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外話。 == 公元兩千年夏天，我第一次自助旅行。在南京或是哪裡的出租車上，我告訴 我的旅伴說：我這輩子最想做的工作，就是那種有人給你錢、讓你做自己想 做的事的那種。當時我腦子裡想到的是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不是因為 攝影，是因為旅行。 而事實上，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從過去十年的經驗總結起來——是「說話 和寫字」。這樣看來，我應該當的是作家或學者。兩種路我都想像過，但是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來到清大以後，我慢慢開始把目光轉向學術這條路 。可能的原因有很多種：或許是大一時不小心讀到薩依德、開始著迷於那種 把經驗世界撕開的的美感經驗；或許是高中時聽到的錢賓四先生，在眾生喧 嘩中安靜地陳述著「事情不是像你們想的那樣」。或許，更簡單地說法是， 予本好辯，在罵人和被罵中總是享受著類似SM的快感。無論如何，現在的我 待在這個地方，看起來還想繼續走下去。 在過去幾年裡，這個決定總是給我帶來許多憂愁：大學時的我，牙牙學語地 試著向身邊的長輩說明經濟史是「有用」的；現在的我，則乾脆這樣回答問 起我論文題目的人：「我就是去寫故事啊，寫工人的生活」、「為什麼？因 為很好玩啊」。同樣的問題，我其實有很多其它的答案；但是這幾年的經驗 讓我學會了一件事：有些東西，在有些人的眼中，永遠不會被視為有意義的 。學院裡和學院外，的確存在著不太一樣的價值排序：我要如何告訴某個在 喜酒上狹路相逢的親戚或故人，我最近讀了一本書好棒它告訴我我們應該在 理解農民反抗時將目光焦點從武裝革命移向佃農的偷雞摸狗？我的故人或親 戚可能會一臉狐疑地問我：那我們為什麼要理解農民反抗？或者，他們可能 會給我一個很偉大也很有道理的答案（例如大家都好好讀論語就沒事了）， 因而認為我讀到的這本書根本就是在枝微末節的問題上打轉。 我讀到的那本書仍然是重要的，至少世界上有一些人深深相信著。問題是， 「觀點」或是「理解世界的方式」從來就難以被放在秤桿上計價；甚至，有 些時候，「對社會現象的解釋」，也難以為自身說明它可以賣到怎樣的價錢 。這些難以計價的東西，當然，對許多人仍然深富意義——我喜歡的一個故 事是，當一個學生質問教授學歷史有什麼用時，那位深受薩依德影響的教授 反問他：如果一個社會中的每個人都不讀歷史，然後任由其它族裔、其它文 化的社會群體為之編纂歷史時，會發生什麼事？ 我恰好跟那位教授身受同樣的教益。如果我被問到「會發生什麼事」時，我 腦海裡浮現的必然是這樣一段文字： 我毫無優越感，但是我也要反問羅伯森議員，或是任何一位對歷史只有 膚淺了解的人，假使他們被放置在我這樣的位置，身為一個英國政治人 物，奉派在東方的埃及，應該要如何治理這個多種族的國家？我們對埃 及的了解，勝過其他國家，我們知道埃及的遠古、知道得更多、有更貼 己的了解經驗。它的久遠，遠遠超過我們這個民族；當我們還迷失在史 前時期時，埃及文明已經過了高峰。我們好好地看看所有這些東方國家 ，不要再談什麼優越感或自卑感。 在1910年英國下議院的一場演講中，巴佛（Arthur James Balfour）以這樣 的陳述來宣稱英國對埃及統治的正當性——當被質疑「英國在哪方面比埃及 優越」時，他強調，這不是一個優越感的問題。在巴佛的這段話中，英國對 埃及的統治正當性，不是來自於政治、經濟的力量差異，而是來自於「英國 人了解埃及」。而在這樣的「深刻了解」之下，他對現今的埃及作出了評估 ：東方的國家從未有過人民自治的歷史，所有東方史上的偉大時代，都是專 制獨裁的政體。因此，東、西比較不是優越與低下的問題，而是「東方人無 力自己建立一個民主的政體」。由此，他可以宣稱英國的殖民政權是埃及有 史以來經歷過最好的一個。 然而，我和該教授同樣尊敬的那位學者，為了描繪這種知識的力量，寫了一 整本書。回到喜宴的場景，我想，我的回答會是這樣：請你給我一本書的時 間，不，我還需要更多本書的時間以作為這本書的前置脈絡；不，我還需要 一點點時間，說明為什麼需要這樣的脈絡、說明知識的譜系是如何延伸交疊 ……如果不能給我這些時間，那麼，請聽我說：那名研究農民反抗的學者擁 有耶魯大學的教職，以及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一間研究室。 到最後，表面上看起來我成為了一個犬儒主義者——我只能說，塔裡塔外的 人看重的東西並不一樣，有些東西在塔裡真的能賣錢。即使你覺得是騙錢、 都是在講一些「很虛」的東西也沒關係。 而我是那麼一廂情願地相信那些很虛的東西，其實也很實在。 公元二○○七年，我已經走過了許多次那片當年初旅的土地。到目前為止的 最後一次，我在那裡住了半年寫出了一本左看右看也實在「很虛」的論文。 它甚且不能幫我換取一個教職，以至於我在喜宴上微弱的申辯顯得更加微弱 。然而，我仍然希望我能有那麼一點機會，向那位故人或親戚，提出一個小 小的請求： 請你給我一本書、兩本書、三本書的時間。如果可以，請你試著走進塔內。 在這裡，你或許會發現一切的意義。如果可以，讓我們從一個已死之人在百 年前英國國會的演講開始，真的，這一切都很真實，而且是那麼的美麗。 -- 天長地久有時盡，認真的女人最美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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