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sfish09 (螯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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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殖民地醫學與 賴和〈蛇先生〉的再詮釋 by 邱雅芳
時間Sun Dec 28 10:03:50 2008
http://blog.chinatimes.com/chekhov/archive/2005/10/29/22497.aspx
清朝時代的台灣,醫療是屬於江湖內的行業。庶民階級多是仰賴祖傳的中藥店漢方或草藥
仙,以及跑江湖的流動漢醫來醫治疾病,西醫只有極少數以傳道為主、醫療為輔的外國傳
教士而已。直到日據初期,台灣人對待疾病的處理方式仍然是以傳統療法為主。伴隨著政
權轉移與行政獨裁手段,日本強勢導入的衛生與醫學觀念,才逐漸取代台灣傳統醫療的地
位。在後藤新平推動現代醫學政策下,殖民政府開始壓抑本土醫療的發展。不僅僅是本土
醫療,殖民者為了祛除台灣人對於傳統文化的認同,在思想、知識的啟蒙上,也刻意強調
殖民者╱現代進步性來對比台灣人╱傳統落後性。因而,他們在醫學上的策略是貶抑中醫
的落後性,而極力宣揚西方醫學的進步性。歷史學者范燕秋在論文中曾經提出了後藤新平
的醫學政策的知識╱權力運作:「他以西醫與中醫、文明與落後、日本與清國等二元對立
的論述,將新醫學的優越與殖民者文明作結合,新醫學知識╱權力關係亦就此展開。此中
,醫學成為一種操控機制,作為緩和殖民權力壓制,即再生產殖民者文明價值的作用。」
(〈新醫學在台灣的實踐(1898-1906)──從後藤新平《國家衛生原理》談起〉,《新史
學》,第九卷第三期,1998年9月,頁66。)殖民醫學的運作方式,即在於透過現代醫學
的科學客觀性,來行其殖民╱優越性的文明教化功能。
日據時期台灣的衛生行政、醫療行政都是屬於台灣總督府的警務系統所監管,這正是醫學
和殖民主義的結合。一九○一年,台灣總督府公佈「台灣醫生免許規則」(府令第四十七
號,明治34年7月),命令台灣漢醫必須在期限之內向管區警察官署登記,如果沒有登記者
就形同密醫,將受到警察取締。此條例即在於有效控制台灣傳統漢醫的數量。這些登記後
的台籍漢醫,被稱為「醫生」,與西醫的「醫師」有所區分,並且必須接受公醫的指導監
督。在府令的通告文上,更強調:「應讓領有執照之醫生與醫師、公醫保持密切聯絡,自
然養成對之信賴之習慣,醫師應常誘導、指示醫生,保持等同師徒關係,當然不得有業務
上互相誹謗之行為,且在衛生行政設施相關方面,應誘導其擔任輔佐性工作。」現在的中
文書寫或口語的使用上,「醫師」和「醫生」的意義都是相同的。但是在日據時期的醫事
法規上,這兩個名詞卻代表兩種截然不同的身分。「醫師」是受教於現代醫學的西醫,「
醫生」則是台灣傳統的漢醫。從字面上來看,「醫師」和「醫生」的師徒意義非常明顯。
在文化位階上,醫師自然高於醫生,亦即暗合「師」「生」的從屬關係。「台灣醫生免許
規則」的施行,最終目的就在於逐漸縮減漢醫的數量。這項政策造成台灣漢醫學的日漸凋
零。一方面,漢醫學傳承的斷裂與邊緣化,正好達到殖民者扼殺本土文化的企圖;一方面
,台灣知識分子對於傳統醫學產生歧視,也可算是殖民政策的成功
歷來論者都把發表於一九三○年〈蛇先生〉這篇小說視為賴和批判迷信偏方的作
品,習慣把焦點放在主角蛇先生及蛇藥偏方上面作討論。但是如果將〈蛇先生〉放在台灣
殖民醫學史的脈絡來剖析,卻可以呈現出更多的思考面向。蛇先生是一位以抓水雞為職業
的人,在他的工作中必須和蛇打交道,因此他自有一套補蛇、療蛇傷的生存本領。他之所
以被尊稱為「先生」,除了特別的謀生伎倆之外,主要是因他的蛇傷藥而出名:「在他隔
壁庄,曾有一個蛇傷的農民,受過西醫的醫治,不見有藥到病除那樣應驗,便由鄰人好意
的指示,找蛇先生去,經他的手,傷處也就漸漸地紅褪腫消了。」(〈蛇先生〉,林瑞明
主編,《賴和全集》(卷一),台北:前衛,2000年,頁91)蛇先生的一番善舉,那知卻觸
犯了「神聖」的法律:
那個醫治蛇傷的西醫,受法律所命令,就報告到法律的專賣所去。憑著這報告,他們
就發 現蛇先生的犯罪來,因為他不是法律認定的醫生。(頁93)
因為蛇先生「不是法律認定的醫生」,他自然沒有行醫的許可證。這也說明了,殖民者的
法律具有區隔科學與不科學的權力。因此蛇先生為鄰人醫治蛇傷的行為遂被指控是密醫,
而他的蛇傷藥則成了秘藥。本文於此要提出一個另類的假設,蛇先生縱使有行醫的技術和
動機,他在當時可能也沒有登記為合法醫生的管道。原因在於,總督府自一九○一年公布
「台灣醫生免許規則」之後,得到許可證的漢醫合計一九○三人,其後總督府便堅持不再
開放許可,因此漢醫的數量以每年數十人不等的速度銳減。至日據末期,全台灣有照漢醫
僅餘數十人而已。這種刻意消滅漢醫的作法,在一九二○年代末期曾掀起台灣漢醫界的「
台灣皇漢醫道復活運動」。然而這個運動的發起,卻是來自殖民母國日本的漢醫界。日本
的傳統醫學也是以漢醫學為主,但是「在明治維新初期,由於日本政府刻意培植西洋醫學
、打擊東洋醫學,而引起日本國內修習傳統醫學者的危機意識,紛紛開辦學校、創刊雜誌
、設立病院、組織研究團體以圖生存,並與西洋醫學界對抗。」(陳君愷,《日治時期台
灣醫生社會地位之研究》,國立師範大學歷史所碩士論文,1991年6月,頁76。)一九二
七年,在日本漢醫界的有心人士推動下,發起組織「東洋醫道會」。隔年「東洋醫道會」
台灣支部成立,並發行《漢文皇漢醫界》以為言論機關。
一九三○年「東洋醫道會」台灣支部籌畫請願運動,在二月號的《漢文皇漢醫界》提出了
〈擬提出漢方醫術繼續試驗法制定請願書案〉:「熟思今者觀全島漢醫藥業者之狀況。漢
藥營業者逐年增加。亦足證明民眾篤信漢醫漢藥。然有如脣齒府輔車最關係之漢醫。反每
年遞減。興念及此。轉不堪憂慮。……曩者明治三十四年七月。以府令四十七號。施行試
驗台灣醫生免許規則。免許醫生開業。爾來經過三十年。時至今日。未見繼續施行試驗。
從前得有醫生免許狀者。當在全盛時代。明治三十五年之秋。有千九百三人。年年遞減。
至昭和三年末。殘存者纔有四百二十二人。然而藥種營業者。明治三十三年。七百六十七
軒。至昭和三年末。多至三千百八十七軒。有如上陳醫生與藥種商。其關係即不可分離。
則藥種商得蒙免許。同時亦懇望醫生繼續的免許開業。……且其價廉。為下級貧民。最所
信賴利用。……請先對有相當經驗漢方醫術。造詣深宏者。試驗之。及第者給予文憑。又
鑑於未來望設漢醫講習所。或醫學專門學校設置漢醫講座。使皇國萬世之下。新舊兩醫道
併立。」從這份請願書中可以看出,殖民政府所刻意打壓的漢醫學,是台灣低下階層所仰
賴的醫療方式。所以請求再行開放登記,並且能夠設置漢醫學的教育機關。
這份請願書可以想見是無效的,因為在持續三年的請願後,台灣支部於一九三三年還是被
當局所迫,而中止了會務並停刊雜誌。當時支持漢醫學復興運動的人士其實都清楚西醫和
漢醫背後的權力運作:「如漢醫以王道勝。西醫以霸道勝。王道之醫學。根據事實。非空
談也。霸道之醫學。以機械為前驅。未必盡合吾人之體質也。」(張贊臣,〈論漢西醫學
之異同〉,《漢文皇漢醫界》,第十五號,1930年1月20日,頁5。)張贊臣站在肯定漢醫
的立場,甚至認為西醫的各種技術其實是竊取漢醫的餘緒。因此應該泯除兩者的界線,使
之相輔相成而得相補之力。然而,台灣漢醫界的「台灣皇漢醫道復活運動」終於還是挫敗
了。而且這個運動可算是日本帝國境內「皇漢醫道復活運動」的一個支流,就其性質來說
依然還是受到殖民者的支配。值得注意的反而是台灣第一位醫學博士杜聰明所提出的「漢
醫醫院之設立計畫」。
台灣民報在一九二八年七月一日的新聞中,報導了杜聰明博士提議設立漢醫醫院的計劃,
因此引來民報記者啟源為文反對(啟源,〈杜博士?『漢醫醫院設立計劃』???〉,《台灣
民報》,二二○號至二二三號(共4回),1928年8月5日、12日、19日、26日)。啟源站在
完全否定漢醫藥價值的立場反對設立漢醫醫院,他甚至批判古代醫學是荒唐無稽的學說,
而大力肯定西洋醫學。因此,杜聰明接著在台灣民報回應了一篇長文〈有關漢醫學研究方
法的考察〉(〈漢醫學?研究方法?關??考察〉,《台灣民報》,二二四號至二五四號(共
31回),1928年~1929年3月31日)。在這篇連載三十一回的文章中,杜聰明認為漢醫學的
價值已受到西方歐美國家所肯定,我們更應珍貴自己的傳統知識。他特別強調運用現代醫
學的觀點來發展漢醫學,尤其是藥理學和臨床病理學的結合,可以分析出中藥的成分與藥
效。黃純青也曾提出類似的觀點:「西洋醫術。有長所亦有短所。東洋醫術。以短所亦有
長所。……然而愚見。東洋醫術之精。遜於西洋醫術。此不可掩之事實也。蓋東醫。遜於
西醫者。究其原因。為失研究也。緣無設備專門研究之機關故無以勉勵之也。……假使仿
西醫醫術研究之方法。設備專門之機關。以供東醫之研究。則東醫之精。決不讓於西醫。
鄙人所深信也。」(〈東西文化與藝術〉,《漢文皇漢醫界》,第十九號,1930年5月20
日,頁41-42。)在殖民者抑中揚西的醫學政策下,漢醫學被貶低為迷信落伍的草藥偏方
,而使人忽略了它是先民的文化傳承與生活智慧。這種本土文化的傳承亦是殖民者所不樂
見的,因此採取了非常強悍獨斷的法律,來阻隔傳統醫學的延續與發展。杜聰明和賴和既
是醫學校同學又是朋友,雖然無法斷言賴和在一九三○年創作的〈蛇先生〉,和當時台灣
漢醫界的波瀾有必然之關係,但是杜聰明在台灣民報所發表的〈有關漢醫學研究方法的考
察〉,想必對賴和應該造成某種程度的影響。賴和的思維方式,顯然與杜聰明的論點相互
呼應,不然就是不謀而合。
解構殖民醫學與法律的虛偽假相,運用科學研究方法來還原秘方的真相,或許就是賴和在
〈蛇先生〉中所要表達的想法。人心的迷信與愚昧,並不能檢驗出中藥的實效。蛇先生越
宣稱自己沒有秘方,越使人相信他秘方的靈驗性,紛紛求助於他:
蛇先生愈是時行,他愈覺不安,因為他的醫生事業是偷做的,前回已經嘗過法律的滋味,
所以時常提心吊膽,可是事實上竟被默認了,不曉得是他的秘方靈驗有以致之,也是還有
別的因由,那是無從推測。但有一事共須注意,法律的營業者們,所以忠實於職務者,也
因為法律於他們有實益,蛇先生的偷做醫生,在他們的實益上是絲毫無損,無定著還有餘
潤可沾,本可付之不問,設使有被他秘方所誤,死的也是別人的生命。(頁95)
法律的力量看似堅強穩固不容撼動,卻又千瘡百孔到處漏洞。如同賴和所形容的,法律專
賣所是執法人專利的營業處。蛇先生的醫生事業被默認,是因為「在他們的實益上是絲毫
無損,無定著還有餘潤可沾」。先前已經收過賄賂的他們,或許正在伺機而動。而蛇先生
的秘方縱使誤命,亦是別人的生命,於他們沒有切身關係。賴和在此諷刺了法律所要保障
的,竟然是執法者的權益,而不是人民的生命與安危。最後,連西醫也光臨到蛇先生的家
中了。歷來研究對〈蛇先生〉中「西醫」這個角色,鮮少有人論及他的存在象徵。從〈蛇
先生〉整篇作作品看來,西醫是裡面對秘方最積極的人物。在賴和的小說裡,慣常使用諷
刺的技巧以強化人物的形象。「西醫」所籠罩的現代性光環,卻被賴和形塑成汲汲營營於
追求秘方之人。而被傳誦擁有秘方的蛇先生,反而是小說裡最具有理性思考的角色。蛇先
生頗能看透世人的思考慣性,向西醫解釋著何謂「秘方」:
世間人總以不知道的事為奇異,不曉得的物為珍貴,習見的便不稀罕,易得的就是下賤。
講來有些失禮,對人不大計較,便有講你是薄利多賣主義的人,對人輕快些,便講你設拜
壇在等待病人。(頁99)
在賴和的另一篇小說〈未來的希望〉中,他也寫出了大舍的妻妾為求生子而迷信秘方,遂
成為走方醫的試驗品而犧牲。在物以稀為貴的道理下,人們執著於秘方的神秘性。蛇先生
以著嘲弄與戲謔的心態,來看待這一群迷信偏方的人:
所以對這班人,著須弄一點江湖手法,蛇先生得意似的說,明明是極平常的事,偏要使它
稀奇一點,不教他們明白,明明是極普通的物,偏要使它高貴一些,不給他們認識,到這
時候他們便只有驚嘆讚美,以外沒有可說了。(頁99)
從這一段話就可以猜測到,蛇先生的草藥其實是極普遍的成份。他的蛇傷藥能夠靈驗的原
因,是因為每天要與蛇為伍的蛇先生,想必有他的生活智慧與求生本領。台灣早期的瘴癘
氣候,很適合蛇類生存,因此關於療蛇傷的藥方是很多的。「台灣本島,早期的醫藥學中
,有許多外用及毒蛇咬傷方面藥草被發掘。明清時代開始,漢人大量自中國大陸移入,帶
來了所謂的漢方醫藥即俗稱的中國醫藥。此漢方醫藥系統一直沿用至今,除保存延繫了中
國傳統醫學外,也發揮了不少救人延命之功能。」(陳順勝,〈日據前的西方醫療及其對
台灣醫學之影響〉,《科技博物》,第六卷第四期,2002年7月,頁65。)除了草藥本身
的療效之外,蛇先生以著理性的思考來破解所謂偏方的真相:
地方的毒蛇有幾種你也明白,被這種毒蛇咬著,能有幾點鐘生命,也是你所曉得,毒強的
蛇多是陰,咬傷的所在是無多大疼痛,毒是全灌入腹內去,有的過不多久,併齒痕也認不
出來,這樣的毒是真厲害,待到發作起來,已是無有多久的生命,但因為咬著時,無甚痛
苦,大多看做無要緊,待毒發作起來,始要找醫生,已是來不及,有了這個緣故,到我手
裡多是被那毒不大厲害的蛇所咬傷,這是所謂陽的蛇,毒只限在咬傷的所在,這是隨咬隨
發作,也不過是皮肉紅腫腐爛疼痛,要醫治這何須有什麼秘方?蛇先生很懇切地說。
作家呂赫若被毒蛇咬傷身亡的經過,正好可以用來印證這段話。蛇先生的蛇傷草藥,是他
的謀生技巧下的經驗配方,他能以理性的思考來分析自己草藥的醫療功效,並且藉用漢醫
學的知識來辨別蛇傷的輕重。因此,他大方地將所謂的偏方送給西醫去做科學化驗。反之
,受過現代醫學教育的西醫,竟然是整篇故事中最執著於偏方之人。西醫先是利用「醫生
執業規則」去密告蛇先生,然後大逆轉地向蛇先生求取偏方。賴和企圖利用西醫的角色塑
造,去批判台灣人的迷信,或是反諷殖民者現代化教育的失敗呢?透過蛇先生的對話內容
,賴和確實指出了台灣人迷信偏方的盲目心態,但他更藉由西醫的行徑暴露另一個社會現
象。受過現代醫學訓練的西醫,他之所以迷信偏方,並非在乎偏方的醫療成效,而是覬覦
秘方一旦申請專賣權後的龐大利益。所以〈蛇先生〉的書寫策略是雙軌並行的,一方面賴
和呈現了台灣人盲從偏方的愚昧思考,一方面他也凸顯了西醫的逐利心態。台灣在走向現
代化的進程中,資本主義和功利思想亦逐漸侵蝕人心。殖民政府強勢發展西方醫學的結果
,造成西醫社會地位的提昇,也使醫師成為名利雙收的職業。蛇先生從來就否定自己擁有
偏方,他嘲諷世人迷信偏方的虛妄心理,甚至鼓勵西醫將他的處方拿去化學檢驗。而受到
法律保護的西醫,他所要積極求取的,卻是偏方的專賣價值。當偏方成為合法的專利品之
後,它就有了法律的保障,也能為西醫帶來豐厚的收入。當偏方化驗的結果出來後,蛇先
生已不在人世,但是他生前應該早就預知這種答案了吧。
本文節錄自〈殖民地醫學與疾病敘事─賴和作品的再閱讀〉,《台灣文獻》第五十五卷第
四期,2004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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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紙荒唐言 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痴 誰解其中味
說到心酸處 荒唐越可悲 由來同一夢 休笑世人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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