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集> 一篇手稿 ◎ 郭強生 　她是那麼的瘦小，當時在場的工作人員都不禁面面相覷，能寫出那樣暴烈深刻文字的 小說家，本以為該是有股讓人無法逼視的氣勢的吧？但是從作者資料中，我們已先獲知 奪得小說首獎的是一位才在就讀台大心理系一年級的小女生，然而出現在眼前的領獎人 ，讓人難以確定她的性別，在越界還不曾被鼓吹的年代，只讓人懷疑是不是她派了弟弟 來代領？西裝頭、領帶長褲，瘦削的一張小臉上架了一副大眼鏡，這就是唯一僅有的， 卻讓我無法忘記的印象。 沒多久之後我便出國念書了，對國內的新人新書漸漸有些兒陌生，但是我一直記得她那 篇名為〈囚徒〉的得獎小說。有些文章看過之後宛如做了一場夢，把你平常都不曾意識 到的憤怒、悲傷、絕望……全抓了出來，闔卷後又恍惚說不出它究竟好在哪裡。幾乎是 不能分類的，它完全自成一格，但是思緒之嚴密與語言之迫切仍一直壓在你的心上。因 為在那次徵文中擔任的是複選委員，我在一堆稿件中看見那樣工整的字跡時，心裡就先 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每一筆每一畫像是刻出來的，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標點，充 滿了儀式完成的肅穆。然而很多跡象顯示，這一定是出自一個新手，因為一般空格、分 行的規矩全都不符。我自己寫下高分時並不那麼地有把握。害怕是主觀的情緒掩過了美 學的判斷，但是看著這篇作品一路過關斬將終於拿下首獎時，我為作者慶幸而大呼了一 口氣。 錯了。她當時需要的不是獎座。幾年之後在國外讀到一則文壇報導，那個瘦小的女生在巴 黎出了大事。我放下報紙，感覺悲傷但並不震驚。隨即我有另一股難言的罪惡之感，不震 驚的背後原因實在是因為當年我就已經有種預感，這樣的文字太過糾結，美則美矣，同樣 是寫作者，我可以感受到那其中伏流的感情傾斜，此時則更加了解了當時給分時的不確定 是為了什麼。如果我在複選時就因隱隱的不祥之感而給了一個較低的分數，是不是就能阻 止了後來的悲劇？那樣的字體，那種自虐的題材，那種不曾投過稿卻能一鳴驚人的啼血之 聲…… 我還是常常想到她的死，覺得自己曾經加入了把她送上祭壇的一項陰謀。雖說我們都聽多 了藝術家非道德的宿命性格，但是當一個活生生的青年與一篇驚世駭俗的作品並放在那兒 要我宣判死刑時，我的迂腐會告訴我，留下那仍年輕浪漫的生命吧。但是文學史似乎不是 用這種方法寫成的，一代又一代的批評家與讀者都重複地在為蜷曲痛苦的靈魂鼓掌叫好。 看哪！多麼地傳奇，多麼地不凡！ 〈囚徒〉的故事在她身後仍然繼續上演，她沒有出口的靈魂成了供人研究的迷宮，愈陷愈 深的人格分裂提供了故事翻演的後設結構，因為他們都沒有聽過她在第一篇小說中的呼救 。但是我又做了什麼呢？用文學的光環加冕她的自囚？我不忍讀她後來的任何書寫，因為 她的字體和她所用的六百字稿紙始終會出現在眼前。只讀過一次的東西怎麼會留下這麼詳 細的印象？ 只希望也是最後一次和他人的手稿這樣地相遇。 ● --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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