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arfum (遠逸)
看板Theatre
標題枯榮裡
時間Sat Apr 12 00:58:05 2003
1.
(作家區燈亮。作家的桌上擺著一顆樹,新鮮的春天的樹。)
作家:從小學我就知道,男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一歲,女人的平均壽命是七十八
歲。把兩者平均取整數,得到一個數字:七十五。我大約只能活這個歲數。
西元二零五零年,七十五歲上下,我就會死。
晚安,我是這齣劇的作者,我寫了這個劇本。很高興能附身在這位演員
身上來與我的觀眾們見面,現在坐在電腦桌前的我,好想飛出去抱抱存在在
未來的時空裡的你們,親親你們。我好怕現在劇場的燈光太強,讓我沒辦法
好好看到你們每個的臉。(頓)雖然其實,我是看不到的。我的面前除了電
腦螢幕,什麼都沒有。
只希望你們會喜歡我待會說的故事。
他們姓喬,很普通。沒做過任何一件名留青史的事,你們沒辦法在任何文獻
資料中找到他們曾經存在的痕跡;即使他們的的確確存在過。
(走向照片。)
喬福茂。
葉可漢,也就是Michael。他的太太是喬質。基於某個不為人知的原因,他
們離了婚;又基於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喬家選擇Michael,放棄了喬質
小姐。
剩下的都是些老人的照片。這位,老中之老,喬袁氏。
(一張中年男女合照)這個男的,始終沒有名字。鴉片鬼,三十歲就中毒
死掉。他將不會出現在我們的故事裡。
而女的……和這位(隔壁張),這兩位,她們是同一個人,喬蕙娘,這個故
事的主角,左邊這張的她剛結婚,右邊這張的她九十歲了。她共活過九十九
年。(笑)很難想像是同個人吧?
(頓。)
角色介紹完畢。現在,我要開始說了。
西元一九零零年,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年,春季,北京。一個雪剛融的日子……
2.
(字幕:1900。)
(側表演區燈亮。鄭清怔怔提著水勺進,掛著甜蜜微笑發呆走著;祥雲端著個盤子,見著他,故意將身子擋住他去路,兩人就挨喲一聲碰了上。)
鄭清:撞疼你了嗎?
祥雲:還說?疼死了!喂,你走路眼睛往哪看啊!
鄭清:對不起。還好盤子沒翻。
祥雲:你在做啥?
鄭清:我?在澆樹。
祥雲:澆什麼樹?
鄭清:剛剛在澆湖那邊的樟樹,過來是紫蘇,葫苓……
祥雲:我不是問你什麼樹什麼樹的。你勺子裡早沒水啦!
鄭清:……是沒水了。澆完了樹就該沒水。
祥雲:我看你一路這樣嘴癡癡的笑走過來,分明是在偷懶。我要告……
鄭清:我偷懶?我問你,你現在在幹啥?
祥雲:現在?不就在這跟你說話嗎幹啥?
鄭清:說話不幹活,這才叫偷懶。你要再來我告九總管去。(欲走)
祥雲:鄭清!
鄭清:(頓)祥雲!
祥雲:我又沒告訴過你,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鄭清:你知道我,我自然就知道你。
祥雲:(頓)天暖得多,看來雪要停了。
鄭清:聊天氣,我沒興趣。
祥雲:那你對我說說,你剛才笑著,在想啥?
鄭清:我在想今春的紫蘇該下什麼肥好,豬的嫌太猛,雞的又嫌太單(走)……
祥雲:……那就一半一半囉?
鄭清:(頓,回頭)嘿嘿,聰明!聰明!(走離)
祥雲:喂!喂!
陳九:(叫)祥雲!祥雲!
(主房區塊燈亮,側表演區燈收。)
陳九:(對袁)夫人,非跟您說說這個女娃。雖剛進門沒多久,但人勤快又俐落
的很。
袁氏:(看著卷子)喔?那我得好好瞧上兩眼。
(祥雲進。)
祥雲:總管、(頓)夫人。
陳九:東西放下。夫人有事吩咐你。夫人,這就是祥雲。
袁氏:(抬頭打量了眼祥雲,接著瞥給陳九,發了聲乾笑)哼哼。好個女娃。
陳九:是、是。
袁氏:(看卷子)去問小姐,跟她說,花冠坊孫大當家的二公子長濟,通翰墨又
廣交游,該是首選。就這麼定了吧?
(祥雲轉到側房邊。)
蕙娘:不娶。
(祥雲轉回主房邊。)
袁氏:嗯,百藥堂吳大國手的第三代吳天章,醫術醫德兼備,算是匹千里馬。我
可以先請他登門看病,讓她先見見人家人品再做打算。去問。
(祥雲轉到側房邊。)
蕙娘:不娶。
祥雲:小姐,夫人說若……
(珊瑚連忙上前把祥雲帶到一邊。)
珊瑚:小ㄚ頭,過來。(低語)瞧你這可憐樣,聽姐姐的,這件事你管不起。回
去呢,別多嘴,就說小姐閨門緊閉,沒人應門,自然就沒你事了。
祥雲:珊瑚大姐……
珊瑚:噓!姐字生受你啦,大字敬謝不敏。小丫頭,叫聲姐姐。
祥雲:珊瑚姐姐。這事我能問嗎?我是說,小姐不是早晚要招婿,何必呢?
珊瑚:(笑)妹妹,別問那麼多,照我說的辦就是了。去吧。喔。
(祥雲轉回主房邊。)
袁氏:好!真好!(頓)我是養了塊磚頭幫我傳聲,別人釘了個釘子給你,你就
帶著釘子回來要我替你拔是嗎?我,還真是閒著發慌。(頓)陳九,去看看
她是用什麼鋼什麼鐵煉的鎖,竟把我的人傻呼呼擋在門外。
陳九:是。
袁:至於你……
祥雲:夫人,婚姻大事,我們窮人家都要考慮再三,何況大富大貴的小姐?祥雲
大膽猜想,小姐閉閨門自然是有道理的,所以……
袁氏:(高聲)你聽聽!你聽聽!
陳九:祥雲!
祥雲:(磕頭)夫人,祥雲知錯,祥雲知錯。
袁氏:你有什麼錯?(頓,對陳九)現在的ㄚ頭都不是ㄚ頭了,不像話。(頓)
現在的女兒也都不是女兒。人才全在我手上了,她不要!她是要什麼?
ㄚ頭,再去問。(把卷子扔到地上,攤成長長一條)直隸名士三千,隨她
選,她媽媽都由她了。
陳九: 夫人慈悲,要你待罪立功啊!去去去。
(祥雲轉到側房邊。)
蕙娘:(將卷子擱過不看)不娶。
(祥雲噗通一聲跪下。)
珊瑚:快快,快起來,小姐知道你的難處,不是叫你脫身了嘛?
祥雲:小姐救命!姐姐救命!
珊瑚:小姐……
蕙娘:唉。珊瑚,侍候著,我們去媽媽那一趟。小丫頭起來吧,隨我們稟報一聲,
沒你的事了。
祥雲:謝謝小姐,謝謝小姐。
(蕙娘領珊瑚祥雲到主房邊。)
蕙娘:媽媽安好,蕙娘向您請安。九總管您好。
袁氏:你自個兒來,看來你心裡是有主意了。坐。(頓)說,媽在這聽著。
蕙娘:多給女兒兩年,女兒就娶。
袁氏:兩年?這倒奇了。
珊瑚:小姐是捨不得夫人。
袁氏:招婿又不是送嫁,我們母女還是一家人,有啥捨不得的?
蕙娘:兩年不過是約期。其實是女兒心還沒個底,在這事上拿捏不定。
袁氏:來,媽跟你說幾句知心話。當年哪,我媽媽,你奶奶也是這樣挽著我的手,
對我說話的。媽知道,咱喬家這牌子是太大了,偏偏我們兩代都不爭氣,單
傳一個女娃,可即使是女娃也要扛下這尊嘉慶皇帝御賜的額啊!喬木繁盛,
喬木繁盛,那咱家不能姓黃,也不能姓白,你說對不對?媽媽不好,媽的肚
子只生下了你,就你一個寶,是女娃呢,也做個男娃。(頓)諾,時候到了。
我的蕙娘,我的乖蕙娘。
蕙娘:(冷)我知道。
袁氏:我知道你知道。你跟媽是同個脾氣,該拗的時候溫,該溫的時候拗……
蕙娘:我跟你不同脾氣。您說的不是我。媽,您不明白我。
(頓。)
袁氏:好,把話講白了。這選婿呢,看看,個個都是人材,萬中挑一才有一個。
(笑)蕙娘不是笨孩子,蕙娘擔心的不是媽的眼光。那,媽猜猜,您有個人,
可這個人不被媽青睞是嗎?傻孩子,咱母女倆關起門有什麼不能說?媽當年
選你爹,你爹一個無名小輩,媽還不是糊里糊塗成了喬袁氏。你吶,你的他
是誰,說給媽聽,媽幫你。
(頓。)
袁氏:是誰?
蕙娘:媽,您真厲害。但這事不簡單,多給女兒一些時間好嗎?
袁氏:多久?兩年?(笑)兩年可以養個白淨娃娃了。
蕙娘:婚事是女兒的婚事,選婿選的是女兒的男人。女兒自有主張,媽放心,決
不會污了喬家門楣。女兒尚不想娶。
(蕙娘行禮離開,珊瑚侍候著,回身招了祥雲一起走。)
袁氏:祥雲!
珊瑚:(低聲)快走!別答聲。
陳九:祥雲!夫人叫你!你聾了是不是?
祥雲:祥雲在。
袁氏:陳九,好個聽話俐落的丫頭。是不是?
祥雲:夫人,這不關……
陳九:住口!夫人講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袁氏:你的人。你自己說說該怎麼辦好?
陳九:坐監一旬?(頓)重罪輕判,還不快謝謝夫人?
祥雲:謝夫人。
陳九:押走!
(陳九一招手,男丁吆喝聲。祥雲消失。)
袁氏:怎麼?你真捨得丟進監去?
陳九:夫人賢明。野丫頭,不使點手段是不會乖乖聽話的。
袁氏:哼。你餓、你渴,要吃多少我都餵得飽。只一件事:宅子可要給我好好守
住!你小姐那知道怎麼著嗎?
陳九:怎麼著?
袁氏:有狗!給我糾出來,扒皮!
陳九:是是,是是是是。
(燈暗。)
(監所燈亮,祥雲瑟縮的擠成一團。)
(鐵門聲。陳九出現。)
陳九:祥雲,來,餓壞了吧?
(祥接過飯就開始扒。)
陳九:慢些吃。(頓)你啊!唉,真不知該怎麼說你。我很喜歡你的,ㄚ頭。可
是你怎麼激怒了夫人呢?這下,你瞧瞧!你瞧瞧……
(監所燈暗。側表演區燈亮。)
(鄭清拿水勺在工作。他張望一圈見四下無人,伸手到個暗門中探,拿出個用繡帕包得緊緊的物件來。一打開,是一張短戔和一本畫冊。他剛讀完戔把玩畫冊,祥雲突然無神地端著盤子又另一邊上。鄭清連忙把物件藏在懷中。)
(他走過去把漫不經心的祥雲撞了個滿懷。)
祥雲:唉喲!(頓)你……
鄭清:撞疼了?別哭啊!真撞疼你了?
祥雲:沒事。(走)
鄭清:別走吶。聽說你坐了監,(瞧)又清瘦了不少。
祥雲:(頓)鄭清,你能幫幫我嗎?
鄭清:幫。
祥雲:你喜歡澆樹嗎?
鄭清:喜歡。
祥雲:要是叫你天天幹、年年幹、幹一輩子呢?
鄭清:(笑)哈!幹。當然幹。
祥雲:你逗我的?
鄭清:我才不給你把柄抓。
祥雲:(笑,又哭)有人對我說,這次一得罪夫人,我這大半輩子就得認份在廚
房裡幹重活了。
鄭清:不一定的,你比夫人年輕這麼多,你沒死她先死,嘿,你說怎麼?
祥雲:嘻,跟你說話真有趣。跟你直說了吧,九總管準備提拔我。(頓)
鄭清:提拔什麼?做管事還是乳娘?
祥雲:做總管夫人。
鄭清:哈、哈哈。他又說,你不答應就得做重活做到死。
祥雲:是。
鄭清:很簡單啦,在廚房做一輩子重活和在床上做一輩子重活,你選那個?
(祥愣,繼而大哭。)
鄭清:我胡說的。妹子,這事還要看你怎麼想。
祥雲:你叫我什麼?
鄭清:沒什麼。
祥雲:從沒人這麼叫過我。
鄭清:你喜歡聽,你聽了不哭、高興我就多叫幾聲。妹子,妹子。
祥雲:我不嫁好嗎?
(頓。)
祥雲:你出個聲啊,(細聲)你說嫁我就嫁,你說不嫁我就不嫁。
(頓。陳九的人影和話聲。祥雲一聽見幾乎跳了起來,鄭清迅速抓住她的手臂。)
陳九(聲):人呢?我問你人呢?
男丁(聲):不見了。
陳九(聲):我叫你整日盯著她,你怎麼會讓她不見?她剛剛到花園裡做了什麼?
男丁(聲):不知道。
祥雲:他在找我?
鄭清:(若有所思)不是。
祥雲:不是我是誰?
鄭清:不是你。我知道是誰,不是你。
祥雲:鄭清,其實我沒得選擇的對不對?
鄭清:嗯?(頓)你說什麼?
祥雲:我說我……算了。鄭清,你的手。
(鄭清終於回神,尷尬的把手放開)。
祥雲:我走了。
鄭清:妹子,別急著瞎想,我帶你出去玩玩再說。
祥雲:出去?出去玩?
鄭清:晚上子時,這裡見。我知道有條路可以溜出去的。
祥雲:真的!
鄭清:噓!祕密。
(燈暗。文武場鑼鼓點,京劇<穆柯寨>,兩個花臉的唱。)
(聲漸小,被蕙娘的作嘔聲壓過。)
(側房區燈亮。珊瑚剛進房門就看見蕙娘在嘔吐。)
珊瑚:小姐!
蕙娘:別驚擾外人,我難過一會兒就沒事了。
珊瑚:還說!都溼透了。換件衣服吧?這怪病若又加上風寒可不得了。
蕙娘:珊瑚,你知道這怪病是什麼病嗎?
珊瑚:不知道。
蕙娘:你知道的,是不是?
珊瑚:(頓)事辦妥了。但風聲緊,我沒見著他。
(蕙娘苦笑。)
蕙娘:辦妥就好。
(燈暗。京劇聲漸大,鼓掌聲,結束。主表演區燈亮。)
祥雲:好棒!我在鄉下成天聽人說京戲好看,原來是這麼回事。
鄭清:(唱焦贊最後一句唱)要是有事有他擔……
祥雲:鄭清,真謝謝你。
(頓。)
鄭清:妹子,別走。站好。我叫你妹子是因為我把你當親妹妹看,我們是好兄妹。
你千萬別誤會了。
祥雲:(低聲)我沒誤會,你才誤會了呢……
鄭清:到了,我在這做了暗號,上去吧!
(兩人攀爬進大宅。)
鄭清:告訴你個大祕密。(頓)我籌到一筆錢,我想離開這裡,做些真正想做的
事。
祥雲:你要走?
鄭清:走,就從這條路走。
祥雲:什麼時候?去哪裡?
鄭清:嗯,送你到這,回去吧!明早還要幹活呢。
祥雲:你話還沒說完!
鄭清:我也拿不準是什麼時候。你知道,先有個底,哪天我突然不見,不是被推
到井裡給宰了。
祥雲:你這人!(走)
鄭清:妹子!別嫁陳九,他是條狗。
祥雲:什麼?(欲言又止)
(鄭清逐漸消失,祥雲思索著。)
(騷動聲起。)
叫嚷:有人不見啦!少了個人!有人不見啦!
陳九:(聲)搜!給我搜,看他躲得了多久!
(人影左右急忙忙穿梭,祥雲抓住其中一個男丁問話。)
祥雲:這位大哥,誰不見了?
甲:不知道,現在大夥都在查。
(祥雲放開,騷動繼續,人影穿梭。)
叫嚷:鄭清!是鄭清!快把各通道盯緊,一處一處查!快!
(祥雲抓住另一名男丁。)
祥雲:抓到沒有?抓到沒有?
乙:四處都在查吶!他是逃不掉的!
(祥雲放開,騷動繼續,人影穿梭。)
叫嚷:到大廳去!夫人有命!大夥到大廳去喔!
(祥雲隨手抓人,抓到了珊瑚。)
祥雲:珊瑚姐?全趕著上大廳,你怎麼急急忙忙往那頭去?
珊瑚:我上小姐那回話。(停步)祥雲,來,姐姐對你交代幾句。
祥雲:嗯。
珊瑚:夫人的性子你知道,要是事情鬧開,我大概過不去了。我完了不要緊,怕
是小姐,還有她的,她的孩子。我是有心無力了。祥雲,拜託你,替姐姐多
看著小姐,幫姐姐照顧她。
祥雲:怎麼回事?
珊瑚:唉,我們也料想不到啊!幸好他成功逃出去了,幸好他逃出去了。
(主表演區前暗,主表演區後亮。)
袁氏:好端端一個人突然不見,我們喬家雖只剩孤兒寡母,還不至於淪落到這種
地步!幾句話問你們。我們喬家,我喬袁氏,對你們哪一點不好?姓鄭的為
什麼要逃?還有,從哪裡走?今天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覺逃到外頭,明天就有
人神不知鬼不覺跑進裡頭!說,我今天非要答案不可。(沉默)嗯……真安
靜啊?你們非要我火了才肯說話是不是!(頓,笑)好,那我只好一個個
"問",問到有人肯說為止。
(袁氏一個個盯著家丁們看,一直看到了祥雲。祥雲閃躲她的眼神。她踱過了祥雲,又踱回到祥雲面前,瞪視著她。)
(陳九上。)
陳九:夫人,清點過了,財物都沒少。可是……(耳語)
袁氏:什麼?你說清楚一點!(頓)下去!全部下去!(頓)你再說一遍!
陳九:陳九不敢。夫人,我把人?來了。
(沉默。)
(袁氏大笑。)
(袁氏示意,陳九一揮手,幾個男丁把珊瑚押上。)
袁氏:(穩)珊瑚,來,看著我。我知道不關你的事,是我的女兒自個犯賤,喔?
哼,只是走了個鄭清,又壞了個蕙娘,怎麼這樣巧啊?你!你知道什麼,全
給我說出來,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如何?
(珊瑚不語。)
陳九:打!
(男丁拿板子打珊瑚。)
(珊瑚先咬牙忍著,最後還是忍不住,高聲叫起來。)
袁氏:兩年?哈哈哈哈,難怪要兩年,兩年足夠讓我們家多少銀子落到他口袋再
換個身份風風光光來當我們家女婿?真天衣無縫啊!區區賤民也想做鳳
凰?我呸!別打了。陳九,把這ㄚ頭賣給城東魯大黑,怎麼說你是知道的了。
陳九:帶走!
(珊瑚被男丁押走。)
袁氏:還有我的女兒。我這丁點血脈,我的女兒。你說該怎麼辦啊?
陳九:家醜不可外揚。
(頓。袁氏喝茶。)
袁氏:嗯,讓她生一場大病吧。
(燈暗。監所燈亮。)
(蕙娘毅然地坐在一角,跟前擺著分毫未動的飯菜。)
(燈暗。)
(監所燈亮。鐵門聲。)
(祥雲進,和蕙娘相對,無語。)
(祥雲把每道飯菜都嘗了一口。)
祥雲:放心,菜是我做的,沒有藥。(離開)
(蕙娘慢慢開始動筷。)
(燈暗。)
(監所燈亮。鐵門聲。)
(餐盤消失,蕙娘肚子隆起,祥雲提著盅雞湯進。)
(她把雞湯擺著,和蕙娘相對,無語。)
(她拿鑰匙把蕙娘身上的鎖解開。)
祥雲:夫人原諒你了。(頓)小姐,你比夫人年輕得多,別想不開。
(沉默。)
祥雲:保重。
(祥雲離開。)
(燈暗。)
(娃娃哭聲。)
(監所燈亮。鐵門聲。)
(蕙娘肚子消下去,祥雲換上華麗的新衣裳,提著飯菜及一盅燉品擺好。)
(兩人相對,無語。)
(祥雲欲走。)
蕙娘:你有新衣裳了。
祥雲:(頓)我嫁人了。九總管。
蕙娘:(頓)總管夫人。總管夫人。(頓)就這樣吧!她說什麼就是什麼。(頓)
我錯了。
(蕙娘欲站,不穩,祥雲扶她)
祥雲:小心!
蕙娘:(拒絕)我自己出去。
祥雲:(開門)外頭天冷,您身子薄,多小心些。
蕙娘:(苦澀)是嗎。
(祥雲開門,陽光射入。)
蕙娘:光!好刺眼!
祥雲:昨夜剛下雪呢。小姐,一年了。
蕙娘:……一年了。
(燈暗。)
3.
(一九零零到一九二五年的年表緩慢的出現在觀眾眼前。)
(作家桌上的樹變成繁盛的夏天。)
(作家輕撫著樹,似在撫弄小孩。)
(燈暗。)
4.
(字幕:1925。)
(主表演區燈亮。)
叫嚷:(一聲聲重複)質小姐!吃飯囉!質小姐!吃飯囉!
祥雲:到哪兒去了?你再好好想想,小姐人呢?
盈月:(哭)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也找不到……
蕙娘:憨丫頭,別哭。她既然沒走出這宅子,就遲早會出現。祥雲,吩咐大家開
飯,不等了。(頓)盈月,你們最後是在哪玩的?
盈月:我不知道,我怎麼找也找不到她。
祥雲:嗯?你們玩什麼?
盈月:捉笨蛋。捉不到人的是笨蛋,捉到人的是聰明蛋。
蕙娘:唉,多大年紀了,還玩這些,還像個孩子!她定是躲在什麼地方鬧彆扭,
叫大家盡往櫃子、櫥子那些地方找去。
祥雲:夫人,既知道緣由找小姐便容易了。(對盈)如果輸了該怎麼辦?
盈月:大聲喊,誰誰誰是笨蛋,誰誰誰是聰明蛋,要連叫三聲。
祥雲:沒找到她,你喊了嗎?
盈月:大夥嚷嚷說要吃飯,我就來吃飯了。
祥雲:(笑)夫人。
蕙娘:這孩子!盈月,你喊三聲認輸的話吧。
盈月:喔。盈月是笨蛋,喬質是聰明蛋。盈月是笨蛋,喬質是聰明蛋。盈月是笨
蛋,喬質是聰明蛋。
(喬質從椅子下蹦出來。)
喬質:嘿!早點認輸嘛笨蛋,害我疼死了。媽,雲總管。辛苦你們啦!你們對我
好,我可是在那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
蕙娘:玩玩玩,飯菜都涼了。喬質,幾歲的人,該有幾歲的樣子。
喬質:是,我呢?二十四了。二十四歲該長什麼樣子?還不就是我這樣子!要
不是有人禁我的足,我也不用整個暑假都窩在家發慌,(打盈)只能找這笨
蛋。
盈月:(打質)打什麼打!
喬質:雲總管,你瞧清楚了,這丫頭打小姐,把她關進監去!
蕙娘:行了,這太歲星分明是要鬧得我們家烏煙瘴氣。
喬質:別人家是窮人挨刮,富人納涼;我們家是丫頭無罪,小姐該打。媽,您真
行,率先實行無產階級革命啦!
蕙娘:別專說瞎話。你在家剛好多讀點書,別又再拿個不知所云的分數回來。
喬質:孫中山他來了你們不關心,他死了你們還是不關心,現在外面多熱鬧啊!
辦演講、辦研討會、搞遊行,全沒我的份!唉!誰叫我被鎖在這世.外.桃.
源。
盈月:孫中山是誰?
喬質:我有帶你去看啊!很多車子,白色的,記不記得?
蕙娘:沒人把你綁著鍊子鎖死,你好好守規矩,誰想難為你?
祥雲:守時呢,小姐,下午五點正。剛給您買了德意志的新錶,錶再不會不準了。
喬質:錶準了,但要是司機吃壞肚子或是爆胎了呢?這叫sudden changes of
fortune。(頓)好啦,放心,五點正,沒問題。媽,明天解禁囉?
蕙娘:罰期還沒完,到十四號。
喬質:拜託,還以為你知錯能改了呢。
蕙娘:用得真好。難怪你的成績這麼優秀。
喬質:是。憨丫頭,到我房間,我教你說英文。來!
祥雲:小姐,飯呢?
喬質:送過來吧!盈月,就你了!順便幫我端去!
(燈暗。側表演區燈亮。鄭清的演講。)
鄭清:……各位,大家都清楚,辛亥革命後的中國已經進入一個新的時代,人就
是人,不再是奴,但,如果我們不教育我們的民眾,讓他們還迷戀著上述種
種,日日夜夜看著楊家將"替宋主把忠盡了","好馬不備雙鞍韉,烈女不
嫁二夫男"的腐朽倫理,以及許仙、白蛇的畸戀、神怪故事,試想我們中華
民族將何以,又何能在二十世紀立足呢?我們,該替我們廣大的民眾,創造
一種新的體裁、新的觀念,不但要思想進步,更要故事有趣、文筆平實易懂,
這就是我所努力提倡與創作的新庶民文學。謝謝各位。
(鼓掌聲。燈暗。)
(側表演區燈亮。鄭清走著,喬質背後叫住他。)
喬質:鄭清先生、鄭清先生!請等一等。
(鄭清停步,回頭,見到喬質的臉,愣住了。)
喬質:您好,我是燕京大學的學生,看過您的小說<百年孤寂>。我好喜歡你的
書,嗯,我呢……
鄭清:你叫什麼名字?
喬質:我姓喬,叫喬質。
鄭清:喬質?(頓)蕙質……蕙質蘭心……
喬質:咦?(頓)我能和教授您說說話嗎?我是說,有一個人,能從一個奴隸出
身,變成一個學者、一個作家、一個新時代的領航員,那根本是件神話!我
有這榮幸和神話說說話嗎?
鄭清:謝謝你。我是個平凡人,別這麼說我。
喬質:我帶了你的書來。(頓)可不可以幫我簽名?
(鄭清爽快地點頭,但在接過書來時略一遲疑,但隨即飛快的寫起字。)
喬質:教授,回到家的感覺怎麼樣?喜歡北京嗎?
鄭清:嗯?
喬質:你當年不就是從這逃出去的?我家剛好在草橋村附近呢!
鄭清:是啊。(將書還她)我們真是有緣。
(鄭清瞪著喬質看,看得她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喬質:……教授,我很惶恐。我,我就是腐朽社會的一員,我們家開洋行、開飯
店、開錢莊,每天大把鈔票出出入入,全是窮人的血汗錢。我不能說什麼,
他們叫我小姐,他們把我當神話,我一個人就專有一台車。教授,你的出身
讓你能進入群眾、把生命奉獻給新中國;我呢?一方面做著改善社會的大夢,
和大夥一起唸羅素、易卜生,而實際上,我自己便是條害蟲、是顆毒瘤。
鄭清:(笑)不。我不贊成你的說法,但你話裡的勇氣叫人佩服。我們真的很有
緣份。晚上有空嗎?一塊用餐。
喬質:晚上?當然沒問題,謝謝教授。
鄭清:(寫筆記本)那六點鐘,京華餐廳見。
(燈暗。)
(敲門聲。側廂房區燈亮。袁氏靠在椅上抽大煙。)
(她時而略帶瘋癲,清醒時又顯得過份小心,不斷聽著看著門外的情景。)
(突然一陣細瑣的腳步聲,袁氏驚恐萬分,連忙把煙管弄熄,和煙盒煙草等一起藏在懷裡。門打開的拐么聲。祥雲領一票男丁上。祥雲直對著袁氏笑,男丁們則大動作的翻箱倒櫃。)
(袁氏被祥雲笑得渾身不舒服,瑟縮成一團。然後,她拿起一旁的龍頭柺,猛力往地上一震,蹦地一聲巨響。)
(男丁遲疑,停下來注視祥雲。)
祥雲:別管她。
(男丁繼續動作,袁氏再敲、再敲。沒人睬她。)
祥雲:老夫人,您要寡慾才能清心,清心才能延年益壽呢。
袁氏:狐假虎威。
祥雲:上月送來的觀音菩薩普門品您喜歡嗎?
袁氏:賤人。
祥雲:莫非是這裡環境不好?不適合禮佛?
袁氏:你敢再動我,我就死給你看!
(沉默。)
祥雲:(笑)怎麼這樣想不開?地獄裡拔舌滾油寒冰烈火,可是比這裡苦上千萬
倍啊!
袁氏:不勞你費心。
(一名男丁找到了一包煙草,將它呈給祥雲。)
祥雲:(摸了摸)都受潮的煙您還抽得下去?
袁氏:我沒抽!
祥雲:是嗎?那您揣在懷裡的是什麼?
袁氏:佛珠。
祥雲:看看。
袁氏:你敢看?
祥雲:不敢啊。可是老爺是怎麼死的……
袁氏:我說了我沒抽!我在禮佛你叫這麼多人來,是在做什麼?做什麼!
祥雲:擔心您的身體。(笑)知道您這麼虔誠令人高興極啦。老夫人,觀音菩薩
普門品第三段,是在講些什麼?
(沉默。)
祥雲:唉,看來這裡環境的確不好,該挪到個清靜點的地方吧。
袁氏:爾時無盡意菩薩,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合掌向佛而是言:「世尊,觀世音
菩薩以何因緣,名觀世音。」佛告無盡意菩薩:「善男子,若有無量百千萬
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
皆得解脫……
(祥雲笑,行禮,手一揮一夥人離開。袁氏停止背誦,怒視著她。)
(燈暗。)
(雷雨聲。側表演區燈亮。司機開車載著喬質。)
喬質:大哥,你在往哪開!別唬弄我,我知道路的!
司機:下雨了。下得好大。
喬質:掉頭!立刻掉頭!
司機:小姐,求你。雲總管警告我,再載你到處亂晃我就完了。您這幾天還是乖
點吧。
喬質:立刻掉頭!
司機:幫大哥一個忙。下次我帶你去天津吃榨菜;你不是一直很想去易牙樓嗎?
喬質:你再不掉頭我立刻開門跳出去!我看你怎麼交待!
(拐么一聲,司機掉頭。兩人傾斜。)
喬質:謝謝大哥。大哥對我最好了。(掏錢塞在他的口袋)幫大嫂買點衣服。
司機:小姐,出了事你千萬要保我。
喬質:我不保你誰帶我去天津吃榨菜?對啦,京華餐廳的醉雞有名的,你等會得
千萬帶點回去下酒!
(主廂房區燈亮。雷雨聲。蕙娘心神不寧。)
福茂:夫人,喝茶。媽交代我要背書給你聽。
蕙娘:好啊。背哪一段?
陳九:蕙娘,陪福茂讀書啊?嗯,嗯,家裡都好吧?
蕙娘:都好。您現在可清閒了。背哪一段?
陳九:清閒、清閒。就是閒得發慌。祥雲呢?她跑哪裡去?
福茂:媽媽在等小姐回來。媽要我背左傳隱公全部。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
初,鄭武公娶于申……
(背書聲中,袁氏小心翼翼地上場。)
袁氏:陳九?陳九?你在這啊。我找你呢。
(沒人睬她。她走得更接近陳九。)
袁氏:(大聲)陳九!你在這啊。
陳九:……老夫人?老夫人!陳九跟您請安。
袁氏:喂,你膝蓋不行了還跪,快起來。
陳九:禮數嘛。祥雲啊?祥雲?……啊,啊,福茂!福茂!過來給奶奶磕頭。
(福茂尷尬地停止背書,看著蕙娘。)
蕙娘:媽,您也來啦?好熱鬧。坐啊,別客氣。
陳九:福茂!來磕頭!
蕙娘:九叔,您孩兒在用功呢。背到哪啦?
(福茂繼續背書。)
袁氏:唉,真羨慕你。老來得子,有趣得很。
陳九:我每天沒事,就盯著他讀書,這孩子,聰明!說不定是個狀元。哈哈哈哈……
袁氏:狀元!狀元……陳九,你的命真好,哪像我,唉。
(沉默。)
袁氏:(大聲)陳九?
陳九:啊?聽!他的唸書聲真好聽。哈哈哈哈……
袁氏:(頓)蕙娘,蕙娘,幫福茂請個老師,人家九叔替我們家賣命賣了一輩子,
好好照顧人家。
(頓。)
袁氏:(大聲)蕙娘,你聽見沒有?我叫你要幫……
陳九:不用了啦!
袁氏:蕙娘!蕙娘!
(突然半空打下一陣霹靂。蕙娘的書掉了下來。)
袁氏:這有什麼!夏天打雷,下下雨……
蕙娘:祥雲怎麼還沒回來?祥雲怎麼還沒回來?這麼晚,她說什麼也應該到家了。
福茂:我還要繼續背嗎?
袁氏:對了!阿質呢?我的乖孫女呢?阿質呢?
(蕙娘瞪袁氏一眼,快步出門。)
(袁氏開懷的笑。)
(燈暗。)
(雷聲大作。驟雨聲。)
(側表演區燈亮,蕙娘張著傘慌張走著。和祥雲的傘交會。)
蕙娘:祥雲,我來等吧。
祥雲:沒事的,別擔心。
蕙娘:嗯。
(祥雲下。蕙娘在雨中著急的四處望。)
蕙娘:(發現)誰?出來!誰!
(男丁聞聲趕上。)
男丁:夫人,怎麼了?
蕙娘:……沒什麼,眼有點花。
(男丁下。蕙娘猜測地走到側房。收傘,開房門,側房燈亮。)
(喬質濕著頭髮對她傻笑。)
蕙娘:就知道是你!怎麼進門的?
喬質:嘿嘿。
蕙娘:我人就站在門前,你怎麼進得來?
喬質:總之呢,我溜回來了。媽,別生氣……
蕙娘:剛解禁第二天就又不回家,我問你,你是要我怎麼罰你你才會牢牢記住?
喬質:我今天認識一個很棒的教授,和他聊得開心就忘了時了……
蕙娘:喬質!你!
喬質:別氣啊,媽。(笑)氣多了對身子不好。(頓)跟你說,教授很喜歡我,問
我要不要去南方讀書,還問我想不想放洋留學呢!
蕙娘:可以了!這次禁足兩個月,沒話說了吧?
喬質:有,有,有!媽,我自願進監面壁一禮拜,七天,我一定會好好反省。
蕙娘:十天。
喬質:七天。拜託,媽。
蕙娘:十天,沒第二句話。
喬質:我求你。跟你說實了吧,那個教授只待幾天便回杭州,十天就十天吧,只
您要答應放我一天,讓我跟他見一面,不過份吧?
蕙娘:罰就是罰,還能講價?這回你媽鐵下了心,一句話不講,一個情面不給,
你!該好好想想自己多大了,怎麼還這麼任性!
喬質:拜託。
(蕙娘走離,又轉身。)
蕙娘:阿質,你說那個教授叫什麼名字?媽幫你謝謝人家。
喬質:誰要告訴你!人家對我可好得很,哪像你,(鬼臉)嗶!
(燈暗。)
(側表演區燈亮。)
祥雲:教授,這邊請。夫人正在打扮,請您稍候。
(兩人此段不斷移動腳步,彷彿在遊覽大宅。)
鄭清:嘩!祥雲,祥雲。真是你!當年你這麼小,成天擔心在廚房會幹一輩子活!
瞧你現在,真是苦盡甘來了。
祥雲:甭提,在哪裡幹都是在幹活,一輩子幹不完的活。
鄭清:別這麼說。結婚了嗎?有幾個小孩?
祥雲:我嫁了陳九。
鄭清:(頓)九總管?他還好嗎?
祥雲:一個老頭,耳朵不靈光了。多虧他我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不像教授您,自
個兒胼手胝足造出番事業。
鄭清:別誇我,都只是浮名。
(沉默。兩人靜靜走著。)
鄭清:現在院子裡的樹長得好俊!
祥雲:(停步)看那裡,還記得嗎?
鄭清:我的密道。記得,我就是從這裡出去的。那一晚我們一起去看穆柯寨,也
是從這兒出去。我記得那天你燥得發慌,我就叫你妹子,安慰你。我全記得。
(祥雲笑而不語。)
鄭清:妹子,你的日子過得幸福嗎?
(祥雲不語。蕙娘出現。)
祥雲:夫人。(退)
鄭清:蕙娘!
蕙娘:(頓)清……清……
鄭清:我回來了。
(沉默。)
蕙娘:鄭教授?
鄭清:喬夫人!
(笑。)
鄭清:蕙娘,你站著別動。我拿一樣東西給你看。(掏出第一場的書)記不記得
這本書?
蕙娘:嗯。
鄭清:我告訴你,這本書我始終保存得好好的,就是為了今天,拿回來你面前,
對你說我是多麼的感激你。你的賞識,你的恩情,要是沒有你,沒有今天的
鄭清,蕙娘,請受我一拜。(跪拜)
蕙娘:(恍神)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鄭清:我對你說,我是多麼感激你。我回國後定居南方,在杭州大學任教,心上
整日惦念著你,卻沒辦法和你聯絡。輾轉得知你招了婿,生了孩子,我很是
替你高興……
蕙娘:高興什麼?因為你再也不用回來了?因為你早忘了我們兩年的約?
鄭清:蕙娘,原諒我。當年我逃出去,才發現原來喬家勢力這麼大,整個北方都
把我當要犯緝拿。好容易逃到南方,留了鬍子,換了身份,才買到去東京的
船票。在日本求學十年,終於小有所成,那時我只想把自己貢獻給我們國家!
給你看。
(鄭清拉開書,原來是那本畫冊,卻裂成了兩半。)
鄭清:剛到日本,我語言不通、四處碰壁,每晚就不停翻著這本你親手畫的全本
楊家將,看你的筆觸,想念著你,和我們一起看戲的那個春季。直到有天,
和我同住的留學生李叔同一把把它搶過去,撕成兩半,指著我鼻子罵:你!
中國就是為了這些愚忠愚孝的楊家將故事,才弄得今天這個下場。你怎麼還
讀得下去這種東西!
蕙娘:那也用不著把它撕成兩半啊?
鄭清:你不明白,猛病要用猛藥醫。叔同這番話點醒了我,我痛覺我之前說要讀
書,不過是不甘心一輩子做一個奴隸的遁詞。我應該要做的事,是要喚醒全
中國的人,讓人永遠是人,不要再有任何一個奴存在!現在終於有一點點小
成就了。蕙娘,你高興嗎?
蕙娘:我高興……我高興……
鄭清:這些書過去是為你讀的;現在,是為全中國的人而讀。你不止救了我,你
救了所有因我而得救的人。(再拿出一本書)這本是我寫的小說,我為了廣
大的庶民寫的,送給你。你知道,我的一切都是你賜予我的。
(蕙娘顫抖地接過書去,別過了頭。)
蕙娘:你走吧,你本不應該回來。
鄭清:好。(頓)有件事求你答應。我結識了你的女兒。她,很優秀,我很喜歡
她。不,也不單是因為我喜歡她,更是因為她是你的女兒,所以我想好好栽
培她,我想帶她回杭州讀書,就幾年,她一定會有成就的。
蕙娘:(苦笑)有必要嗎?
鄭清:當年我們多麼有志難伸!現在我們的夢想交到下一代身上,我們能反過來
阻止他們嗎?她在不在?問問她。
蕙娘:她出門玩了。
(祥雲上。)
蕙娘:祥雲,送教授。
鄭清:蕙娘,希望你好好考慮。妹子,這本是我寫的書,<百年孤寂>,送給你。
祥雲:(接過,翻)教授,別逗啦。我連看帳簿都要一個小廝在旁邊唸生字,更
別說這本全是字的天書!
鄭清:這是為廣大的民眾寫的,所以我用字盡量簡單,詞句也很平易。字不懂沒
關係,還有插畫可看。
祥雲:那我收下了。(看著蕙娘的神情,有了個底)祥雲想跟教授說一句話。當
年,你一走了之,乾淨俐落。可你走後第二天事發,七八個男丁因此被逐被
罰,這都還小。我的好姐姐珊瑚;這名字您有印象嗎?她袒護你,被賣到妓
院接一輩子客;更別說我們夫人,她為你坐上一整年的活監。要不是沒人發
現你我關係,恐怕我的一生就這麼毀去。你走得不見人,很好;現在你既然
回來了,我要斗膽替那些因你受害的下人問一句,教授,該怎麼辦?
鄭清:不能問我,妹子,該問問罰他們的人。
祥雲:喔?你怪老夫人?要不是你,老夫人也無由罰起。
鄭清:不是人的錯,是那些罪惡的規矩、罪惡的時代。幸虧全是前朝的事了。
祥雲:嗯,教授您要說規矩,正好,我剛剛去帳房巡了一趟,您鄭清的名字還清
清楚楚寫在簿上,您說衙門會不會有興趣知道?您三歲的時候就進了我們
家,簿上清清楚楚寫著,鄭清,光緒八年生,十一年進宅,二十四年上工,
光緒三十三年,逃奴!迄今未歸。
蕙娘:祥雲!
祥雲:(淡)夫人,若您覺得不妥,祥雲收回這些話便是。
蕙娘:算了。來者是客。
祥雲:是。教授,祥雲向您賠不是。祥雲口沒遮攔,不中聽的話您就當屁,卜一
聲突然出現,然後立刻消失,留了個臭氣沖天,還請您多包含包含。
鄭清:(頓)聽著,我該沒記錯,約法人權一章中,早就解放一切舊時代的奴隸
為良民,所有往日契約因此自然失效。(頓)你不信嗎?可以馬上查書的。
祥雲:不用了,我們小老百姓哪懂什麼法什麼法的?唉,當然是堂堂教授說了算。
可是您寫的這書!欸?替廣大的平民寫的?你配嗎?唉呀!
(祥雲將書丟在地上。)
(頓,鄭清憤恨地拾書。一起身,祥雲已經作勢送客。)
蕙娘:鄭教授,您說的事作罷吧,我不希望我的女兒變得跟您一樣。
鄭清:我,我真搞不懂你們這群人為什麼永遠,永遠在眷戀過去!(離開)
(燈暗。)
(監所燈亮。)
(喬質不斷在掙扎,鐵門聲,盈月送飯上,喬質正襟危坐。)
喬質:笨蛋,我們來玩遊戲好不好?
(盈月把飯放下。)
喬質:喂!聽見沒有?
(盈月搖頭,不語,離開。)
(燈暗。)
(監所燈亮。)
(喬質跳來跳去,靈機一動,在門口用腳弄了一條"絆馬索"。)
(鐵門聲,盈月端飯入,被絆倒,跌在地上。)
(喬質連忙制服她,利用手的縫隙拿出鑰匙,解開手銬。)
喬質:笨蛋,謝啦!不枉我對你這麼好。我會記得你的。Good-bye!
(燈暗。)
叫嚷:(持續的)質小姐?出來吧!夫人不罰你了。質小姐?出來吧!夫人不罰
你了。
(主表演區燈亮。)
蕙娘:瓶子罐子桌子椅子池子林子全給我翻遍,她既然沒出家門,我不信找不到
她!
(祥雲進,迅速上前對蕙娘耳語。)
蕙娘:對……對……是他,他們……是他……(不穩地進側廂房)
(主表演區燈暗,側表演區燈亮。)
蕙娘:(頓)媽,阿質她……對不起,她走了,不見了。
(蕙娘忍不住哭了出來。)
(袁氏大笑。)
(燈暗。)
5.
(一九二五到一九五零年的年表緩慢的出現在觀眾眼前。)
(作家桌上的樹變成秋天的模樣。)
(作家目光在遠方失焦,怔怔然坐著。)
(燈暗。)
6.
(字幕:1950年。 )
(側表演區燈亮。)
喬質:Come here, Michael!
(頓。)
喬質:Daring? Michael?
麥克:Coming.
(麥克上,拿著相機猛拍。喬質引他遊覽著荒廢的庭園。)
喬質:It should have been more beautiful. This garden! There used to be a row of willows around the lake… now everything's gone…
麥克:I can imagine that.
(頓。)
麥克:How do you feel about coming home?
喬質:Luxuriant is grass on the prairie, But decaying and flourishing once each year.
Wild fire cannot burn it out, Spring wind bring it to life again.(苦笑)Let hurry to
go.
麥克:We can stay for one more week.
喬質:It won't do any good. How could they hold a wedding on such a time?
麥克:I'm not quite familiar with the Chinese tradition.
(燈暗。)
(側廂房燈亮。)
(祥雲替蘭仙比著嫁裳。)
祥雲:你瞧瞧,衣服多合身。我就說,雖然嫁衣是當年質夫人的,我可是有自信
換你穿一樣行。看!跟訂作的一樣。
(蘭仙搖頭。)
祥雲:福茂!不是叫你外頭看看啥沒弄好的再巡一遍嗎?你不能看,看了不吉利
的。(頓)去啊!
福茂:蘭仙,你好美。(下)
祥雲:我跟你說,福茂啊,我們陳家唯一的小孩就交給你們喬家啦,我不管他,
也管不到他。以後你要打要罵,都當假我的手打他、罵他,甭跟我客氣。
(頓。)
祥雲:他這人什麼都好,就是老實,換句話說,古板!你那對美國爹美國娘,一
定不歡喜他,你得要處處替他擔著些。知不知道?
(頓。)
祥雲:照照鏡,漂亮嗎?瞧你滿意的!
(喬質麥克進。)
麥克:Wow! Celia! What a pretty girl! Come here. Let your daddy take a close look at
you.
(蘭仙顯得有點慌。)
祥雲:老爺夫人早啊。我幫蘭仙打點嫁裳。現在外頭打仗,一時買不到新衣,就
拿舊的用。質夫人,這件是你的衣裳,以前預備下的。
喬質:This wedding dress was originally made for me.
麥克:Joey, how I wish to see you in such a dress.
喬質:(笑)No way.
祥雲:好啦!我忙別的啦,蘭仙,記得,衣服收好,別弄髒。
(蘭仙搖頭,祥雲下。)
麥克:(拿相機給質)Take a picture for us.
(麥克一手搭在蘭仙肩上,蘭仙顯得十分緊張。)
喬質:Ready?蘭仙,笑一下。
(閃光燈。蘭仙突然慌得哭了。跑走。)
喬質:寶貝?你怎麼啦?Michael!
麥克:Go, take care of her. I'm fine.
(燈暗。)
(主廂房燈亮。收音機放著京劇<坐宮>,蕙娘斜倚在椅上聽著。)
(蘭仙跑入。直挺挺衝入蕙娘懷抱。)
蕙娘:怎麼了?別急啊,別急,奶奶在,奶奶在。(頓,遞上手巾)給你,擦擦
眼淚。
(沉默。)
(蕙娘摟著她,蘭仙漸漸被安撫了,兩人靜靜聽著廣播。)
(蘭仙向蕙娘耳語。)
蕙娘:(笑)不行,不行。那一台這麼重,帶不走的。(蘭仙慢慢地走到留聲機,即作家的樹邊,輕撫著它)蘭仙,害怕嗎?
(蘭仙搖頭。)
蕙娘:奶奶學會了很多段,奶奶可以唱給你聽。以後你想聽,奶奶就唱。奶奶是
你一個人的機器,就算我們現在已經出門囉,離開家好遠好遠,都還是像家
一樣……這裡,鐵鏡公主出來了,兩個婢女,她踩旗鞋,手裡抱著剛出生的
阿哥……
(蘭仙點頭。)
蕙娘:(隨著留聲機唱起來)<西皮搖板>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豔陽天春光
好百鳥聲喧。我本當與駙馬消遣遊玩,呀!怎奈他終日裡愁鎖眉尖(逗弄蘭
仙)駙馬,咱家來了。
(蘭仙笑得開心。)
蕙娘:咱家來了。
(喬質出現,只敢遠遠望著他們。)
蕙娘:你來啦?杵在那做什?
喬質:我不打擾你們了。
蕙娘:要走啊?走吧。走吧。
喬質:不要激我,想念我和我說一聲,我會留下來的。
蕙娘:不用麻煩了。
(沉默。)
喬質:好。蘭仙,你沒事了就好。媽要和你說句話,待會見。(走)
蕙娘:等一下。(對蘭仙)把機器關掉。(頓)你有一個好女兒。麥先生在哪裡?
我想見見他。
喬質:他姓葉。
蕙娘:原來是葉質啊。不是麥質、不是麥質。(笑)叫什麼麥子葉子的,唸起來
不ㄠ口嗎?
喬質:我真不想跟你說話,喬夫人。
蕙娘:(頓,點頭)葉夫人!
喬質:只關心我到底姓什麼嗎?(掏出名片)你大可拿去看個清楚;如果你看得
懂上面任何一個字母的話。
蕙娘:(接過讀了一會,笑)當上副教授啦!(一放)別把其他人都當成傻子啊,
阿質。
喬質:(頓)到三籓市來吧,一切都打點好了。那裡有唐人街,住的中國人也多……
蕙娘:我一個老婆子,不想客死異鄉。
喬質:我那還住著一個人,他也只剩一個人了。成天盼著你,想和你聚聚……
蕙娘:不聚不聚!
(沉默。)
蕙娘:他……算了。
喬質:他身子近來又添多了些毛病……
蕙娘:不用告訴我!我是不會去的。蘭仙,打開機器,我們唱戲。
(留聲機聲。蘭仙回來緊挨著蕙娘,兩人一瞬間便陶醉在另一個空間中。喬質說了句話,但沒人聽見。她轉身離開。)
(沉默。)
蕙娘:蘭仙,來,奶奶給你個小東西。(她把自己戴在頸上三場的項鍊拆下,繫
在蘭仙頸上)(頓)和我年輕的時候好像……
(蘭仙給了她一個燦爛的微笑。)
(燈暗。)
(側表演區燈亮。)
(祥雲、喬質、福茂搬著東西。祥質走在前頭,福茂遠遠跟著。)
祥雲:家裡有喜事,外頭有戰事,你們夫婦倆又專程來這趟,真是不得了啊!我
忙進忙出的,不知道該辦哪件事了。
喬質:一切都太急了。雲總管,大難當頭,怎麼還一心一意的要這時候結婚?
祥雲:結婚的日子是老天挑的,不能亂改,不吉利啊、不吉利啊!質夫人,這是
我兒子的終身大事,我小心的很!您放心!您放心。(頓)好好好,我知
道你們洋人不信這些。
喬質:北京撐不下去了,拖越就多越危險。
祥雲:人民解放軍要來了嗎?哼哼,哼哼。
喬質:孩子的安全最重要是嗎?我先帶他們走,安全了我保證好好替他們完婚。
祥雲:質夫人,喬家已經四十年沒有婚禮了,這是老夫人的心願啊!你就別再替
蘭仙操心了。(頓)福茂,你過來。(頓)叫質夫人一聲媽。
喬質:不要!
祥雲:叫。
福茂:(彆扭的)媽。(頓,對祥雲)媽,我去幹活。(跑下)
喬質:親事是誰決定的?
祥雲:我的兒子送給你們啦!
喬質:我的女兒的親事是誰決定的?
祥雲:怎麼?我兒子不好嗎?(頓)當然是老夫人決定的。前幾天我還跟老夫人
說到觀音菩薩。廟裡供的觀音你知道嗎?平常別看它裝成塊木頭,不聞不問
的,真大禍臨頭了就會顯靈。好慈悲喲!好慈悲喲!
(兩人走入主表演區。麥克正在樓梯上拆著虛幻的匾額,福茂扶著梯子。蕙娘坐著看著他們。)
喬質:Michael? What are you doing! Get down! We need to talk.
祥雲:怎麼讓麥老爺做這種事?福茂,上去。
麥克:It's fine with me.(頓)Thanks anyway.
祥雲:老夫人您……您是在拆匾嗎?那個大匾?
蕙娘:就是它。人都要走了,留著也沒用。
喬質:(叫)Michael! Get down here right now please! I need to talk to you!
麥克:Just a moment.
蕙娘:(頓)世界大,喬家小,我不要一輩子都待在同一個地方。我以為我只要
待在這,你們知道我待在這,就會一個個回來,找我。可是我老了,等不及,
我應該自個去找你們。(頓)祥雲,宅子就交給你了。等我們回來。
祥雲:老夫人放心。
喬質:你想通了?想通就好。出了中國都交給我辦……
蕙娘:我只是離開北京!我只是要……總之,我不會去你什麼三藩市的。(強烈
的苦笑)哈哈哈哈哈哈……不去!不去!
喬質:(叫)喬夫人!
(沉默。)
麥克:Take it.
(福茂祥雲在下面接過了虛幻的匾,放在地上。麥克慢慢爬下來,收梯子。喬質立刻把他拉到旁邊私語。)
祥雲:這……不好帶走哇。得分個十塊八塊的才放得下。福茂,拿鋸子。
蕙娘:不帶走。去挖個洞,埋起來,還有我們喬家的碗,喬家的筷,喬家的書信,
帶不走的,全包起來在院子裡埋了。
祥雲:老夫人,嘉慶的古董呢。
蕙娘:那就看誰能把它們挖出來吧。以後誰知道誰會住進這房子?說不定早沒人
知道這裡住過一戶人姓喬了。到時候就算這匾被他挖出來,也要油紙沒破、
木頭沒爛,就算上面的字全部清清楚楚完好如初,他也要看得出這四個字裡
頭有一個姓氏在。就算他看得出有個姓,還要他猜猜,喬木繁盛、喬木繁盛,
這家人到底姓喬還是姓盛!
(沉默。)
喬質:So what?
祥雲:福茂,去挖洞。
福茂:媽,你不跟我們走嗎?
祥雲:老夫人說什麼你沒聽見啊?去挖洞,埋古董!
(福茂下。)
喬質:Innocent flies.
麥克:Romantic tradition.
喬質:Michael, please. You actually don't know what they are talking about!
麥克:Magnificent! That big board.
喬質:She won't go with me.
麥克:I can image it. Joey, cheer up.
喬質:I'm okay. I'm okay. Michael, do you like this guy?
麥克:What guy?
喬質:Our dumb girl's fiancee.
(兩人談話間下。)
(祥雲從櫃子裡拿出剪好的大紅"囍"字。)
祥雲:(貼)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阿質就是不懂規矩,長幾歲都一樣,只長腦
不長智慧。(頓)老夫人,您把背挪挪,我要在這正中央貼個一張。(頓)老
夫人?
(祥雲試探。)
祥雲:噫,睡著了。
(燈暗。鞭炮聲。)
(婚禮鑼鼓聲。)
麥克:Take a picture, all right?
喬質:大家站成一列,我們拍照片。
(主表演區燈亮。婚宴剛結束,喬家一行人混著一些客人站成一列。)
(麥克將照相機交給某客人。)
麥克:Push this bottom. Over here… okay?
(麥克回列。)
喬質:大家對著鏡頭笑。
福茂:(對蘭仙)你別哭了。你別哭了!
祥雲:福茂,對小姐說話怎麼這麼沒禮貌。
福茂:媽!
(言語聲中,閃光燈亮。燈暗。)
(主表演區燈亮。喬家一行人正要離開。)
福茂:媽,我走了。
祥雲:福茂,以後你就姓喬了,知道嗎?媽不在你身邊,好好照顧自己,還有蘭
仙。(頓)福茂,你真的長的好大了。你看,媽比你矮這麼多……
福茂:我很快就回來。(頓)媽。媽!(抱)
祥雲:以後不能這樣叫媽了,你的媽媽是質夫人,你爸爸是麥老爺,知不知道?
福茂:那我怎麼叫你?
祥雲:你怎麼叫我?嗯……媽想想,你回來了再告訴你。去吧!乖。
(福茂領著蘭仙離開。再來是麥克一家人。)
祥雲:嗯……保重。
麥克:保重。
祥雲:會說中國話?
麥克:Not much. 一點點。
(蘭仙突然笑出來。)
麥克:I like your smile.
(麥克擁抱蘭仙,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
麥克:蘭仙。蘭仙。(指)Daddy.(指)蘭仙。
(蘭仙似乎說了些話。)
麥克:What did she say?
喬質:She didn't say anything. We'd better to go.
麥克:But I heard something, really, we might be wrong about her……(麥克帶著蘭
仙離開)
喬質:Go ahead, I'll catch you later.(她停下腳步轉向餘下的祥雲和蕙娘)剩下的
都是明白人,有件事我一定要問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我爸爸?
(喬質瞪著蕙娘,蕙娘不甘示弱回瞪著她。祥雲看著這母女倆暗自計算。)
(沉默。)
祥雲:誰啊?那個"他"是誰?
(蕙娘大笑。)
祥雲:不是。質夫人你要問,總要問得清楚一點,不然我們答錯了,你認錯了爹,
怎麼辦?你總覺得老爺是抽鴉片去的,對你很不光彩是吧?
(蕙娘又笑,蕙娘在以下喬質的說話中慢慢離開。)
喬質:那本書之後,他再也沒有寫過任何東西。只在我去機場接他飛機的那次,
他一看見我就急急忙忙對我說:我聽到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一個工廠要幫許
多工人其中一個加薪,其中一個工人知道自己沒被加到薪反而很高興。別人
就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加了薪只有我自己高興,可是我沒加到薪,工廠裡
每個工人都會很高興。(頓)(指著蕙娘)她走了,像條落水狗。(頓)他要
我把這個笑話告訴你們,他說他懂你們了。(頓)說完了。他是我爸爸對不
對?你說句話啊!
祥雲:質夫人,我正在跟我的兒子告別,我這身骨頭可是再也沒有見我兒子的一
天了。而你,你的爸爸是誰,誰在乎?
(祥雲轉過身去再不回頭,喬質無奈離開。遠處的大門傳來巨大的關閉聲。祥雲在習慣的客廳下席位置坐了下來,忽又覺得不對,將屁股挪啊挪的移到了主位。她感受著整個大宅,露出滿意的笑容。)
(燈暗。)
(夢幻般的海浪聲。)
(主表演區燈亮。蕙娘處在一個奇異的空間中。年輕的珊瑚上。)
珊瑚:小姐,那傢伙又送條子來了。今晚演的是金沙灘。聽說打來打去的,好精
采。
蕙娘:金沙灘?金沙灘死了楊家將一門英烈,還有<托兆碰碑>、<大破天門>、
<探母>、<五台山>、<雁門關>……
珊瑚:今年北京最熱鬧了,金少山、張伯駒、雪豔琴、楊小樓領著一團人唱全本
楊家將,轟動北京城,一位難求啊。一演就演上個把月。啊,小姐,他又送
條子來了。今晚是<捧印>。雪剛融,地怪溼滑的,過牆時小心別摔倒了。
蕙娘:現在不流行看戲了。我買了個機器,自己就會唱出聲來,我們不用偷溜去
看戲了,我也多學了好幾個唱段,哪天遇見你,我們定要好好給她兜上一齣
戲!只是我老了,不知道扮起來還好不好看……
珊瑚:又來了。換了個崑曲班子。今天演<西廂記>。(唱,佳期<十二紅>)
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濟川才,一雙才貌世無賽,堪愛,愛他們兩意和
諧。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又驚又愛,一個嬌羞滿面,一個春意滿懷……
蕙娘:西廂西廂,你老愛唱紅娘,逗我開心。唉!現在的西廂不時興唱全本了,
都只到草橋送別,也好!後頭的大團圓真是狗尾續貂……
珊瑚:(低聲)小姐,別臊,想留就留他下來吧。珊瑚替您看著。
蕙娘:張君瑞巧做東床婿……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汽笛聲。)
蕙娘:別走!我派人到魯大黑那找你,他們說你被賣到湖南。我派人去湖南打聽,
他們說你又到了閩東。你記得大宅的路嗎?我一直在裡頭等著你,你們,等
不到,我只好自己來找。福建……和台灣近,說不定我會在路上碰見你。要
是碰見了,可千萬要認出我來,我積下一輩子的話,只有你,只有你能聽。
都過去了!可是,珊瑚,你知道,我好想你!
(燈暗。)
麥克:We are slowing down. Look! Taiwan's over there. Formosa!
喬質:我們到了。
(燈亮,喬家一行人擠在人群中。)
(一個大搖晃,各乘客紛紛起身。喬蕙娘剛起身就聽見人群中有人叫她。)
盈月:……這位老太太,這位老太太,請問你姓喬嗎?
蕙娘:(激動的回身)珊瑚!
盈月:喬夫人!是我。盈月啊!盈月啊!
喬質:(插過來)盈月?你怎麼在這?
盈月:你怎麼在這?聰明蛋!
喬質:……聰明蛋聰明蛋聰明蛋!我要抱你…...
(蕙娘一個人默默走遠,慢慢燈暗,只有聚光燈打在她身上。)
(她繼續走著。)
(燈再亮,幽暗地出整個舞台〔即是作家所在的客廳〕。蕙娘剛好繞了一個圓場,看起來像是從門走進來。)
蕙娘:(看)台灣……台灣嗎?(苦笑)
(她越走越累,終於停了下來,坐在作者旁邊。倚著他的肩膀,睡著了。)
(燈暗。)
7.
(一九五零到一九七五年的年表緩慢的出現在觀眾眼前。)
(作家桌上的樹入了冬天。)
(作家閉上眼睛,似乎入定了。)
(燈暗。)
8.
(字幕:1975。)
(側表演區燈亮。)
(國勝和心眉走著。)
國勝:……蔣公逝世的時候,大家都說中共會打過來,趕快宵禁什麼有的沒的。
結果半年過去,什麼事都沒有。好啦,蔣公死了都沒有事,就代表我們可以
在這住一輩子了。你覺得呢?
心眉:很好啊。不用再搬家了。
國勝:我們上面要派我去菲律賓受訓。
心眉:去菲律賓?怪怪的。
國勝:比較便宜。這次一去要待三個月,三個月完了可能會加點薪吧。
心眉:那麼久?
國勝:我可以不去的。
(沉默。)
國勝:送你一個禮物。
(他拿出一個大同寶寶。)
心眉:(笑)嘩!從哪裡弄來的?(拿過檢看)
國勝:(唱)大同大同服務好。前幾天我買了一台冰箱,特地選你們公司的,家
電行就送我這個。(頓)高不高興?
心眉:高興。每天弄得要死自己連一個都沒有。不過這個不是我做的,我在每個
存錢塞上面都故意用指甲摳了一下,這個上面沒有。
國勝:你不早跟我說!沒關係,下個月發薪水我再買台電視機!
心眉:多存點錢啦你。來!還你!
國勝:你不收?
心眉:這是我們一起的大同寶寶啊!以後每次薪水都不准亂花,要乖乖餵它,知
不知道?
國勝:不行。我還要買電暖爐、電鍋、音響、冷氣機……
心眉:喂!
國勝:……直到老闆送我一隻被摳過的大同寶寶為止!(頓)心眉,嫁給我吧!
心眉:才不要!再見!(走,又停步)
(沉默。)
心眉:你耍我的?
國勝:認真的。
心眉:你說你會帶滿滿滿滿的花來向我求婚的。
國勝:花太貴,買不起。大同寶寶接不接受?
心眉:讓我考慮一下。(頓)
國勝:騙你的!我的花在你家等你了。
心眉:什麼?等一下!不行不行!國勝,對不起,真的不巧,我家出了事。你不
能送花過去!
國勝:怎麼了?
心眉:你為什麼不先問問我!(頓)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不行,我要趕快回
家。(走)
國勝:心眉!對不起!
(燈暗。)
(主表演區燈亮。)
福茂:(看著許多寫滿字的便條紙)沒辦法。怎麼算都沒辦法……
(沉默。)
福茂:唉,不行了。過得了一天算一天吧。(頓)你爸那邊沒問問看?
(蘭仙搖頭。)
福茂:你有沒有跟他說?
(蘭仙大力搖頭。)
福茂:(站)那我去跟他說!
(蘭仙憤然擋在他面前,福茂穨然坐下。)
福茂:現在不是顧面子的時候!好吧,問心眉看可不可以沖沖喜,有筆聘金總是
能幫上些忙……
(蘭仙沉默。)
福茂:你不要。你要這個,你不要那個,你要這個,你不要那個,可是現在不行!
我們一定要弄到一大筆錢,不然你奶奶就沒救了。(頓)都算過了,怎麼省
吃儉用都沒辦法。你叫我上哪弄錢?買愛國獎券?(頓)你那是什麼表情?
你說話啊你說話啊你說話啊。你完全不幫我。那是你的奶奶!不是我的。
(沉默。)
福茂:(低聲)操。
(沉默。)
(心眉上。)
心眉:爸……
福茂:回來啦?
心眉:祖奶奶怎麼樣了?
(沉默。)
心眉:對不起,爸,剛剛是不是有人送花過來?
福茂:有。
心眉:對不起,送的人不知道祖奶奶的事,我已經罵過他了。
福茂:林國勝嘛。送什麼花啊花的,我問送的人說可不可以退,他說可以,我就
退了。
心眉:花店的花怎麼能退?
福茂:我說可以就可以。五百塊的花,那個林國勝真有錢。
心眉:退了就好。你別生他的氣啊……
福茂:好了好了,沒工夫煩你們的事。
(蘭仙突然起身要找東西。)
福茂:找什麼?我問你找什麼?(頓)別找了!沒有錢啦!(頓)我叫你別找了!
心眉:爸,我回房間。(下)
(福茂過去抓蘭仙的手。)
福茂:找什麼?你倒底想找什麼?
(蘭仙比手勢打電話。)
福茂:沒有用啦!我都打過了,沒人肯借。
蘭仙:打給媽媽!
福茂:你瘋啦?
(蘭仙繼續找。)
福茂:不準找!我寧願賣房子賣女兒也不再打操他媽的電話給她。
(蘭仙氣,不語。)
福茂:而且我早把她的電話號碼丟了。
(蘭仙繼續翻找。)
福茂:都丟了、撕爛了。找什麼找?
(蘭仙展示找到的名片。福茂頹然。)
福茂:操他媽的美國人。我操。我操。
(蘭仙打電話。心眉上。)
心眉:爸,這是我存的一點錢,你拿去用。
(福茂愣,收下,點錢。)
心眉:(坐在爸爸身旁)祖奶奶是什麼病?
福茂:這點錢沒有用,拿走。
心眉:要多少錢?我跟國勝借借看?
福茂:他是你什麼人?他為什麼要借錢給你?我們喬家再落魄,也還沒到跪下來,
(叫、看著蘭仙)求人!的地步。
(他瞪著蘭仙,直到她掛上電話。蘭仙搖頭。沉默。)
福茂:她那個人!早說過沒有用的。
心眉:爸,如果是聘金呢?
(燈暗。)
(作家區燈亮。醫生幫作家檢查身體,麥克則在旁照料著他。此場作家扮演蕙娘,但我在本場的舞台指示中仍以作家的角色名取代蕙娘。)
(蘭仙上。)
麥克:她睡得好熟。剛才咳過一陣,現在又好了一點。
(蘭仙握住麥克的手。)
麥克:小事一樁。我在家也沒事做。
蘭仙:Daddy……(吞吐)
麥克:我知道了。我和醫生談過。
醫生:老先生的英文很好,怎麼學的?
麥克:不、不。我是先會說英文,才學中文的。我是美國華僑。
醫生:難怪英文這麼標準。教教我吧?Hello, Michael. I am Doctor Lee. What is
your daughter's name? (被自己的破英文逗笑)沒辦法,在台灣英文怎麼學
都學不好。
麥克:醫生問你叫什麼名字?
(沉默。)
麥克:我女兒不喜歡說話。她叫蘭仙。喬蘭仙。
醫生:很優雅的名字啊。Nice to meet you.我走了。(頓)天氣冷,注意病人。還
有,老太太九十八了,你們別勉強,量力而為。
麥克:我們知道。謝謝你。
(蘭仙行禮。醫生下。)
麥克:不動手術,缺錢嗎?
(蘭仙搖頭。)
(沉默。)
麥克:和你媽剛結婚那幾年,好窮,比現在還慘。我們和朋友合租一層公寓,一
直工作,賺到的錢拿去買書、和生活,一點剩的錢都沒有。那時候中國喬家
生意很好,他們透過管道不斷希望能給我們一些救濟,但你媽都拒絕了。接
著你媽懷了你,沒錢生產,公寓裡什麼都沒有,沒辦法,大家找了唸護理的
同學,一齊幫你媽生你。我們弄了好久,麻藥早退了,但你媽很勇敢,從頭
到尾都沒叫一聲,直到你出生。我們聽見你哭,高興得大吼大鬧,抱在一
起鬼叫。我們把你取名為Celia,翻成中文是莎莉亞,最幸福的人的意思,
我們的希望很小很小,只想三個人好好的過日子。可是問題一樣在,我們沒
錢養你。你媽找到了喬家的人,低聲下氣拜託他們把你帶回中國。(頓)然
後你才被叫做蘭仙,仙啊仙的,不怪他們,那時候的喬家是養得起仙女的。
說完了。(頓)Daddy要說的是,你不是被我們遺棄的孩子。你擁了所有的
愛,在美國你的父母的愛,和在中國你的家族的愛。
蘭仙:Daddy……
麥克:說出來。
蘭仙:Daddy!(哭)對不起……
麥克:你奶奶快挨不過了。有什麼話對她說,你就大聲說,不說出來她再也聽不
見。知不知道?別像爸爸和媽媽一樣。(頓)對不起,Daddy什麼忙也幫不
上。(懷中拿出一個信封袋,走)加油。我走了。
蘭仙:Da……(頓,叫)Daddy!留下來!
(麥克揮揮手走遠。)
(蘭仙發現信封袋,一倒,滿滿的鈔票。)
(蘭仙緊抱著作家哭。)
(作家輕拍著蘭仙的背,不時發出輕咳。)
(燈暗。)
(主表演區燈亮。國勝幫心眉搬東西。福茂坐在椅子上發愣。)
國勝:好,最後一箱。
心眉:你的車會不會放不下?
國勝:可以。我們走吧。
心眉:等一下。爸,我和國勝搬東西過去。你要吃什麼幫你買回來?
福茂:早點回來啊。
心眉:你要吃什麼?
福茂:我不餓,吃什麼吃。(頓)林國勝!過來!
國勝:好。(把東西擱著)
福茂:好好對心眉,知不知道?
心眉:爸!
福茂:跟我發誓,你會好好對心眉。
心眉:爸,不要這樣!
福茂:我沒有嫁妝給你,要你繼續用這些破爛東西,我……(頓)你們去吧!
心眉:說什麼嫁妝嘛,又還沒到……
福茂:(吼)走開!快走!
(沉默。)
國勝:我林國勝對天發誓,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心眉的,買最好的東西給她、逗她
開心,我一定會讓她比過去更幸福……
(福茂突然一拳揍上國勝。)
心眉:啊!
(沉默。)
福茂:你們走!你們快走!
(心眉扶著國勝默默離開。)
(福茂氣憤得不能自己,渾身顫抖,似哭非哭。他痛苦地對屋子裡的固定物發出攻擊。傳出碰!碰!的敲打聲。)
(燈暗。)
(敲打聲仍在,忽被一陣強烈的咳嗽聲壓過。)
(作家區燈亮。作家強烈而連續的咳嗽。)
(蘭仙握緊了作家的手。)
蘭仙:(<坐宮>,西皮慢板)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
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想當年雙龍會一場血戰,(轉二六)只殺得血成河
屍骨堆山。只殺得楊家將東逃西散……
(咳嗽聲不間斷,她越唱越急、越唱越急。最後眼淚幾乎要直接噴出來。)
(燈暗。)
(沉默。)
(作家區燈亮。)
(醫生診察完,剛轉身離開,福茂木然的面對作家。)
福茂:好了。我們帶奶奶回去。
(蘭仙猛搖頭,把蕙娘在上一場幫她戴上的項鍊由脖子上扯下來,跑過去塞給醫生。)
蘭仙:求求你!這是古董,很值錢的!
福茂:做什麼!回來!
蘭仙:醫生!求求你!你們不是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救的嗎?
(一陣拉扯,醫生掙脫蘭仙逃跑。)
(沉默。)
蘭仙:我們換家醫院。
福茂:走吧。
蘭仙:我們換家醫院。賣了它,一定行的。
福茂:走!來不及了你聽到沒有?來.不.及.了!
(他們推著作家坐著那張有輪子的椅子,移動,看起來就像輪椅一樣。)
蘭仙:我們可不可以帶奶奶回去?
福茂:我們就要回家。
蘭仙:不是這個家……
福茂:你想被槍斃嗎?
蘭仙:想想辦法!奶奶會很高興的。
(福茂突然停下腳步。)
(蘭仙疑問地看著他。)
福茂:我們無處可去。……但是蘭仙,我們還可以在台灣找到一個像家的地方。
蘭仙:哪裡?
(火車聲。一格一格的燈影飛快從他們身上略過。)
福茂:合歡山。我們去看看老家的雪……
(他們到達側表演區。山上的燈光。下雪了。)
(蘭仙感動得緊縮起來,不停撥弄著雪。)
蘭仙:奶奶,你看!這是什麼?我們回家了!我們回家了!高興嗎?高不高興?
福茂:(一陣傷感湧上心頭,突然對著遠空大叫)哇!哇哇!哇!哇哇!
蘭仙:(端起一捧雪給作家)你看看。
(作家頹然倒下,正落在蘭仙懷裡。本來高興莫名的夫妻倆人都愣住了,怔怔瞪著作家。雪依然在下著。)
(燈暗。)
(主表演區燈亮。國勝和心眉拿寫著喬質兩大字的牌子在尋人。他們肩上都別了孝。)
心眉:奶奶?喬質奶奶?
(喬質上。)
喬質:心眉?
國勝:奶奶,您好,我是國勝……
心眉:他是我先生。
喬質:How do you do?(打斷)Sorry,我中文說得不好。
心眉:沒關係。
(三人默默走著。)
喬質:中國人,辦喪事不哭嗎?
心眉:祖奶奶是全壽,所以我們反而不能哭,哭了對祖奶奶不好。
喬質:嗯。心眉,What do you do?你現在在做什麼?
心眉:我在大同公司上班。
喬質:大同公司?
國勝:(唱)大同大同服務好,大同產品最可靠……
心眉:國勝,你有帶大同寶寶嗎?送我奶奶一個。
國勝:有,在包包裡。
心眉:(拿、遞)奶奶,這個送你。這個娃娃在台灣很紅,我們大同是全台灣最
大的電器公司!
喬質:台灣最大的電器公司?What a big electric equipment company! (頓)If my
granddaughter were brought up in my place, she should have been got a doctor's
degree in MIT now……
心眉:MIT!國勝,你看,就說我們公司很出名吧!連奶奶都知道。
(燈暗。)
(主表演區燈亮。)
(一盞聚光燈打在牆上許多人像中最老的一個上,喬質對著這禎相片持香祭拜。)
(行禮過。她對著相片,望著。)
喬質:(頓)Hi, Mom…
(福茂和蘭仙兩翼上來,持香行禮。)
(心眉和國勝兩翼上來,持香行禮。)
(越來越多黑衣人站滿兩翼上香。最後麥克出現行禮。)
麥克:Joey, 最近好嗎?
喬質:Here you are.
麥克:你終於回來了。
喬質:I don't know what you mean.
麥克:還是老樣子。
喬質:Excuse me, I don't understand what you……
麥克:算了。我走了。
喬質:Wait. I am not "coming back". So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What do you
think this place is?
(麥克隱沒在眾人之間。)
(娃娃的哭聲。)
喬質:What is this?什麼聲音?
心眉:(離開)我和國勝的小孩。還不足月呢。(頓)寶寶怎麼了,一直哭……
(國勝離開。福茂、蘭仙離開。)
麥克:Come here. Come to see your grand-grandchild.
喬質:No.
(麥克離開。)
喬質:Such a small baby…… Is he a boy or a girl? Does he have a name? What's his
name? (頓)Besides, what's his family name? Is it (頓)"喬"?
(燈暗。)
9.
(上場燈暗時同時作家區燈亮。)
(作家桌上的樹已消失不見。)
作家:She is a girl. 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四號生,水瓶座。她不姓喬了。她和她
爸爸姓,姓林。(頓)她的名字(笑)不能再蕙質蘭心。我還沒準備好要給
她個新名字。
(一九七五到二零零零年的年表緩慢的出現在觀眾眼前。)
接下來的故事不再重要。熟悉一個人,就會疏遠一個人;離開一個地方,就
會到另一個地方;一個人剛死,就已經有另一個人等著被生下。
(頓。)
一九七九年,麥克過世,享年七十八。
一九八零年代,喬質在佛羅里達去世,正確年份不詳。
一九九五年,喬福茂和喬蘭仙終於回到北京去找她們念念不望的大宅門。只
是彎彎曲曲的路全變了,再也找不著:姓喬的永遠離開了喬家。同年,喬福
茂過世,享年七十九。
西元二零零零年一月二十四號,我的二十五歲生日,也是我曾曾祖母的一百
二十五歲忌日。現在,我即將寫完這個劇本的最後一場。
(頓。)
(強烈)他們從我身上取走的,我終於全部要了回來。
(頓。)
我喜愛的作家鄭清的小說<百年孤寂>(笑)裡說:過去消失在現在裡,
不再有人記得,而等著我們的未來,將再度遺忘掉現在。
(冗長的沉默。)
我的故事還沒說完。
(燈暗。)
10.
(字幕:給我永遠的孩子。)
(字幕:2025。)
(燈亮。作家首度消失在舞台上。她的位置坐著最小的蕙娘,她扮演杜麗娘。)
(一切動作和化妝全如崑曲<牡丹亭.驚夢>,除了場地是在喬家客廳。)
(飾鄭清者扮演柳夢梅上。)
飾鄭清者:<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
姐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飾蕙娘者:哪裡去?
(燈漸暗。)
(全劇終。)
2002年8月19日 一稿於台北自宅
2002年8月29日 二稿於台北自宅
2002年9月23日 三稿於台北自宅
2002年12月12日 四稿於台北自宅
2003年2月24日 五稿於台北自宅
感謝你花時間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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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61.224.161.109
※ 編輯: Parfum 來自: 61.224.161.12 (04/16 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