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2D2 (島國亦國)
看板NTHU_ChStudy
標題[讀書筆記] Lee, Ching Kwan, Gender and the South China Miracle
時間Tue May 27 08:29:40 2008
我在寫研究計畫的時候,老闆要我就主要的相關著作做筆記,在meeting的時候跟他討論
。我的資料夾裡有幾本書的筆記,跟中國直接相關的,就是李靜君和潘毅的兩本書。我相
信以中國的工廠民族志、農民工的勞動過程來講,這兩本可能都是不太容易迴避的著作。
雖然我把筆記貼上來了,我當然還是會強烈建議有興趣的人直接去讀書。李靜君的這本,
縱使我並不非常同意其中的一些觀點,或者認為該書未必能夠跟上今天(也就是出版十年
後)珠三角的勞動過程,但是她的提問方式在當時的確對我很震撼,是一個精準的漂亮提
問:
(一)發現一個過去理論無法解釋的個案,並且這個個案「不能解釋」的程度相當高,看
上去真的是個謎:
「為什麼同一個公司、同樣的製程、同樣薄弱的政府干預,卻會打造出
兩種工廠體制?」這個現象對於過去以國家干預解釋工廠體制變遷的Burawoy理論來講,
的確是一個必須解答的問題。
(二)回顧既有的馬克思主義勞動過程研究,指出目前的進展是:已經納入了對主體的分
析,因此消解了從Marx到Braverman的「衝突/控制」論題,並且把理論層次拉高到主體性
。但是,李靜君也批評到Burawoy為止,勞動過程研究仍然是階級先行(class-first)的,
忽視了性別的要素。
(三)主張以性別主體解釋(一),並且以性別主體擴展(二)的理論視野。換句話說,
她既解釋了一個經驗上的謎題、又提出了理論的貢獻。
論證部分先不論,她的問題意識操作真的很漂亮。我現在還記得當初看完她的書我沮喪了
很久,覺得自己的提問真是垃圾,還跟Meggie說我發現有個大石頭擋在路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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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作者 Lee, Ching Kwan.
書刊名/資料類型 Gender and the south China miracle :/two worlds of factory
women /
作者 Ching Kwan Lee.
出版項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c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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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君的問題意識是從兩個截然不同的個案開始的。同樣在中國的南方,同一家公司的香
港廠和深圳廠,兩個女工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
在香港廠工作的Yuk-ling是生產線的leader,今年四十三歲,每天以緊湊的節奏兼顧著工
作與家庭。她一早起來幫女兒準備早餐,送大女兒上學、送小女兒至褓母處,並在這之後
趕到工廠。她的同事大多同時也是她的鄰居,其中一個女工每天會為她帶早餐到工廠裡。
她總是在上班時間開始前趕到工廠,但其他的生產線leader和領班會對她躲在門後吃早餐
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們知道等她吃完早餐便會全心投入工作。如果有哪天
Yuk-ling上班遲到,大家也會能夠諒解——她們知道這必定是因為Yuk-ling的女兒生了病
。
工廠裡的其他女性也是這般地兼顧家庭和工作,因為廠方為她們的母職預留了空間,因此
她們能夠接受較低的薪資,並樂意留在這裡工作。生產線上的工作時間固定,並且與她們
家庭生活配合。雖然工作並不輕鬆,但她們認為「這是為我的孩子作的」,像Yuk-ling,
她對自己兼顧工作與母職、並緊密地連結在自己的家族中的角色趕到滿意。
另一方面,深圳廠中的Chi-ying則是一個年輕的女工。作為一個北方來的打工妹(北妹,
buk-mui),她不認為自己能夠在深圳廠裡得到更好的位置:生產線的leader和領班都是
廣東人,而Chi-ying和其他從中國各個省分來的人一樣,認為這些管理人員對廣東人總比
對她們好。她的朋友都是同鄉(湖北人),然而由於廠方刻意將她們安置在不同的生產線
,她們只有在短暫的休息時間可以交談。
深圳廠的工作環境不像香港廠那樣輕鬆或生活化。在這裡,一切的動作和行為都被嚴格地
規範,連上廁所的時間都被管制。遲到會被扣錢,因此Chi-ying即使是生病了也會努力爬
起來上工。為了取得兩週的探親假,Chi-ying捏造了一個家人病危的電報,並且讓湖北同
鄉散佈這個消息,她的上司才相信了她。
這兩個截然不同遭際的女工,事實上,是受雇於同一個雇主、作同樣的產品、甚至連生產
線的配置也一樣。然而,她們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在香港廠,工作環境中的許多女工既
是同也是鄰居,在生活上彼此照應;從領班到作業員,大家像是一家人一樣。個人對家庭
的兼顧是被容許的,而她們則因此而願意接受較低的工資;而在深圳廠,女工和女工之間
因為同鄉關係而結合成小團體,領班對作業員並不友善,而她們之間既存在著職權上的對
立,也存在著同鄉/非同鄉的區隔。
進一步講,她們之間的差異不僅僅是生活上的差異。她們被放置在不同的勞動控制機制之
下、從事著不同的臣服/反抗策略,而在其中建立不同的自我認同。李靜君將香港廠稱為
「家庭式霸權(familial hegemonic)」,而將深圳稱為「地方性專制(localistic
despotism)」。前者使用家庭式的論述、容許工人在工作的同時對家庭盡責,進而將工
人塑造成matron worker而加深了控制。另一方面,後者則實行高壓的規訓體制、剝奪工
人的社會網絡,將她們建構成打工妹(maiden worker)。
為什麼在相同的公司、相同的產業、相同的生產線配置之下,會產生如此不同的勞動體制
,建構出如此不同的工人認同?為了解答這個謎題,李靜君採取了參與觀察的研究技法,
並採用延伸個案法的分析策略,對這兩個工廠進行比較研究。
而在以Burawoy為代表人物的延伸個案法勞動研究傳統之外,李靜君的主要對話對象還有
兩個研究傳統。其一是女性主義研究,其二是中國女性及工人的經驗研究。李靜君回顧了
這三個重要的研究傳統,並界定了自己將朝哪個方向做出進一步的研究與批判。
勞動研究始於馬克斯階級的研究。在其論述中,馬克斯為勞動研究設立了基礎。馬克斯指
出,工人將自己的勞動力當作商品販賣給資本家,而資本家剝削工人的剩餘勞動以換取利
潤。然而勞動力是怎樣被轉化為勞動的呢?馬克斯提出來的答案是威嚇(coercion)。被
無產化的工人除了販賣自己的勞動力之外,沒有其他能以為生的方式;因此,只要以減薪
或罰金做為懲罰的手段,就可以確保購買來的勞動力能夠轉化成勞動。
而在馬克斯之後,Braverman則進一步提出了「去技術化」的概念,強調構想執行的分離
是壟斷資本生產過程中主要的勞動控制手段。然而,從馬克斯到Braverman的的分析,就
李靜君看,存在著兩個問題:首先,在這樣的分析過程之中,工人的主體是不被表述的。
從馬克斯到Braverman的研究,基本上不涉及工人的主體具有怎樣的特徵、甚至是怎樣被
形塑的。當工人的主體不被視為一個研究的對象,我們就無法理解工人在這層剝削關係中
是否產生著影響;其次,他們的研究是階級先行(class first)的分析,預設了階級為
主要的行動與分析範疇,因此也將權力關係侷限在階級對階級的關係之中,因此忽略了其
他的權力關係。
相對於從馬克斯到Braverman的研究傳統,Burawoy的研究被李靜君描述為主體在勞動研究
中的重新出現。透過對工人經驗的深入描繪,Burawoy論證了志願性順服是怎樣在勞動過
程之中,經過趕工遊戲被創造出來。計件制及獎金的遊戲規則設計,讓工人在勞動過程中
將趕工理解為自己的利益所在,卻同時也迎合了資本家的生產目標。這樣的意識型態效果
同時抽取並掩蓋了剩餘價值:在此情況下,從馬克斯到Braverman所預期的利益衝突可能
並不存在,或者說,被生產活動的意識型態效果給遮掩了。
然而,即使Burawoy的研究開啟了對勞動主體的研究過程,李靜君卻指出,若將Burawoy建
立的理論典範對照到她在華南的田野經驗,仍會發現無法解釋的現象。首先,在區辨了專
制與霸權兩種主要的工廠體制(factory regime)之後,Burawoy認為國家對勞動過程及
勞動力在生產過程的干預會導致工廠體制從專制朝向霸權體制轉型:當國家干預生產現場
的直接體罰、提供工人基本的生活保障之後,直接威嚇(對肉體或對金錢)的效力減弱了
,因此製造志願性順服的霸權體制取代了專制體制。然而,李靜君的田野資料顯示,在香
港及深圳兩地,政府對都採取對市場不加干預的態度 。那麼,何以在兩個工廠之中,會
出現截然不同的工廠體制?
其次,延續前面提及的、李靜君對馬克斯傳統的批判,Burawoy雖然避免了前人研究中工
人主體消失的缺陷,卻仍然是階級先行的分析。李靜君指出,性別在華南工廠的勞動控制
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然而Burawoy即使不是忽視了性別的面向,至少也未曾提出有
力的分析。
最後,在Burawoy的研究之中,管理者的管理方針(managerial interest)被視作給定的
。例如,在國家沒有干預勞動過程及工人生活的情況下則採專制體制。然而,在香港的案
例之中,雖然工人的確依賴薪水、國家的干預也極少,工卻現場卻誕生了霸權體制的文化
。李靜君強調,管理者的管理方式不能被當作一個理論化假設的結果,而必須被視作管理
者在不同環境和條件下產生的策略。
針對這三個問題,李靜君從另一個研究傳統汲取資源,重構了勞動過程及生產政治的分析
圖像。女性主義研究發展至今,已經從過去普世性的女性角色論述,發展出了類似建構論
式的性別觀:一方面,性別是文化中的分類範疇,人會依據性別劃分而對個人的工作、行
為甚至互動方式做出判斷;另一方面,性別也是一個建構的過程,它可能就在工作現場經
過論述與實踐被建構出來。基於這樣的性別觀點,李靜君分析了一套與性別的認同政治密
切相關的控制/抵抗策略,並藉此處理了前述Burawoy理論的三項不足。
李靜君試圖回答的是這樣的問題:香港與深圳兩地的工廠,在類似的政府政策、一模一樣
的產業、一模樣的生產線安排下,到底是怎樣的差異,造就了兩種不同的工廠體制?而在
她的研究之中,這個在Burawoy研究之中被忽略的解釋項是勞動市場的結構與組織。李靜
君花了兩整章來描繪兩地勞動市場的結構差異:在深圳,大量外來的年輕無技術女性,為
了家計(雖然的確是理由之一,但卻是表面上的、標準答案式的理由)和自身的自由(逃
避父母安排的婚姻、追求自己的經濟獨立)等理由,經由親友、同鄉的介紹,來到了深圳
。她們在當地的接應人是同鄉、平時也多和同鄉處在一起。必須註明的是,同鄉在這裡是
一個差序格局 的概念;另一方面,香港的勞動力市場則在其自身的產業外移背景下,創
造了一批在地、年長、具有生產技術的女性勞動者。她們的職業週期深深地鑲嵌在其家庭
生活的歷史之中,受到結婚、生子、孩子長大(以至於不用自己帶)等階段的影響。不只
如此,她們即使在孩子能夠托給家人或褓母帶之後,在職業選擇上也受到自身母職的影響
,而願意以較低的工資換取較彈性的時間或較人性的管理,以便自己兼顧母職。
由於這樣的勞動力市場結構(工人的性別、年齡、技術條件)及組織(深圳女工同鄉之間
的連帶關係或香港女工身處的家族網絡),醞生了不同的工廠體制。如同在本研究開頭對
Burawoy的批評,李靜君在此強調了,勞動體制的形構中,不只有工人的主體必須被考慮
,管理者的主體也必須是分析的對象。在描繪了香港、深圳兩地的勞動市場結構以後,在
本研究作主要的分析之中,除了描繪工廠體制的面貌(如同本文最前面引述的描寫)之外
,李靜君對不同工廠體制的解釋,是建立在管理者及工人雙方面的建構上:一方面,是管
理的意識型態;另一方面,是女工建立的自我認同。這兩者圍繞著兩個主要的身份概念,
打造了作為生產政治一部份的認同政治。這兩個主要的身份概念是「打工妹」(maiden
worker)和「si-lai」(matron worker)。
在深圳,一個女工來到當地,首先進入的分類系統,就是她的省籍。在找到工作以前,她
的生活及謀職由同鄉照應;在工廠之中,她跟同鄉往來。管理人員依據女工的省籍建立了
一套分類系統,大致上認定北方人與南方人具有不同的性格氣質,並以此作為管理時的參
考;女工的兄長或舅父可能在生產線上擔任管理職位,因此管理人員可能會經由這些具有
家父主義權力的男性對女工進行控制。在管理人員的眼中,這些女工的背景(年輕、未經
訓練、依賴工資)意味著她們必須被嚴厲地管教、訓練。這些特質建構了管理者心目中的
「打工妹」形象,並且成為生產現場管理的話語基礎。
然而,另一方面,在年輕女工們的心目中,「打工妹」這個身份認同意味著她們的年輕、
對自主性及愛情的追求,以及自己的生涯規劃。在這樣的認同之下,她們得以適應並正當
化自身的處境。
而在香港,「si-lai」們進入工廠之後,第一個被標明的,不是她們的省籍,而是其母職
的特點。生產線上有各式各樣跟家庭相關的外號,隱喻地建立了一個家庭的想像——在此
隱喻之中,監督和管理被溫和地行使。當論及女工的薪資時,管理者及女工雙方表現出來
的文化分類或意識型態,是基於對女工家庭角色的想像而表述的:女工,作為一個母親,
其家庭責任並不是養家而是育兒。她們的收入當然對家庭有幫助,但是薪水低一點並不會
(如同對男性一般)成為養家活口的壓力。母職的角色也出現在女工們必須來開生產線處
理孩子的緊急事件時,在家庭的意識型態氛圍之中,這是完全合理的。也因為這樣,女工
會為了「這裡更適合自己母職的時間安排」而願意接受較低的薪資。而對女工而言,「
si-lai」這個本來意味著貶抑的詞也被轉化成帶有儉樸、積極等正面意涵的自我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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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66.74.143.49
※ 編輯: R2D2 來自: 66.74.143.49 (05/27 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