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動醫院健檢活動現場。 人群來來去去，像反覆漲退的潮汐。身邊盡是耳語交談的低悶嗡鳴聲。 「阿嬤，」我捱近她身旁，指著問卷，稍稍尷尬的提高聲量問道： 「這條題目，是要問你甘有得過啥米癌症啦？」 「拜託咧，」她看著我，「我這麼無閒，哪有時間去得癌症？」 說完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 那是實習的第三天，一個陰雨過後異常炙熱的上午。在很以後的日子裡， 我常常會想起那句話，那樣睥睨著生老或病死的神情語氣，與那毫無罣礙的爽朗笑聲。 每次有人問起，去實習有沒有學到些什麼啊？ 我總會忍不住的，不厭其煩地描述那道已深刻烙印在腦海裡，怡然而動人的姿態。 縱使每個人的回應或感觸都不盡相同，我依舊樂此不疲。 在衛生局實習的日子，節奏規律而平緩。很多時候，也許不夠精確， 卻會在某種意識狀態下體認到，自己正企圖而刻意的消磨著那些間斷空白的實習時光， 也許是聆聽這個業務內容與下個業務內容之間的等待， 又或許是這個計畫到下個計畫的空檔。常常我就坐在座位上， 翻閱那些解說完的資料或報告，觀看某項活動的成果數值與照片， 感受著身邊科室學長姐們忙碌的氛圍，或打字或走動或電話響聲群起而至。 有些公文要上承，有些任務要被派發。 檢舉電話來了，檢驗樣品到了，外面正坐著一群觸法的民眾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是那樣的氣氛下，我老會憶起一些畫面。我想起實習的第二個禮拜， 衛生所的學姊帶著我前往新住民居家訪視，兩台機車在再熟捻不過的故鄉街道裡奔馳， 約莫十幾分鐘的車程，在巷弄裡左拐右彎地來到個案的居所。 由於房子地處於封閉的矮巷中，兩旁的高樓屏障使得屋內悶熱不堪， 學姊流著汗，一題一題詳細的將問卷題目描述給這位新住民媽媽聽， 新住民媽媽也認真的用極為標準的口音回答。 不必低頭，我都能夠感受到脖子、胸口與背脊上的汗珠正汨汨而出， 瞬間在黃色T-Shirt上蔓延成幾片圖樣。 「甘會熱？」訪談途中，熱情的婆婆出現在門口招呼我們：「我去盛綠豆湯給你們喝。」 「不用不用，」學姊與我異口同聲地婉謝了婆婆的好意。 「謝謝，謝謝，但真的不用麻煩了。」眼看婆婆盛情難卻，我竟不假所思地說出： 「不會啦，我真的ㄧ點都不熱。」卻立刻地意識到，自己胸口與背上那幾片溼透的痕跡， 絲毫無法掩蓋的汗水淋漓。瞬間，既使氣氛如常，我卻為自己失禮的客套感到愧疚不已。 那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學校」與「社會」是兩種樣貌， 「設計問卷」與「問卷施測」是兩回事， 「設計衛教內容」與「執行衛教內容」是兩種情況。 在食品衛生科實習參與「食品標示與廣告管理」講座時， 講義的內容大略在學校課程裡聆聽過，會後精采的業者提問內容卻只有在現場才聽得見。 那幾乎是截然不同的，知識也好經驗也好，都絕對是實習課程值得存在的一大原因。 我記得登革熱密調時，沿路民眾看著我們的神情； 預防注射時，小孩們驚天動地的哭聲； 精神衛生門診時，一名患者畏縮但不停轉動的眼神； 實驗室裡，顯微鏡下粉紅豔麗的痢疾阿米巴； 國民營養日時，全局上下同聚五樓大禮堂吃飯的場景； 乳攝車上，一張又一張判讀著拍好或沒拍好的X光片。 我想起2010年初，陰涼但不寒冷的冬末天氣，我戴著口罩、別著實習證， 坐在慈濟醫院一樓大廳的八號櫃檯，在學姐的指導下依序為病患批價掛號。 結束了這一號，我抬頭瞥見櫃檯內的計數器上正顯示著：等候人數，52人。 幾乎是同時，學姊將手上處理好的殘障身分證明書放置到收納盒， 伸起手欲按下叫號鈕，卻瞬間想到什麼似的，眼神投向大廳裡的那片人潮擁擠， 隨即淡淡地開口說道： 「如果大家都能健健康康的，那就好了。」 屬於我的那段忙碌而美好的寒假時光，畫面永遠停留在那一幕： 疲憊的、無奈的、煎熬的、空洞的、匆忙或感嘆的， 各式各樣紛亂的眼神交織成一幅意義不明，卻又異常鮮明、震撼的寫實畫作。 但什麼都沒有改變。那些不忍去看，或刻意忽略的一面，分毫未移。 我們的生活依舊，為偷閒了幾分幾秒而開心不已，被潦草繁雜的行程表逼得亂吼亂叫。 時間的轉動從未停歇，還在想著、計畫著，居然就來到了2010年夏天， 大學生活的最後一個暑假。 我在衛生局裡或走或站，在大部分時間裡坐著，聽著那些業務與計畫， 學著那些應對或談吐。在某個午後時刻抬頭，看著窗外與倒影裡的世界， 然後將鍵盤拉近，開始一字一句的敲著，寫成了日記，或寫成了每週要繳交的實習週誌。 就是那樣寫著寫著，行動醫院活動會場又回到我的眼前： 早晨的專屬顏色，柔和的微光中帶點雨絲，在不同亮度的空氣間隙中穿梭， 阿嬤正爽朗的哈哈大笑。 「拜託咧，我這麼無閒，哪有時間去得癌症？」 屬於我的那段忙碌而美好的暑假時光，畫面永遠停留在那一幕。 -- 對不起成了這國家的口頭禪， 道歉敵不過口沫橫飛， 鞠躬搖身為一種全民運動。 聲嘶力竭若被加諸為暴民的冷然姿態， 某天醒來，我們正撿拾著散落一地的破碎自由， 罪名肆無忌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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