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嬉遊]寂寞山城‧九份三遊 計程車不合時宜地在蜿蜒山路的某一點上倏然停住。一行人往窗外望了望： 除了前方繼續伸展的黑灰色柏油路面之外，右邊，是山壁；左邊，則是公路旁慣 有的鐵灰色護欄，從欄柵間隙望出去，也是一片山壁。 有沒有搞錯吶？！運將先生。 怎麼會錯？喏，右手邊那道樓梯直直上去，就是九份了啊！ 付了錢之後，被趕下車的四人站在馬路中央，不知所措地遊目四顧。只那麼 一抬眼的瞬間，視線沿著灰白色階梯拾級：屋宇錯落蹲踞在山腰之上，像一個拄 著柺杖的老婆婆，正安靜地，等人叩訪。 大家互相對看一眼，二話不說，開始登梯。 階梯、階梯、綿延不斷的階梯。 砌成方方正正的石塊各站好各的腳步，平平穩穩地連接成一個曲折的故事-- 讀了第一句，緊接著讀第二句；抬了右腳，馬上邁開左腳--不到書本最後一頁， 永遠不知道故事的結局；不到階梯最後一級，就無法一窺山城全貌。好不容易爬 到了石梯告一段落的地方，一條小路如帶，悠悠在我們面前展開。不忙著沿路走 進山城最繁華的心臟地帶，大家席地在石板階梯上坐了下來，眺望景色。不很遠 處，翠綠山巒伸出雙手擁抱海洋，白色浪花起而復落，潮浪緩然，拍打沿岸。微 陰的山風吹在汗濕襟上，隱隱有灰色的涼意。山嵐莫測，不一會兒竟落下豆大的 雨珠，還來不及在心裡溫一溫「客來小城」那番意象，大夥兒跳起身來，直直往 最近的屋簷奔去。 詩是怎麼說的呢？ 客來小城，巷閭寂靜 客來門下，銅環的輕叩如鐘 滿天飄飛的雲絮與一階落花…… 我們被雨追趕入街，狹窄街道上方遮蓋著頂棚，一下子湧入許多避雨的人， 氣勢鼎沸不輸敲窗打簷的驟雨傾盆，一條長長的熱鬧便如此粉墨登場了。街頭巷 尾，我們挨家挨戶地逛著：茶藝館、咖啡館、小吃店、雜貨店…。為數眾多的藝 品店，在昏黃燈光下販售偽造的懷舊。同學拈起一根竹製槍炮，管身漆繪俗豔花 色，啵的一聲刺痛雙眼。在貨品眾多的架上我赫然發現一包包彈珠，在陰暗中閃 爍頑皮的晶亮，我原以為，這種玻璃彈珠在我小學畢業那年，便已停產。學姐站 在每間藝品店門前必備的架子前面，疑惑地看著滿架縮小版、做成鑰匙圈的木屐， 忍不住問道：「咦？木屐是九份的特產啊？」 「不是吧？九份的特產是芋圓啊！」 「那為什麼每家店都在賣這種小木屐啊？」 誰知道？大家聳聳肩鑽入一家芋圓店，各點一盅熱呼呼的綜合芋圓湯，店家 在街的外側、可以飽覽灣嶼景致的地方設了客座。就著山光海色，我們大口大口 吞嚥溫暖。雨仍然不停地下，街坊上的喧鬧被隔絕在一段距離之外的空間裡，顯 得模糊遙遠，我口中嚼著碎珠一般的紅豆綠豆花生，忽然想，難道是因為平日的 巷閭都寂靜？所以才要懸掛滿街木屐，將過客的足印全都凝固在山城的記憶裡。 ◆ 你忽然心血來潮，問我：「我們明天去九份好不好？」 大學生這族群和其他人比起來，別的不多，就多了那麼一份閒情逸致和隨心 所欲。我頷首微笑，當下兩人便趁晚餐結束，手牽手到書店翻讀旅遊書籍。 拜週休二日所賜，原本空蕩的旅遊區雨後春筍一般冒出許多台灣旅遊指南， 你我各據一書讀了起來。上回去九份也憑一時興起，湊湊四個人便帶著探險的心 情上路，絲毫沒有任何景點概念。打開旅遊專書才發現，九份山城依著「丰」字 型建構，上回我們爬到腿軟的石階即是「丰」字中央主幹：「豎崎路」；計程車 司機在「汽車路」上放我們下車，那剛好是「丰」字最下面一橫的位置；熱鬧山 城的心臟地帶名為「基山街」，是昔日採礦者的銷金窟，一般九份旅遊，通常都 由基山街舊道口進入，因為公車站牌剛好在此。 循著旅遊指南上的諄諄教導，我們從台北搭火車到瑞芳，再轉乘公路局，一 路顛簸上山。舊道口下車處最明顯的地標並非站牌，而是大大的7-11招牌，不分 晝夜咧嘴招呼剛下車的旅人。午餐本來要吃舊道口牛肉麵，不巧卻遇上老闆和某 主顧口角，兩人的大嗓門引來許多圍觀群眾，我們終究沒敢走進店裡，改而光顧 斜對面的阿婆魚丸，簡單吃過一頓魚丸湯和乾拌麵的午餐，留下些許胃納給芋粿 翹和芋圓。嗜吃客家米食的你看了滿街草仔粿、芋粿翹、三層粄，興奮一如逛糖 果店的小孩。由於腸胃不佳，我對糯米製品向來抱著淺嚐即止的態度，激發出我 雀躍感的是轉角一家傳統糕餅店，靠街的櫃臺上擺滿一盒盒芋頭酥、蛋黃酥、抹 茶酥，色香俱佳，擾的肚裡冬眠的饞蟲紛紛甦醒。買了這個，吃了那個，比起上 一次造訪，基山街更加商業化，沿路都是商家，沒有一間閉門的店面，非假日人 潮稍少，加上天氣甚佳，我們得以不受推擠地在此散步。途經郵局，我想起上回 在九份買過一整套風景素描明信片，何不趁此再買一套，付郵捎寄友人？ 找來找去，藝品店裡充斥著不知何處特色的紀念品，想買幾張古樸風致的明 信片，竟不可得。 坐在咖啡館裡休息，對著滿幕風景，縱然無可封緘投郵，上窮碧落遍尋不得 的惆悵也可稍稍歇腿。點一杯綠茶喝來，轉眼又有講古的興致。 「說個故事給你聽噢！」你笑笑點頭，準備招架我的胡說八道。 從前從前，山一直偷偷喜歡著海。海不知道，只當山是好朋友，他常常四處 遊歷，回來就把旅途中的故事一一講給山聽。他總是喜歡這樣開場：「說個故事 給你聽噢！」小小聲地浪花浮在海潮表面，那些旅途中的曲折都像泡沫，從海嘴 裡咕嘟嘟吐出來給山聽之後，很快就碎了。海的故事，也就只有山才知道。 那些故事疊成很長的一段歲月，慢慢侵蝕著山的心。漸漸地，原來互相平行 的位置開始改變，山因為心已經被磨的很小很小，所以凹進去一大塊。山知道， 無論心多麼有限，只要願意，還是有愛的能力，不過姿態稍微改變。經過幾億年 的損耗，山剛好可以輕輕擁抱著海。 不知情的人們在山坳裡採掘出價值連城的礦石，他們不知道，那是山僅存的心…… 「停！停！」你說，「太悲傷了，不可以再說下去，不符合現在的情境。」 「那裡不符合了，你看灣嶼的形狀，不是正抱著海？」 「這裡不符合。」你一把將我攬住，在我耳邊輕輕低語。「我們不會像他們 那樣。我們永遠在一起，不會分開。」 ◆ 「我明天得去九份找做道具用的油紙傘，聽說全台灣除了美濃只有那裡有賣， 你去不去？」好友珊打電話問我。 「那裡啊，大概什麼名產都有賣吧。」我懶洋洋地說，回想起高度商業化的 山城。但還是答應她一起去，幫朋友作個嚮導，順便去散散心。 我們在眾多繁囂的商店中找到一家五０年代風貌的雜貨店，看店的阿伯坐在 門口搖扇，琳瑯滿目的商品，不但有油紙傘，還有竹編魚簍和玻璃油燈，看的我 們嘖嘖稱奇。 買好油紙傘便飄起細雨，這個城市，真會捉弄人的心情。我和珊好玩地打開 油紙傘，走離燈火通明的基山街。沿著豎崎路的石階，我們緩緩走上山去，直到 九份國小，整個山城在我們腳底下，一片櫛比鱗次的灰階塗抹在翠綠山勢上，雨 越下越大，山城籠罩在霧雨煙嵐之中，顯得十分安靜。 「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好啊！」 我講了同一個故事的上半，接著再講上次沒講完的部分。 山的心為人們帶來巨大的財富，一個城市於是慢慢地在山腰上建構起來，直 到山的心被採挖殆盡為止。現在山沒有心了，她永遠沒辦法告訴海，她喜歡他， 沒有心的人要怎麼喜歡別人呢？只有城市約略懂得她的感受，於是，每過午後， 山城總會召喚一場雨，落下的雨水順著山勢，滑進海灣。 而這座山城，因為是用山僅剩的心蓋起來的，總覺得自己有某些方面不完整。 尤其在礦藏枯竭，城市沒落的那段時間裡，更是灰暗。那時候，它甚至有個別名： 「悲情城市」。 直到觀光旅遊之後，山城又受到人們的注目，大家湧進這個地方，想要汲取 一些不知名的情懷。他們知道山城的熱鬧、山城的多雨，只是他們永遠不知道， 山城，其實非常、非常的寂寞…… -- 相遇的時候便緊緊擁抱，專注的聆聽與訴說。 要交出靈魂來相愛呀！要牢牢的依偎在一起呀！ 下一次的交錯可得要滄海桑田。那麼久。 《梁光宸‧擺盪在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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