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cyares (chen)
標題[轉貼] 學術作為一種志業(二)
時間Wed Apr 21 20:06:37 2010
※ [本文轉錄自 ccyares 信箱]
[7 學術的專業化] 我相信諸君實際上希望聽我談一些別的東西,那就是:學術作
為精神上的志業。今天,相對於學術作為一種職業的經營,以學問為生命志業首先受到的
限制,就是學問已進入一個空前專業化的時代,並且這種情形將永遠持續下去。從表象與
實質兩方面來說,我們都必須認清,個人唯有透過嚴格的專業化,才能在學術研究的世界
裡,獲得那種確實感到達成某種真正完美成果的意識。與相關領域重疊的研究工作─我們
不時涉及,而社會學者必須經常從事的─都帶有幾分莫可奈何的味道,因為我們知道,我
們至多只能
提供專家一些有用的
問題,這些問題是他從專業角度不容易想到的;我們知道
,不可避免地,我們自己的工作離完美之境太遠。唯有憑藉嚴格的專業化,學術工作者才
有機會在有朝一日充分體認到,他完成了一些可以
傳世的成就,但是這種情形一生也許只
有一次。今天,真正確定並且重要的成就,無不屬於專業性的成就。任何人如果不能,打
個比方,帶起遮眼罩,認定他的靈魂的命運就取決於他能否在這個草稿的這一段裡作出正
確的推測,那麼他還是離學術遠點好些。他對學問將永遠不會有所謂的「個人體驗」。沒
有這種圈外人嗤之以鼻的奇特的「陶醉感」、沒有這份熱情、沒有這種「你來之前數千年
悠悠歲月已逝,未來數千年在靜默中等待」的壯志─全看你是否能夠成功地作此臆測─你
將永遠
沒有從事學術工作的召喚;那麼你應該去作別的事。因為凡是不
能讓人懷著
熱情
(Leidenschaft)去從事的事,就人作為人來說,都是不值得的事。
[8 靈感在學術工作中的位置] 然而,同樣肯定的是,無論這份熱情是多麼熾烈、
真摰和深邃,它並不能保證對一個問題必然會產生學術上的成果。當然,對於具有決定性
作用的「靈感」(Eingebung)來說,熱情乃是先決條件。晚近,年輕人的圈子裡流傳著一
種說法,即學問不過是數學計算上的問題,在實驗室或統計歸檔系統中即可生產出來,和
「在工廠裡」製造產品沒有兩樣。而從事這種計算,只需要冷靜的頭腦,可以不要「心和
靈魂」。我們首先要指出,這種論調對於在工廠或實驗室裡作業的情形一無所知。在這兩
種地方,工作人員的腦子裡都必須有一些
想法、而且必須是正確無誤的想法,他才能夠用
這些想法成就有價值的東西。這種靈感不能強求;它和冷冰冰的計算毫無關係。當然,計
算本身也是一項不可或缺的先決條件。舉例而言,沒有哪一位社會學家,即使是年事已高
的學者,會自認為已經了不起到可以不做成千上萬、瑣瑣碎碎計算工作的地步;這些計算
有的一次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如果你想得到點結果,你絕不能放心大膽地把工作交給技
術助理全權處理,即使最後得到的結果,經常只有微乎其微的重要性。但是如果你對於計
算的方向,以及在計算過程中對於浮現的單項結果所代表的意義毫無「概念」,那麼即使
這微不足道的結果,也不可得。在正常情況下,這種「靈感」唯有經過辛勤工作之後,才
會湧現;當然也並非一逕如此。在學術的領域內,業餘工作者的直覺對學術的影響,可能
與專業人士的等量齊觀,甚至更大。我們有一些最好的假說和見解,正是來自業餘學者。
正如韓姆霍茲論梅耶爾(Robert von Mayer)(5) 之語,業餘人士與專業工作者唯一的不同
,在於他缺少一套確切可靠的作業方法,因而往往造成一種結果,使他無法對他的一項直
覺的意義,加以判定、評估、及經營發展。如果靈感不能取代工作,那麼工作也不能取代
靈感或者迫使靈感湧現;熱情自然更辦不到。熱情與工作可以激發靈感;最主要的,二者
要結合起來。即使如此,靈感只有在它們願意的時候才會造訪,並非我們希望它們來就會
來。就像葉靈(Rudolf von Ihering)所描繪的,有些精彩絕倫的想法,是當我們「坐在沙
發上吸雪茄」的時候,突然出現;或是如韓姆霍茲以科學般精確的句子,描述他自己的狀
況:當他正沿著一條緩緩上坡的街道散步時,或者是其他類似的狀況。不管怎樣,靈感之
湧現,往往在我們最想不到的當兒,而不是在我們坐在書桌前苦苦思索的時候。然而,如
果我們不曾在書桌前苦苦思索過,並且懷著一股獻身的熱情,靈感絕對不會來到我們腦中
。無論如何,學術工作者必須考慮到一切學術工作必須承受的風險:靈感會不會出現?一
個人可能孳孳矻矻地努力工作,但卻永遠沒有自己的創見。如果我們以為這種情形只發生
在學術界,譬如說,商行辦公室的情形就和實驗室中不一樣,那就大錯特錯。商人或工業
鉅子如果沒有「做生意的想像力」,亦即沒有靈感、沒有直覺,終其一生,他還是做一個
本本份份的職員或事務員比較穩當;他將永遠不會在組織上真正有所創新。靈感絕不像一
些自大的學者所想像的那樣,在學術領域中,扮演一個比它在現代企業家對實際生活問題
的掌握方面,更為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靈感在學術上的重要性,又並不亞於它在藝術
領域中的重要性;這點也經常被人誤解。如果有人以為數學家只要坐在書桌前,把弄米尺
、計算機等,就能得到有學術價值的成果,這是很幼稚的想法。一個維爾史特拉斯(Karl
Weierstrass)在數學上的想像力,無論從意義與結果來說,在導向上自然都和藝術家的想
像力迥然有別,性質上也有根本差異。但是其間心理過程並無不同。二者皆為狂熱
(Rausch)(即柏拉圖所謂的「迷狂」(mania)(6))與「靈感」。
(5) 1840年,梅耶爾以船醫的身分,在赴爪哇途中,看到船員所流鮮血的顏色,與在寒帶
流血的顏色不同,認為這是體內熱能的變化所引起,因而發現了「熱的工作當量」,
創立了「能量不滅」的法則。後來韓姆霍茲以嚴密的數學方法,將這個原則表現出來
。─日注
(6) 見柏拉圖的〈費德拉斯篇〉(Phaedrus);「迷狂」是一種受「激發」後的忘我狀態,
見諸直接通靈的先知、詩人等。
[9 當前流行的「人格」論] 我們從事學術研究時是否有靈感,靠的是人所不能測
知的命運,此外就是靠「天賦」。目前流行一種心態,把這項無可置疑的真理,變成崇拜
偶像的藉口,這些偶像就是「人格」(Persönlichkeit)(7) 與「個人體驗」(Erleben)。
這種崇拜充斥大街小巷與各種報刊,在年輕人的圈子裡,尤為風行,這是可以理解的。這
兩個偶像彼此緊密連在一起:一般認為,「個人體驗」構成人格,並為人格本質的一部分
。於是人們使盡解數,努力去「體驗」生活。因為他們相信,這才是一個「人格」應有的
生活方式。即使「體驗」生活沒有成功,也得裝出一付有異稟的樣子。從前德文把「個人
體驗」稱為「感動」(Sensation),我認為在當時人們對人格及其代表的意義,有更恰當
的了解。
(7) 「人格」是韋伯的哲學思想中很重要的一個概念:「人格」使人的行動和自然界的事
件有別。用韋伯自己的話來解釋:「人格的本質,在於人格和某些終極價值及生命意
義的內在關係的堅定不渝......」, Max Weber, Roscher and Knies: The Logical
Problems of Historical Economics, English tr. Guy Oakes (New York, 1975),
p.192; 參見Max Weber, The Methodology of the Social Sciences, p.55. 關於「
人格」的精細討論,請參見Rogers Brubaker, The Limits of Rationality: An Es-
say on the Social and Moral Thought of Max Weber (London, 1984), pp.95-98.
最近一本以「人格」為韋伯思想關鍵的著作,是Harvey Goldmann, Max Weber and
Thomas Mann: Calling and the Shaping of the Self (Berkeley, 1988), 其中對
這個概念有深入的探討。日譯本將此字譯作「個性」,或可供中文讀者參考。
[10 學者的「人格」] 各位貴賓們!在學問的領域裡,唯有那
純粹向
具體工作
(Sache)獻身的人,才有「人格」。不僅研究學問如此,就我們所知,偉大的藝術家,沒
有一個不是把全部心力放在工作上;工作就是他的一切。就藝術家的藝術而論,即使「人
格」偉大如歌德者,要想把「生活」變成一件藝術品,都會對藝術造成傷害。如果有人懷
疑這點,他必須是歌德,才能膽敢讓自己擁有這種自由。至少,每個人都會同意,即使在
像歌德這種千年一見的人身上,這種自由也必須付出代價。在政治方面,情形亦復如此,
不過今天我們暫不討論這個問題。在學術圈內,當一個人把他應該獻身的志業,當作是一
項表演事業,並以其經理人身分自居;當他出現在舞台上,竭力以「個人體驗」來證明自
己的價值;當他自問:我如何證明我不只是「專家」而已,我又如何在形式與內容上發前
人未發之言的時候,我們絕對不能把他當作是一個有「人格」的人。今天,這種現象已經
相當普遍;它始終給人一種卑劣的印象,並降低當事人的人格。反之,唯有那發自內心對
學問的獻身,才能把學者提昇到他所獻身的志業的高貴與尊嚴。在這一點上,藝術家也是
一樣的。
[11 何處尋覓學術工作的意義] 在這些先決條件上,學術工作和藝術有共通之處,
但在其他方面,學術工作與藝術工作相當不同。學術工作和一個
進步(Fortschritt)的過
程不可分離;而在藝術的領域中,沒有進步這回事,至少不同於學術上所說的進步。我們
不能說,一個時代的藝術作品,因為這個時代採用了新的技巧方法,甚或新的透視法則,
就比那沒有採用這些方法與法則的藝術品,具有更高的藝術價值─
只要後者的形式,充分
表現了它所欲表達的題材,也就是說,對於題材的選擇與處理,即使未使用這些新的方法
與條件,也能充分掌握藝術性。一件真正「完滿」的作品,永遠不會被別的作品超越,它
永遠不會過時。欣賞者對其意義的鑑賞各有不同;但從藝術的角度觀之,人們永遠不能說
,這樣一件作品,會被另一件同樣真正「完滿」的作品「超越」。在學術園地裡,我們每
個人都知道,我們所成就的,在十、二十、五十年內就會過時。這是學術研究必須面對的
命運,或者說,這正是學術工作的
意義。文化的其他領域,也受制於同樣的情況,但是學
術工作在一種十分特殊的意思之下,投身於這種意義:在學術工作上,每一次「完滿」,
意思就是新「問題」的提出;學術工作
要求被「超越」,
要求過時。任何有志獻身學術工
作的人,都必須接受這項事實。學術研究,若由於本身所帶有的藝術性,能夠提供人們的
「滿足」,當然可以流傳;或是作為一種訓練方法,也可以有持久的重要性。然而就學術
本身的觀點來說,我再重複一遍,將來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被別人超越;這不僅是我們共
同的命運,更是我們共同的目標。當我們進行一項工作時,不能不希望別人會更上一層樓
。原則上,這進步會無限地繼續下去。有了這種了解,我們接下來要談的,便是學問的
意
義(Sinn)這個問題。畢竟,一種活動如果受制於這樣一種法則,那麼它本身是否合理,或
有無意義,並非自明。人們為什麼要努力從事這樣一種在實際上永無止境、並且永遠不可
能有止境的工作?首先,人們會說,是為了純粹實用的目的,或者,我們用較廣義的說法
,是為了技術性的目的;換言之,是為了按照學術經驗所提示的期望,調整我們實際活動
的取向。好,但這一切只對應用者有意義。學術從業者本人,對他的志業抱持的又是怎樣
的態度呢─如果他確實有心追求這樣一種人生態度?他會說,他是「為學術而學術」,而
不是圖求看見別人因為利用學術而獲得商業或技術上的成功、或是人們藉此吃得更好、穿
得更好、心智更開明、統治管理更成功。可是,一個人如果為了學術本身,投入這個專業
分工精細、而又永無止境的經營裡,在他的成就與發現早已註定了會被後人超越的情況下
,他認為自己的這些努力能完成什麼有意義的事?對於這個問題,我們必須作一些一般性
的思考。
(六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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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ccyares 來自: 58.114.212.67 (04/21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