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omic ((Nomis))
看板Warfare
標題[心得] 瑞士的起源與莫爾加騰戰役[上]
時間Fri Dec 14 00:17:21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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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的起源與莫爾加騰戰役[上]
大部分國家──如果不是全部──通常都有一個交代正當性的起源傳說、一個建國的
敘事主旋律,如果不是好多個。作為一個國家的瑞士也不例外,中世紀晚期以來流傳下好
些個領主如何暴虐、農民如何奮起反抗,最終獨立的建國神話。這些故事大多記錄在描述
瑞士早期建國史的《薩爾嫩白皮書》(White Book of Sarnen)當中。有一則故事描述了薩
爾嫩地方的農民,只因為有一駕好耕牛被領主看上,就被領主派出的僕從強徵去。領主大
人的理由就只是「他要牛,而農民盡可靠一己之力駕犁」。農夫的兒子不肯將牛交出,與
領主的僕從拉拉扯扯,把僕從的兩根手指都打斷了。斷手指的自然向領主告狀,而在盛怒
之下權勢者的報復十分可怕──那個倒楣的農民遭到百般折磨,財產全被沒收,雙眼還被
挖出。只有他的兒子倒是溜之大吉逃過一劫。
另一則故事說的則是,在Alzellen地方有對平民愛侶,農民有個漂亮老婆,美色頗令
領主垂涎。乘著那農民外出森林之際,領主乘機駕到調戲人妻,不但要求別人老婆準備好
香湯沐浴,還要求人妻一道鴛鴦浴。正當農民的妻子向上帝祈禱,祈求上帝不要拋棄向祂
求助的人、祈求上帝保護她貞潔之際,人夫適時回來了,在差點綠光罩頂的狂怒之下幾板
斧剁翻領主,救出了愛妻。
第三個故事則說到一個農民蓋了棟石材好房子,被路過的領主叫住,問道是誰好大膽
搞這般漂亮地產。屋主嚇得不敢直說是自己的,迂迴說道「親切的領主大人,這是領地內
您的和我的」。領主雖然策馬離去,但這屋主從此擔驚受怕,深恐早晚要被財產充公、人
頭不保。他的妻子察覺了丈夫的恐慌,勸說他去找尋同樣身罹其境的盟友──在領主暴政
之下埋怨埋冤的人肯定不少。他在烏里(Uri)找到了這樣的盟友。
於是上述故事中的三人領銜──來自施維茨(Schwiz)的屋主Stoupacher、來自翁特瓦
爾登(Unterwalden)父仇未報的人子、來自烏里的Fürst──在名為Rütli的地方舉手向
天,向上帝起誓:在主的面前國王與農民皆為平等,他們願意為無辜人民的權利投注生命
,或者付出生命的代價,彼此忠誠,不棄不離。於是起義民眾們開始到處攻陷、摧毀領主
的城堡。在Rossburg,一位年輕起誓者的愛人被囚禁在城堡中;當被禁足的年輕姑娘從窗
口垂下繩索時,一同摸上來的除了她的男伴,還跟著二十多人,一伙人一舉襲取了城堡。
在Landenberg,二十多個農民帶著家禽、牲畜等新年禮品,準備貢獻給領主。當他們進入
城堡時,其中一人吹響號角,所有人將懷中藏著的矛頭綁上拐棍,隨即控制了城堡;逃竄
的堡主被抓獲,直到他發誓再也不會踏入此地才被放走。當領主最終全被驅逐出施維茨、
翁特瓦爾登、烏里時,三地的民眾召開會議,組成了聯盟──這三地合稱為Waldstatt,
即森林州(Forest Cantons)之意,正是瑞士聯邦最初的核心地帶 。
不過,比上述故事更有名的則是威廉‧泰爾(William Tell)的傳說;由於詩人席勒
(Schiller)與作曲家羅西尼(Rossini)的改編與創作,以泰爾為主角的瑞士建國記遂廣為
人知。根據傳統的說法,最初烏里的領主豎立了一根柱子,柱頂放上領主的帽子,要求所
有路過的人對代表著領主本人的帽子行禮,沒有照作的人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在烏里有個
老實人威廉‧泰爾,他曾參與Rütli的聚義,並不怎麼把領主的規定當回事,常在領主的
柱子前晃悠悠走來走去;泰爾隨即因為大不敬而被抓耙仔告發,他開脫道自己不是惡意的
,說道假如他有那麼機伶,就不叫泰爾這名字──Tell的諧音相當於「愚者」。「愚者」
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射手,領主正想試試他的身手,於是找來泰爾可愛的孩子,在小兒頭上
放了一顆蘋果;泰爾要脫罪,可以,先把兒子頭上的蘋果射下來。於是泰爾從箭囊中抽出
兩支箭,拉開他的十字弓,向上帝禱告一番後,果然一箭將蘋果射下。旁觀群眾一陣歡呼
叫好,領主大為激賞,問道一支箭足矣,怎麼抽兩支?泰爾戰戰兢兢不敢答話,直到領主
口頭保證他的生命安全之後,泰爾才回答道:
「假如第一箭沒有射穿蘋果,第二箭肯定會射穿您的心臟。」
領主大驚;然而他已經做出保證,所以他只是下令將泰爾綑起來,揚言將他囚禁在永
無天日的所在。泰爾終於逃脫,並且進行他的復仇,最終一箭射穿領主的心臟。
所有這些故事的真實性是很可疑的──儘管考古發掘證實了在13世紀,瑞士獨立的關
鍵時期,確實有許多封建貴族的城堡被摧毀了 。然而關於這些傳說事件發生的確切時間
,最原始的記載便已不甚清晰。其中威廉‧泰爾的故事則幾乎可以確定是編造的──在
1470年代之前,泰爾的傳說完全不見於任何公私記載或檔案文獻;這時間點距離該事件已
有一個半世紀以上。在傳說傳播開之前,早在17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史學家Francois
Guilliman就已經在私人信件當中坦承這整件事出於虛構,儘管他倒是在他的《海爾維第
編年史》(De Rebus Helvetionim)中替威廉‧泰爾加油添醋了許多細節。這之後在私底下
表示懷疑的史家頗不乏人。甚至替傳說宣揚最力的席勒──他改編的劇本《威廉‧泰爾》
於1804年公開展演──也保守地表示泰爾和瑞士建國其實沒甚麼關係。實際上,類似的傳
說──總有一個射藝超絕的箭手,被迫射下兒子頭上的任何東西(不限於蘋果);也總有那
麼一支箭留著準備伺候暴君──遍佈於日爾曼語系的幾乎整個北歐與中歐,遍佈於冰島、
挪威、丹麥與中萊茵河流域。像是10世紀丹麥「藍牙」哈洛德(Harald Bluetooth)的傳說
,與威廉‧泰爾的故事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或者,也有史家不客氣地說那就是從
斯堪地那維亞剽竊來的故事 。
實際考察中世紀瑞士「森林州」的社會概況,領主欺壓農民的歷史形象就更顯得虛幻
。在施維茨、翁特瓦爾登、烏里的山間谷地當中確實分布有領主的莊園與農奴,但占人口
大多數的,卻是許多更早以前便來到此地拓殖的自由農民。施維茨的人口就幾乎全是自由
民,而翁特瓦爾登、烏里兩地隸屬於世俗或者教會領主的人口則較多。然而即使是在烏里
,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早在1231年便已簽發特許狀,認可他們不受一旁最大的貴族勢力、哈
布斯堡家族統治的自由。此後烏里的自治體特權就是理所當然,從未有人置疑。至於自由
民占多數的施維茨,其獨立自主的程度更不在話下;到了1240年,施維茨也從皇帝手裡爭
取到了免於貴族統治的豁免權。只有翁特瓦爾登的自主發展落後於烏里和施維茨──翁特
瓦爾登這個名稱其實不太確切,當時只有上瓦爾登(Obwalden)與下瓦爾登(Nidwalden),
瓦爾登是森林的意思。後來兩地合併(1304),才有翁特瓦爾登的誕生,意譯為「在森林之
中」 。換言之,起碼在烏里與施維茨,除了名義上還服屬天高皇帝遠的神聖羅馬帝國皇
帝之外,農民之上再沒有其他政治權威,自行選舉其長官的自治體早已脫離貴族統治多年
。
至於三個森林州所組成的聯盟,所謂的「永久同盟」(Perpetual League),也不是在
傳統認為的、將領主驅逐出境之後的1291年才成立。從現存的聯盟誓詞與條款看來,1291
年的聯盟──現存史料能證明的最早的聯盟──其實是之前舊聯盟的復活。而自治體或者
自治城市的聯盟,在整個中世紀,尤其是在日爾曼地區是非常普遍的。在13世紀神聖羅馬
帝國皇帝權力低落的時期,為了與封建領主對抗,皇帝往往鼓勵這些自治體成立聯盟,好
作為與貴族鬥爭時的棋子、談判時的籌碼 。假使後來的歷史走向並未將同盟塑造為未來
的瑞士國家,永久同盟大概也會像萊茵同盟(Rhenish League)、施瓦本同盟(Swabian
League)、漢薩同盟(Hanseatic League)等等其他中世紀的城市同盟一樣,後繼無人後消
逝於歷史長河之中。是幸也是不幸,永久同盟一直不缺乏維持同盟所必須的敵國外患──
以奧地利公國為大本營的哈布斯堡家族。
換言之,瑞士的成立並非始於一場短暫而激烈的起義抗暴;在史有明文很久以前,與
貴族間的鬥爭便已逐漸塑造出三個自治共同體的獨立傾向,而鬥爭的形勢所逼又迫使三個
自治體結為更緊密的軍事同盟。可以說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一場階級鬥爭,而是準國家間的
戰爭。
《薩爾嫩白皮書》的記載閱讀起來該打個幾折幾扣,還可從莫爾加騰(Morgarten)戰
役記載的漏失看出端倪──《白皮書》講完威廉‧泰爾的故事、森林州結盟以後,壓根忽
略這場戰役不記。然而發生於1315年、發生於哈布斯堡家族與永久同盟之間的這第一場大
戰,才是瑞士建國之初最要緊的戰役。烏里的自治權,正如前述是毫無疑問的;但施維茨
與翁特瓦爾登的自治權就沒那麼篤定了。1273年以後,哈布斯堡家族與神聖羅馬帝國間的
角力越演越烈,自治體的自治權也成為兩者間討價還價的重點之一;而永久同盟的成員,
尤其是施維茨與翁特瓦爾登,自然更乘此要求與烏里同等的合法地位。在法律問題的爭論
之外,自1241年以來,哈布斯堡也透過城堡的設置、領地的繼承與購買等等手段,成打成
打地將小鎮、領地、修道院與法庭轄區控制在手中,一步步地將森林州納入包圍圈。到了
1307年,永久同盟東、西、北面的交通便已完全落入哈布斯堡家族的掌控,大舉入侵的時
機已成熟。
不過,永久同盟的鄉民們也不是吃素的。其中尤其以施維茨的鄉民們最為英勇敢戰,
儘管早期的史學家習慣把他們說成「毫無防備」、「不諳兵器」,事實卻正好相反。在中
世紀,表達身分自由的種種特權當中,大約沒有比配戴兵器更顯擺的了,而施維茨人正是
自由人當中的自由人、顯擺中的顯擺。從10世紀以來,施維茨的自由農民便在與修道院(
尤其是位於Einsiedeln的修道院)連綿不斷的「戰爭」中鍛鍊出各自的好身手、拿翹的兵
刃武藝、培養出了默契與紀律。在施維茨人充當傭兵、為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服務的時候,
由皇帝授予的紅底白十字便繡在他們的衣褲與旗幟上,後來便約定成俗成化為瑞士國旗;
而他們敢戰的聲譽也使得施維茨(Schwiz)成為永久同盟再方便不過的別名──瑞士
(Swiss)。
也就是說施維茨人的戰爭造詣,最早都發洩到了修道院裡倒楣的修士上頭。爭端主要
集中在草場、森林的所有權上頭,所以施維茨鄉民三更闖空門、夜襲修道院,除了搶掠僧
侶們的食物財富、馬牛牲畜之外,一定還把所有能找到的文獻圖籍敬獻祝融焚滅一空;這
些往往是能勘明地界的土地所有權狀,鄉民為了在發生「領土爭端」時吵起架來更理直氣
壯,當然要先毀證滅跡。而這些以百人為單位、一晚上不超過數百人的襲掠行動,也意味
著施維茨人就此逐漸培養出夜間穿山越嶺、在黑暗之中排兵布陣的本事。他們腳底下穿著
打釘的釘鞋,穿山越嶺的能耐特別令人印象深刻;而這些鄉民手中揮舞著長戟、躍出山巔
成群壓下、大聲喊殺時的景象更是嚇人。戟(halberd)這瑞士人的獨門兵器,槍桿長5-8英
呎(1.5-2.4公尺),是戰斧的一種變形,可刺可砍,還有倒鉤能將人拉下馬;不但功能多
樣,價錢還相當便宜實惠。其實施維茨人習於從山頂壓下也有他們的苦衷;十字弩少之又
少,開戰時的火力支援只能靠著扔石頭,要取勝自然就指望衝鋒陷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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