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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臺灣文化的迂迴之旅──從蔡瑞月的舞蹈生涯談起 周婉窈
時間Mon Oct 15 09:01:37 2007
作者:周婉窈(台灣大學歷史系教授)
一九三七年在臺灣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這一年日本稱為「支那事件」的蘆溝橋事件
發生了,臺灣逐漸進入「非常」時期。這一年,十六歲的蔡瑞月來到東京,跟隨石井漠學
習現代舞,其後師事石井綠。在此期間,蔡瑞月曾先後跟隨舞蹈團前往日本佔領的東南亞
等地「勞軍」。一九四六年,蔡瑞月和許多臺灣知識青年一樣,滿懷著理想和期待,搭船
由日本返回故鄉臺灣。他們在船上編織著「新建設」等美夢。的確,戰後最初的一年半載
裡,臺灣社會熱鬧非凡,文化藝術活動百花齊放,臺灣的領導菁英、知識青年、藝術家彷
彿非得把所有的生命力發揮出來不行。舞者蔡瑞月拼命地跳,他說許多單位來邀他演出,
密集到三、兩天就有一次演出,他認為這是「非常有活力的時期」。這或許是戰後臺灣文
化藝術史上最活潑、最具有創造力的一段時期。
但是這一切,在二二八事件,以及緊接而來的白色恐怖中,都一一被翦除了。如果蔡瑞月
曾經是雷石楡詩中的「海燕」,那麼,他成為一隻被翦了翅膀的海燕。蔡瑞月在一九四七
年五月二十日和詩人雷石榆結婚,那是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兩個多月,臺灣省政府剛公布完
成「清鄉」工作。雷石榆是臺大教授,婚後蔡瑞月忙於跳舞、教舞,在這過程中兒子雷大
鵬誕生了。快樂的歲月維持了兩年,一九四九年六月雷石榆被捕,關了幾個月後被流放到
廣東,接著蔡瑞月也被捕,關了三年。四十年後,這對被白色恐怖活活拆開的夫妻再度見
面,雷石榆賦詩曰:「蓬萊恩愛兩春秋,先后無辜作楚囚」,簡潔地點出這段本事。「楚
囚」是個大家耳熟能詳的詞語,對陳言套語的「熟悉度」往往讓我們忽略了以個別的生命
所體驗的活生生的、無可取代的真實。在這裡,我不想去述說白色恐怖的恐怖,以及西本
願寺地下的殘酷物語──好個諷刺性的地點,西本願寺?!讓我們看看回來的蔡瑞月吧。
從綠島被釋放回來的蔡瑞月,是幸運的。那是拿他來和那些被槍決,或關上十幾二十年的
政治犯來作比較。他沒發瘋,他繼續跳舞、教舞,而且成為舞蹈界的代表性人物。我們這
一代人,也許不知道蔡瑞月到底做了些什麼,但大致上總知道他的大名,而且是和舞蹈連
結在一起的名字。雖然如此,出獄後的蔡瑞月的舞蹈生涯,是被剝奪自由的,是不許成長
的;更糟糕的是,他必須在各種主被動終究分不清楚的框框中創作。他的老師石井綠,在
戰後的日本繼續跳舞,擁有創作的自由,不斷成長,永不止息。蔡瑞月則是一隻鎩羽的海
燕,他在那樣的環境中,能夠如此堅持,令人十分感佩,但就舞蹈的創作而言,我不能不
認為,蔡瑞月如同許多臺灣的文學家、藝術家一樣,走了一條迂迴的路。不,如果迂迴而
能抵達目的地,那也還好,問題在於,臺灣文化似乎永遠在作「徒然之旅」。此時我的腦
子裡,浮起日文「無駄」(muda)二字。無駄になったなあ。
我對舞蹈和舞蹈史,是個大外行,在這裡,我不是要提出我對蔡瑞月舞蹈的評價,而是想
從蔡瑞月喪失創作之自由這點來談臺灣文化的問題。讓我們再回到鎩羽之燕的比喻吧。我
剛回國時,有一次參觀親人購買的新宅,是一大片新開發的大樓社區,廠商為了招攬生意
,在庭院的池塘中養了一隻黑天鵝,「優哉游哉」,很美麗。我的小姪女說那隻天鵝被剪
了部分的翅膀,不能飛了;小小的心靈為此很不平。廠商當然是為了賣點。被剪了翅膀再
也不能飛的黑天鵝,的確很可憐。它被剝奪了飛的自由,而我們在池邊觀賞的看客,果真
得到好處嗎?表面上是,實際上不是。在天鵝被剝奪飛的自由的同時,我們也被剝奪了欣
賞天鵝展翅而飛的天然之美。那是一種集體的損失。當蔡瑞月被剝奪作為舞者的創作自由
時,我們同時也被剝奪了某些寶貴的東西。
我們研究臺灣歷史的人,大都有這樣的感觸,臺灣各行各業的菁英分子,一到了二二八事
件和白色恐怖,不是這位,就是那位,消失了。現在社會上流行一個說法,主張我們要走
出臺灣歷史的「悲情」。我不是很清楚這句話的意思。如果說不要沒來由的「
sentimental」,或是呼籲大家不要拿「悲情券」兌換政治或現實的利益,我可以接受。
但是,如果這句話是要我們「忘記」這些事,我感到很困惑,我們都還沒真正了解,怎麼
就要想辦法忘掉它呢?這幾年,我常在思考一個問題: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除了對個
別的個人造成不可挽救的傷害之外,到底對臺灣社會造成怎樣的斲傷?或許這樣的思考還
在我們的視野之外。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所剝奪的,不只是當事人的生命和自由,更嚴重的
是,二者剝奪了我們賴以為成長的精神、文化資產。以下容許我以個人的經驗為例,不是
要「個人化」這個觀點,而是想「就近取譬」,相信其意義不限於個人。
我出生在嘉義縣大林鎮,小時候喜歡畫圖,國小時被學校派到嘉義公園參加寫生比賽。嘉
義公園綠樹成蔭,榕樹的根都伸展到地面上來,有個大池塘,也有人工噴水池,非常美麗
。但是,我從來不知道我們嘉義有位畫家叫做陳澄波,他畫過嘉義公園。我知道他的名字
,已經到了大學都要畢業了,他的畫作也要到這幾年才比較熟悉。陳澄波被槍決時,五十
二歲,已經是個相當成熟的畫家,活躍於全島以及地方藝術社群中。在正常的社會,他一
定會是我們這些小小畫家的楷模,嘉義的景色也會是我們用心描繪的對象。但是,作為嘉
義人,我們被剝奪了陳澄波所可能給我們的東西。
這幾年,鄒族的高一生(Uyongu Yatauyungana,日本姓名矢多一生)的生平和音樂,逐
漸受到大眾的注意,光是去年一年就有許多相關的活動。即使如此,社會中知道「高一生
」這個名字的還是少數,我們常遇到的反應是,「啊,我還以為是高一學生呢?」高一生
也是我們嘉義人,他的被處決還曾決定了我父親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抉擇,也因此間接影
響了我的人生。這是我在最近一年多才得以知曉的。但是,在這裡,我不想談這一段因緣
。高一生於一九五二年被捕,一九五四年遭處決。他富有極深的人文素養,喜愛哲學、文
學與音樂;在公共事務方面,致力於為族人謀求福利,主張原住民自治。這樣一位人物,
我要到他罹難半世紀之後才逐漸認識他,才聽到他的音樂。或許今天的高一生研究還具有
濃厚的「英雄與英雄崇拜」的色彩,但就算我們進一步了解他,「解構」英雄史觀,我相
信他仍然是一位相當特別、相當傑出的人才。但是,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無由知道他,
遑論他的生與死的歷史背景了。
陳澄波與高一生不過是無數可以列舉的例子之一二。我們無由認識這些可以給我們啟發,
可以作為我們人生楷模的優秀人士。取而代之的,卻是負面的人物。中共在清算異議分子
時,流行很多標語式的語言,我印象很深的一句是,「正在走的走資派」。我感覺這句話
特別生動,因此在我無聲的內在獨白中,我常常套用它。我告訴自己,在我年幼時,我在
我的家鄉至少看過「正在走的臺灣紳士」。但是他們不是邊緣化,就是移居都會區。到後
來,我再也看不到正在走的紳士了。在我家鄉崛起的是,一些奇怪的人,比如我們的鎮長
是妓女院老闆,他「self-styled」,留八字鬚,穿卡基色軍服、高統靴,走起路來,鏗
鏘有聲,活像從舞臺走下來的民國軍閥。他連選連任。就此而言,今天媒體的搞怪文化,
可以說其來有自。由於家庭和社群殘存的價值觀所致,我深知此人不足取。於是,我們就
在這種負面的教育中長大。我回思自己的成長過程,好像總是不斷提醒自己:長大以後,
絕對不要像某甲、某乙這樣、那樣的……。
近年來,我常在想,正面地學習楷模,應該比負面學習要好得多。因為,我們在「反」面
學習時,往往不知道如何做才適當(缺乏實際的模範之故),也很可能矯枉過正。好像可
以構成一則童話的本事:長在亂麻叢中的小麻渴望自己能長直,但它可從來沒看過什麼是
直……。如果說,我們的時代已經這麼不容易了,那麼在積非成是的今天,社會教育的結
果豈不更令人擔心?這又是臺灣歷史另一個環環相扣的嚴肅問題了。總之,我認為,二二
八事件以及其後的思想肅清運動,把臺灣重要的菁英以及未來的菁英剷除殆盡,倖存者嚇
破膽,真是「de-moralizing」,這個歷史過程對臺灣社會造成了很大的負面的影響,今
天,我們還活在這個巨大的影響之中。不要說道德性的楷模,我們成長過程中,文化、藝
術方面的資源可以說非常貧乏薄弱,今天顯現於媒體的虛無、空洞、低俗、惡趣,是否也
是這樣一個「去道德化」的結果呢?值得我們思考。
今天不論研究蔡瑞月、陳澄波,或是高一生,我們都必須回頭看他們在「日本時代」的那
一段生涯。這一段歷史,雖近而遠。「近」指時間的鄰近,「遠」指認知上的困難。時間
的鄰近可能讓我產生錯覺,好像很容易就可了解掌握,實際上卻不然。他們的生涯要求我
們把他們「接」上日本殖民統治時期,這是一個近乎普遍的現象。不回頭探究那一個時代
,以及他們在那個時代的存活樣態,我們是無法掌握臺灣的文化的。在這過程中,我們好
像在繞圈子,又好像一切都要回到原點,甚且「歸零」了。戰後臺灣文化的進程,彷彿走
了一條迂迴之路,趑趄不前,或者不知該往哪裡前進。
在理解上,我們如何「接」本身就是一個大問題。是要像接枝般「直接」接上去呢?還是
必須注意作為文化載體的殖民地子民的自主性?──如果有的話。前年我對林獻堂家族創
辦的「一新會」作了一些粗淺的研究。我發現林家是有所堅持的,他們在文化上對殖民者
採取了一種抗衡的作法(如果談不上抗拒的話)。另外,我再度深刻地了解到霧峰林家文
化生活的健康與豐富,而臺灣的「社區總體營造」恐怕要推原於林攀龍了(可惜主其事者
大概無此認知)。我當時有很深的感慨:如果霧峰林家的文化生活是臺灣社會共同的認知
,那麼我們的文化或許就不會如此一路往低處走。我們的有錢人也會有足以大大學習的具
體楷模!對歷史無知的人群,註定要不斷繞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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