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經有過一隻黃毛小土狗名叫哈利，是二姨裝在紙箱裡 當作禮物送來幫我們看家的。 我家住在巷弄中，是建商蓋一整排齊頭齊尾的透天厝其中一 戶，外觀看起來跟鄰居一樣，但其實有個很大的後院。鳥瞰 我家是個凸字形，凸字上頭冒出的小口是住的房子，底下扁 長的大口是院子，算一算面積可以加蓋三棟透天厝。 院子裡，我爸種了不太需要費心照顧的松樹、柏樹、七里香 、楊桃樹、雞冠花與聖誕紅，它們以「樹」為單位把根扎在 泥土裡，而不是種在盆栽裡，現在回想才發現，爸爸所做的 一切都散發在台灣興建一個家族的欲望。 除了種樹，他請鐵工焊了一座單槓，單槓的支架灌漿插入土 地，也算是種了一座單槓。爸爸很注重養身，空閒時間喜歡 在院子裡打太極拳、拉單槓。我在單槓柱身繫上橡皮筋結成 的繩子，自己一個人玩跳高，後來又換綁童軍繩，讓繩子中 央鬆鬆的垂下來變成盪鞦韆。院子裡還有一個專門用來堆放 空紙箱、籮筐跟水果的鐵皮屋，我們賣水果維生的攤販家裡 總有數不清的紙箱。院子的圍牆是竹籬笆，竹籬笆間縫隙很 大，籬笆門只是簡單用鐵絲拴住，外面的人很容易看透我家 院子，剪斷鐵絲闖進來也不難，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我 們得到一隻看門狗。 我認識哈利以來牠一直住在狗籠裡，第一個狗籠是水泥屋， 像牢房那樣，柵欄還上了鎖，只開一個小口送吃喝，應該說 是狗牢才對。 爸爸沒有閒暇遛狗，所以哈利大小便一率在狗牢解決，狗牢 的地板特地做了傾斜讓排泄物自動往外流，爸爸定時用水桶 往裡面沖水，將長柄刷伸進去蹭一蹭。但不是牠每次大小便 就馬上清理，牠經常睡在自己的排泄物上，就連為牠洗澡都 只是把水桶的方向改變一下，水淋到狗的身上就算洗過，積 年累月，哈利身上的黃毛全都變成塊狀，一陀一陀，明明是 狗，卻像頭綿羊，而且是很臭的綿羊。 除了像綿羊，哈利更像警鈴，只要聽見一點聲音牠就狂吠， 有牠看守後院很吵卻很有安全感。牠的年紀大我三歲，我明 知道牠也算長輩可是我卻經常捉弄牠，彈牠的耳朵拉牠的鬍 鬚，在牠吃飯的時候用雙手握住牠的嘴不讓牠嚼，牠也不氣 我。 牠活動的空間不到半坪，成天不是站著就是蹲著或趴著，但 只要我們走近牠就開心得轉圈、咧嘴笑，總是一對圓圓的黑 眼睛看著我，希望我陪牠玩。我沒辦法當作沒看見也沒辦法 不同情牠。為了想放牠出來，我常常哭著鬧著地哀求爸爸， 但沒有准過，我生氣很多次又忘記很多次，卡通影片裡的靈 犬雪莉、龍龍與忠狗裡的小狗都可以跟主人一起散步，只有 我家的哈利不能，我不明白，我很想一路走去小蓮住的阿爾 卑斯山，一邊看雪一邊表達抗議，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對狗殘 酷的家，但我畢竟沒有這麼做。 後來家裡重新裝潢，後院砌了紅磚牆安上新鐵門，竹籬笆跟 哈利的狗牢全都拆了。柵欄打開那一刻哈利像火箭一樣發射 ，跑得又快又急，牠穿過守護多年的家，廚房、廁所、樓梯 口、客廳、穿越前門去了沒去過的前門巷子又繞了原路跑回 院子。我跟在牠後面追，牠好高興，興奮得停不下腳，我也 好高興牠終於像條狗了，我為哈利重獲自由開心，我以為從 此我們和哈利的相處方式會改變，沒想到幾天之後鐵工送來 了新狗籠，六面通風紮紮實實一個大鐵牢，一見到那個籠子 我就傻了。 「不要再讓牠坐牢了，可不可以在狗籠上綁條鏈子拴住哈利 ，讓牠睡覺時間再進籠子就好？」我問。爸爸沒回答。「我 覺得哈利很可憐，牠是一隻狗，天生就該有跑的權力，我們 家要防賊為什麼不買個警鈴呢？」我對爸爸咆哮，我對自己 無法拯救哈利的命運感到罪惡，明明不是一件很難的事，為 什麼爸爸的決定像物理定律一樣，像已然發生的歷史事件一 樣，毫無轉圜的餘地呢？他憑什麼覺得他做的決定就是對的 ？我討厭主宰別人命運和被他人主宰命運的感覺，我討厭爸 爸。 不管我花多大的力氣去討厭也不足以讓爸爸改變決定。他為 了要哈利乖乖進去新狗籠，把飯放在籠裡。哈利不肯進去， 牠彷彿知道要是順了爸爸的心意，下次再出來不知道何年何 月。哈利沒精打采的趴在地上，隨便爸爸拿棍子趕牠、打牠 、推牠，我默默祈禱哈利用忍飢表達狗權之後，會有奇蹟出 現，我期待爸爸回心轉意。 事實是我的期待註定要落空，爸爸的心是石頭做的，他不同 情狗，狗的意志力也沒有那麼堅強，食慾才是狗的主宰。 爸爸和媽媽像一對邪惡的夫妻，他們買了一碟香噴噴的叉燒 肉平鋪在盤子上，媽媽蓄意端著盤子在狗鼻子前轉兩圈，接 著把盤子放進狗籠，哈利激動得吠叫，心不甘情不願的讓舌 頭帶著牠進籠子，接著牠就只知道叉燒好吃忘了籠子可怕。 爸爸輕輕鬆鬆關上狗籠，咖噠一聲再次上鎖。回到籠子後哈 利一如往昔，牠適應得很快，應該說牠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 適應的樣子。 我終於了解爸爸與狗的關係跟卡通影片裡完全不同，狗並非 爸爸情感的投射物，爸爸既不想抱牠們也不想跟牠們說話， 狗是畜生，狗過狗日，人豈有把狗一視同仁的道理？ 漸漸我 不再為狗的事煩躁，像忘記一張掉在床底下的心愛的紙牌一 樣，真正的忽略，也不掛記了。 國中一年級那年我十三歲；哈利十六歲。忘了什麼原因狗籠 打開，我等著看哈利林沖夜奔的瘋樣子，我等了又等，哈利 的反應很冷淡，牠懶兮兮的從交疊的前腳上抬頭看我一眼， 我跟牠說出來吧！我帶你去玩！我決心這次一定要用盡青春 期的爆發力，倔強攔阻我爸獨裁者的行為，我用更熱情的口 吻喊牠，喊來呀出來！牠附和我的期待勉強站了起來，緩緩 走出籠子，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老化，哈利老了，三歲對我和 牠是這麼大的差距，我正青春牠就要凋零，籠子將牠的活力 完全搾乾。 我埋怨爸爸，哈利被他誤了一生，我說他好壞。爸爸這才跟 我說我冤枉他了，哈利小時後也沒有住籠子，只是有天鄰居 跟他說，何先生你的狗好兇，我路過你家門口你的狗氣得好 像要把我腿咬斷，你千萬要把狗關好呀。 老邁的哈利喜歡趴在院子裡休息，不太叫，走路還有點喘， 好像一個退伍的老士官長，幾次門沒關好牠溜出去被拉回來 ，牠還生氣，像老人犯嘀咕似的碎碎唸。我以為我們會陪著 哈利直到牠閉上眼，我又錯了，牠離開籠子的生活不過短短 一星期，牠像失智老人離家出走，走遠了，回不來了。我們 發現得太遲，時間又晚，全家人出動滿街巷喊牠就是找不到 牠。爸爸說在他家鄉，老狗知道自己活不久會自己離開家走 得遠遠的，不讓主人看見。我聽了眼睛好酸，狗為什麼這麼 懂事，連要死了也不忍心讓主人傷心，狗給我的陰影好大， 從此我帶著對狗的虧欠，再也不想養狗。 -- 我的小讀物在http://tw.myblog.yahoo.com/ammonh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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