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所有媒體都認為它們是2023年最好的KPOP？ https://i.imgur.com/67eZSn0.jpg 作者：葡撻 我最厭惡的一類樂評，致力於把流派和藝術家的名字作為得分點，理論是踩中若干個後便 可以錨定一個作品的價值。例如《Ditto》，它往往被拆解為「Jersey Club」、「Breakb eat」、「Pinkpantheress」這三個標籤。但你不明白，既然已經提及其源流，為什麼不 索性就去聽源流？而如果一首新歌的所有藝術價值都來自用典，那它自己的存在是為了什 麼？就為了給業已存在的聲音借屍還魂？ 這麼說，未免低看了流行樂的發展性。 當然，我們也不可能越過流派去談NewJeans的這幾首歌，只是我們要調轉順序，不從前向 後追溯，而從後向前推演。 一、歷史 近兩年我很沉迷於DRUM&BASS，在電子音樂諸主要流派裡它都是相當獨特的一支，因為它 最核心的素材只是一段四小節的鼓點採樣——靈魂樂組合the Winstons在1969年發行了單 曲《Amen, Brother》，其中的十數秒鼓點先是被早期的嘻哈音樂採樣，後來又跟隨DJ進 入了銳舞場景。後人稱這四小節Solo為Amen Break，它是整部流行樂史的最耀眼的華彩之 一，灑落的碎金也足以同玉爭輝。Amen Break後來被飽含敬意的製作人們迴圈成了無限， 遠比它走過的幾十年歷史要悠長。 而在此之前，戰後勞動力緊缺的英國迎來了殖民地數十年的移民潮，來自加勒比海的雷鬼 熱浪也迅速席捲了陰冷的大不列顛。來自北美洲的兩種音樂傳統（嘻哈、雷鬼）在大洋彼 岸嫁接、融合，散發著撩人草本氣息的音樂JUNGLE應運而生。 之後，Break的美學被進一步提純，製作人們剔除了JUNGLE中的牙買加風味，輔之以更陰 暗莫測的低音部。說是進化，實際是簡化，將地域性、歷史性的成分揚棄，才能幫助自己 走入更廣闊的未來時空。 也由此，Break成了DNB裡最舉足輕重的部分。古典音樂有個概念叫「發展」，指的是利用 簡短的樂思建構出完整的結構的技法。而DNB的「發展性」則十分特別，正因為它的基礎 是一段已經存在的經典節拍，這亦反過來限制了它的變化空間，加速、減速、切碎、混合 ……它的創新總是有限的，由此，它的每次微妙的發展都帶著頑強破格的迷人。 包括Jersey Club其實也是如此，它每小節五下鼓點的節奏型太具標誌性，也形成了特有 的框架，推動其變革是相當艱難的事業。 簡化到不能再簡，那還能如何變？ 二、虛無 那麼容我們問：《Ditto》和《Super Shy》對這兩個流派的運用，達到「發展」的水準了 嗎？很遺憾，在製作上它們大概只做到了精緻，但完全稱不上先鋒或前衛。 且在我看來，《Ditto》與《Super Shy》不單沒有承接歷史，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取消了歷 史。 為什麼？ 兩個字：場景。可以說，在《Super Shy》發行的一刹那，東西方音樂產業都有一部分產 生了變革。 首先之于歐美。在以往，電子和嘻哈音樂完全不可能脫離場景來討論，它們本就誕生在街 頭、在貧民窟、在有色人種聚集的非法舞池中，它們的地理座標則在紐華克、倫敦和布里 斯托爾。而NewJeans對這些風格的借用是如此遊刃有餘，絲滑到令人都來不及思考挪用的 嫌疑。甚至可以說，《Super Shy》的製作水準完全超越了創造這些音樂的業餘DJ們，它 去除了因場景的限制而存在的毛刺與粗糙感，把桀驁難馴的節拍打磨到絲緞一樣順滑。因 此當你在聆聽這首歌時，你也很難感受到它原本生猛的野性氣質，流行工業已將它馴服妥 帖。 然後之于韓國。從前的KPOP最突出的技巧其實是熔煉，它們將TRAP、HOUSE、雷鬼等誕生 多年，且已經被歐美市場檢驗過的經典流派進行拼貼混合，弱水三千隻取最精華的一瓢， 從而製作出取悅最大多數人的音樂。但NewJeans的路數相當出奇，就比如Jersey Club， 這是一個哪怕放在原產地都未曾產生流行效應的冷門風格，對它的採擷因此是相當躍進的 手筆。於是，她們的音樂也全無典型KPOP那種熟悉感，近一步講是偏離了以往的安全域， 偏離了KPOP自身的「場景」。 既沒有深入原產地文化，又沒有追尋本土的經驗，勾連不到歷史，又不至於前衛到通往未 來。很多人評價《Super Shy》有一種塑膠感，但在我看來，它和那些因為工業化生產而 顯得沒有人味的罐頭音樂不同，它的「塑膠感」是因為懸浮，其聲響仿佛不屬於任何時空 ，只是孤獨地在一片真空中回蕩，雙腳踩不到地面，雙手只能觸到真空。 請注意，以上所寫的內容還不存在任何價值評價，而還只是自我視角的觀察。事實上，這 種製作取向一方面成為她們最大的特色與優勢，一方面又總會阻擋部分受眾，直到他們被 文化環境洗腦成功，接受這種新的流行樂範式。就目前而言，NewJeans的「懸浮」還未說 服所有人，對那些被實實在在的油葷餵養大的聽眾而言她們也太撲朔迷離，難以找到傳統 女團那般鮮明的滋味。 但既是以她們為文章主題，我還是先倚重這種特質「好」的一面，繼續聊下去。 三、 乾淨 《Ditto》是乾淨的。 作為一首抒情單曲它的bpm卻並不柔緩，尤其是在底鼓上的碎拍節奏，單獨扒出來其實相 當高速生猛。而為了呈現那種難以言喻的憂愁和冷寂，它在鼓點的基礎上做了兩個很重要 的平衡，其一，是自曲目開場就彌散開的氛圍音。這同樣來源銳舞文化，90年代末英國的 一些DJ將Ambient元素引入DNB，製造出一種更強調感性和柔順感的風格Liquid，這種新的 取向大大削弱了BREAK系音樂強悍的攻擊性，而注重聽感上如液體版的柔美，這組成了《D itto》最重要的基因；其二，那一聲縹緲到好像憑空就存在著的哼唱，它平衡了碎拍橫衝 直撞的淩厲，反帶著音樂一同飄散到虛空中，再堅實的節奏此刻也無法再被輕易捕捉。 同樣，《Super Shy》也是乾淨的。 組成它的兩大基本風格分別來自美國東部危機四伏的浴血街頭，以及英國西南部被移民佔 據的貧困社區。要剔除Jersey Club、DNB骨子裡的那股子「髒勁兒」，當代的製作人必須 像當初DNB剔除自己的牙買加血統時那樣果決。 當然，嚴格來說這裡顯然存在文化挪用乃至政治不正確的嫌疑，也值得提出批判，對少數 族群文化的去特徵化是一種至今仍需警惕的侵略，而「幫助弱勢文化傳播」則是一種完全 的文化霸權論調，含有將弱勢文化整合吞併的意圖。但鑒於這一問題的複雜性，我們暫且 按下不論。 《Super Shy》最重要的舉措是使用合成的鼓點替換了採樣源（這裡用的是另一個著名的 鼓點，Hot Pants Break）的原聲樂器，由此徹底洗去了舊唱片的溫度和豐滿聽覺，只剩 下在DAW浮動的虛擬方塊。另一個它的優點還有極度克制，在平時寫KPOP評論的時候我常 有一種奮力在庸常的製作中找些許精華的感受，因為流行樂的邏輯是「唯HOOK論」或者「 唯副歌論」，除了最核心的那點讓聽眾欲罷不能的東西，其他的組成部分往往都被設置為 陪襯。但之於《Super Shy》，它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你瞬間就能找到它的精華所在—— 靈巧的製作，而除此之外它沒有再添加任何多餘的東西。這同樣是冒險的做法，因為一首 歌簡潔到這個程度，很容易直接被視為缺乏重點。而恰恰是這種極致的克制，保證了這首 歌纖塵不染的品位。 但我所要說的乾淨，其實不只是純粹聽感上的工整俐落。往言重了說，這其實關乎到藝術 作品的思想高度，或者說它能承擔多少大眾的思考（或意淫）。 侯孝賢讓林強制作《千禧曼波》的原聲帶，提出的要求是「像盯住一片落葉」。在侯孝賢 看來，都市里的年輕人就像落葉，所有人都在墜落，而你對此無可奈何，只能看著這一過 程發生。在電影的最後，女主角走在白雪皚皚的夜裡，被一片寂靜吞沒，這才叫白茫茫一 片大地真乾淨。我總覺得，所有藝術作品的極致，總歸會走到這種存在與毀滅的悲核，這 便是另一個高度的「乾淨」了。 活跳跳的《Super Shy》暫缺這種深邃，但《Ditto》空靈的哀傷裡，隱隱卻有這種「反存 在」的物哀。不是一切都會消失，而是連眼下擁有的，你都無法確定是真是假。 ——當然，我也無意把NewJeans抬升到《紅樓夢》的高度，因為歌曲的意涵並非出自藝術 家的自覺，而要感謝幕後團隊的策劃。 那麼又問，NewJeans在其中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純粹的載體？提線木偶？ 其實也不儘然。 四、時代 所有帶來虛無的音樂，總對應著虛無的時代。 在CITYPOP回潮時，泡沫經濟的繁榮和縱情並沒有一同複現，人們只是試圖把自己溺斃在 那些甜膩蓬鬆的BASSLINE中，隨著曾蒸騰起的夢境死去；到VAPORWAVE誕生的年代，我們 對美好的執念更深了，狹小臥室裡的DIY音樂人們在電腦上截取老歌中最燦爛、華麗的樂 句，降速再降速，重複再重複，上傳到網路上數位化儲存，好像這樣就能把聆聽音樂時那 刹那幸福延續下去。這些聲音就像《咆嘯山莊》裡那片曠野中永恆回蕩著的呼喊，它固然 喚不回過去的一切，但仍要一再地繼續下去。 「懷舊」，一個細想都是殘忍的詞。因為所有以懷舊為取向的文藝作品，描繪的都是一個 過去不曾存在、未來不會發生的架空世界，越是追逐反而越是空虛。 而千禧一代與Z時代思維上的差別，或許在於前者傾向於用懷舊保存（想像中）存在過的 幸福，而後者乾脆在精神危機中擁抱了虛無和抑鬱。 說到《Ditto》，它簡直像一個謎。在基本配置上，它和我前文所說的那樣，帶著一種不 屬於任何時空的虛無和空乏。但在它出現後的某個無法確定的瞬間，它突然就抓住了「此 刻」，成了永遠更新著的現在。 今年所有喜愛這首歌的人都會有感觸，在裸露了幾個月的雙臂再度被袖子覆上時，聽《Di tto》的時候就到來了。它誕生在我們最迷茫、最虛無的一個冬天，且不是時代的情緒沁 入了它，而是它用自己的虛無承接了時代的情緒。《Ditto》用冷冽的聲音告訴我們，我 們無法追溯過去，也無法想像未來，我們所依賴著生存的一切夢想本質都是無，而一個根 本的焦慮是，我們無法確定我們所感受的一切是否真的存在，抑或它們完全是柏拉圖的理 念。 現代社會最大的危機之一是整體和同一性的消解，真實的、完整的一切都支離破碎，甚至 直接缺席，而我們除了拼貼它們——並且哄騙自己相信，拼貼能夠再造同一——沒有任何 選擇。笛卡爾式的困境再度來到我們面前，難道真的是心靈塑造了世界嗎？我們如何通過 內在的心靈去理解外在的實存？ 《Ditto》沒有睿智到解答這個問題。但它以一群「非存在」的少女的口吻，充當了這個 句子的問號本身。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NewJeans這個企劃太狡黠了。因為以往所有的愛豆都曾對自己的聽眾承 諾過，接下來的時光你會有他們的陪伴，他們會鄭重地參與你的人生。而《Ditto》的MV 就像一個殘酷的現代寓言，這群女孩毫不掩飾地告訴你一切都在缺席，然後她們自己也突 然缺席了。於是你對她們的種種指責都再難成立，塑膠？小布爾喬亞？迫害小鎮做題家？ 她們輕飄飄地說，我可沒和前輩們一樣承諾過我的實在，我就是幻想裡的符號。就像《OM G》的MV裡她們預知了網友的評論，而提前給出回擊一樣狡黠。 那麼，我們如何面對這種強烈的空蕩？唯一的選擇是用儘量多的記憶填補它。於是，《Di tto》就像一個幽靈一樣，它總能找到最恰當的「當下」來附身，成為容納你悸動的空室 。且它不同於懷舊的地方是，它不會隨著記憶一同留在過去，而是會不斷地把過去帶到此 刻重播。 某個冬天的陰冷與痛苦是暫時的，但虛無是永恆的。 五、遊戲 我們站在一個無法應對的現在，於是我們只能再回望一眼過去。 90年代DNB興起後迅速進入了主流市場，且不光是音樂界，從《駭客任務》到《極速快感 》，從任天堂到KONAMI，DNB在千禧年前誕生的虛擬世界裡繼續飛馳，以機械卻溫暖的8Bi t形態參與了流行文化裡最重要的十年。 千禧年最迷人的部分，是面對新世界開啟時，那種混合著恐懼、不安與欣喜的心臟律動。 一頭紮入代碼編織的異次元，你就有機會做自己的主人去遊戲人間，在這種誘惑下，哪怕 前面有再多未知也在所不辭。《OMG》的MV也表達了這種對虛擬世界之龐大的感慨，但不 同的是，在Z時代的表達裡，網路不是希望，而是一種症狀。這是以往的懷舊與復古中鮮 見的悲觀，或許也是獨屬於新時代的振幅。 我們熱愛音樂和流行文化，但它們無法使我們倖免於任何事。觀念在坍塌，靈魂在死去， 而五個女孩輕佻且無憂無慮的熱舞讓這場消亡顯得愈發抽象。人們說NewJeans對比過去的 女團而言太不真實了，但或許，她們和她們的音樂是和這個時代同步的，21世紀本就沒有 任何真實。 TinyMixtapes在他們的最後一篇文章中這樣寫道：「如果無限繁殖的過去關聯著的是無法 重現的未來，或許想像未來便失去了其緊要的意義，甚至已經變成了垃圾本身……當音樂 清楚呈現著這十年來我們的複雜感知，由內自外改變我們直到我們內外顛倒，它也提醒了 我們一個簡單卻令人麻痹的人性悲劇：我們一直等待著的時刻，很可能只是我們已經感知 過、且不會再重來的那一時刻的複製品。」 從某一個節點開始，我們不再擁有偉大的事物，偉大也不再重要。你覺得這新鮮也好，覺 得這可悲也罷，這個時代的情緒，以後都將通過這樣破碎的隻言片語承載。 https://weibo.com/ttarticle/x/m/show#/id=2309404976723761693581&_wb_client_=1 ---------- 我看過寫關於NewJeans最好的樂評 用字流暢精確、十分通透 分享給同樣喜愛NewJeans的版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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