作者ccyares (chen)
看板YangZhao
標題[討論] 也許有一天,可以找到這樣一首詩
時間Fri Apr 11 00:37:02 2008
中國時報 2001/10/24
三少四壯集-也許有一天,可以找到這樣一首詩
【楊照】
沒有哪一首詩是「唯一的詩」,對我而言。
詩之所以存在,之所以開始詩的尋旅,正是因為生活當中有太多訊息與成長,無
法用一般的方式記錄、存留。詩具有一種特殊的,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形式意義,只有
當其他形式都無效都無能為力時,我們才乞靈於詩。
當然這是我的偏見,無可救藥的偏見。在我眼中看去,各種不同的記錄文類排成
一列,一種文類後面放著另一種文類,固定的次序固定的功能限制。直接、淺白的日
常語言,一般相機無法捕捉的,我們才訴諸於文學語言、訴諸於探索思想與感覺的散
文。散文也不足以提供所需的意義工具時,我們只好向虛構的小說求救,希望藉不同
的、變幻的敘述聲音給自己更大的空間。如果連小說都無能為力時呢?幸好我們還有
詩。
詩最不同的地方,就在它不直接訴說。詩用不訴說來訴說,所以才能夠保留住那
些一旦被訴說就被破壞了的經驗與心情。用不存在來表達存在,有時是最能接近存在
底層最迂迴卻又惟一的弔詭路徑。與詩最接近的,是寓言,卡夫卡寫的那種寓言;在
一個荒涼、莫名的早晨,不知為了什麼匆忙趕路向道旁警察詢問時間,那樣似夢非夢
的寓言。與詩最接近的,是一種質疑理性的哲學,莊子寫的那種哲學;夢了蝴蝶又醒
了,醒了卻又不確定其實是蝴蝶夢成了人的哲學。
作為一種文類形式,詩介於存在與不存在間,還有另一個理由。真正具體以字句
與字句、行與行整齊連綴的詩篇,遠遠少於我們日日夜夜尋覓著,理應存在的想像的
詩。這又是只會發生在詩身上的奇異失落。日子過著過著,我們不會覺得這裡少了一
篇散文、少了一篇小說;可是時時刻刻我會感到內在的某種虛空與饑渴,覺得在這裡
,面對這樣東西、這個人、這份感動或恐懼、這道閃逝的光芒,應該有一首詩、或一
句詩,應該有的。
這就是為什麼對我而言,詩不是既成的作品的羅列,而是不間斷不停歇的追索。
上窮碧落下黃泉,念茲在茲地要找到最最適切於鑲嵌在這個時空定點上的詩。
所以詩沒有唯一的。沒有任何一首已經寫完的詩,可以應付如此龐大的虛空與饑
渴。你問我,有沒有哪一首詩在我生命中是唯一的,我只能誠實地回答沒有。因為我
始終活在詩所製造、或說詩所逗引出來的龐大虛空與饑渴中,永遠無法饜足。
甚至害怕饜足。
大水災剛過的日子,去海邊走了一趟。除了觸目驚心的道路坍方、黃泥暴露的景
象之外,看到最多的,就是一堆堆沖上岸來的流木。關於大雨所造成傷害,那殘破那
危險甚至那人與大自然相處上的反省,我知道該如何形容如何描述如何論理如何留存
教訓。可是那些顯然都歷經奇異的山水過程的流木,就讓我感到強大的詩的召喚。
該有首詩,至少有句詩,彰示流木與我們之間的關係。什麼樣的詩,我不知道。
我知道不會是洛夫的《漂木》,不是「麖麖這塊木頭/已非今日之是/亦非昨日之非
/極其簡單的一根/行將腐朽的木頭,曾夜夜/攬鏡自照/做著棟樑之夢的/追逐年
輪而終於迷失于時間之外/的木頭」這樣的詩句。
也許會比較接近村上春樹寫的《有熨斗的風景》,裡面講的「自由的火」吧。流
木燒起來的火,和瓦斯爐的火、打火機的火、一般的營火不一樣,而是一種在自由場
所裡燒起來的形狀自由的火,因為自由,所以可以顯映看火的人的心情。
從流木燒的火,回推設想流木的自由。這樣也許可以有一首符合我在海邊的心情
的詩吧。我如是想著,如是尋找著。或許有一天可以找到。當然也有可能永遠也找不
到這樣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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