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還在持續。太陽傲視著天下，猛烈的日光灼燒著安南的大地，將每一根草每一寸土地 烤得乾燥脆裂。唯有森林；無論天空燒得多猛，熱浪蹂躪了多少生民，都攻不進枝葉下哪 怕一絲的黑暗。 　 又有人進入森林了。嫩綠的枝枒顫動著，纏繞其上的藤蔓在半空垂蕩，幾片葉子經不住風 吹，落到了地面。 沒有馬車或顯眼的貨品，不是商人；未佩戴武器或盔甲，也不是冒險者；隻身一人，而且 還背著個髒兮兮的囊袋，是迷路的旅人吧。那麼，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原本還漆黑一片的密林深處，浮現出兩抹小小的微光。視線的另一頭，一名男子輕快地在 林間走著。明明身處於昏暗的樹林間，男子卻仿若漫步於市街上泰然自若。他哼著奇怪的 小調，一邊把玩手上的木果果實。 「魂兮歸來，不可久淫些。 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 雄虺九首，往來倏忽──下句是啥來著？」 真令人不快。草葉間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些，旋又重新亮起。林中人緩慢地、深深地吐了口 長氣。 「餵，聽得到我說話嗎？那個，呃，托利先生？」旅人突然朝四周喊道。 林中人睜大了眼，隨即猛烈地咳嗽起來。意料之外的名字突然爆出，讓他岔了氣。 「應該沒說錯吧。托利，透里，難道是市場的意思？我搞錯了嗎？」男子從懷中掏出張羊 皮紙，困惑地自言自語道。 「你是誰？」稚嫩的聲音從群木間傳出。即使是小孩咕噥的音調，在這片奧冷的森林中也 有如同鬼魂的低語冰涼。 「為什麼知道那個名字？」 「真的存在啊，我還以為肯定是騙人的。」男子吐吐舌，然後高聲喊道：「在下名為葉世 傑，為求一事而來，還請現身相見。」 語音剛落，某樣物體擦過了葉世傑的臉龐。一抹紅色在他臉上綻開。 「沒有下一次了。你為什麼知道那個名字？」語調沒有一絲起伏，卻蘊含一股不容質疑的 威勢。 就算平常再輕浮，葉世傑也理解到自己的下一句話就會決定生死。他嚥下口水，用比平常 高兩度的聲音說道： 「是一名穿著黑色絲綢長杉，手中抱著本高級書刊的男人。臉被面紗遮住了，我沒看清。 」 沒有回應。鳥啼和蟲吟從四面八方湧來，包覆住葉世傑。即使白日當頭，他仍有種光芒被 深邃的林木給吞噬殆盡，處於冰荒北地的異樣感。 「我相信你。」到底過了多久呢？當他連睫毛都麻木了的下一刻，一道人影從眼前的枝幹 上緩緩落下。葉世傑呼地鬆了口氣，有如顆乾癟的布球癱倒在地。林中人的的真身特別矮 小，只到葉世傑的腰間。他回憶了一下，想起邊境是有種身高矮小，被稱為半身人的少數 種族存在。 他套著一件亞麻色的髒鬥篷，沾滿塵土的臉上掛著一副過大的護目鏡，幾乎罩住了上半的 臉面。他抱胸站在葉世傑前方十幾尺處，冷冷地盯著他。三尺餘的身形，在此刻的葉世傑 看來卻如同參天巨木般高聳駭人。 「那麼，你想拜託我什麼事？」直到對方發話，葉世傑才倏地回過神來。他重新站起，盡 量用平常的口吻回答：「我是來自大明的學士，同時也是名占卜師。若要說起我大明最靈 驗的卜術，便是檢視獸骨的痕路，參以陰陽八卦……」 「沒興趣，說重點。」 「好的好的。用作占卜獸骨的奇獸在大明數量稀少，黑市價格更是高昂。就在我苦惱之際 ，方才提到的男性突然在前幾天現身，指引我來安南的這片森林找人。說這位托利先生必 能實現我的要求。」葉世傑自認恭敬地回答。 被稱為托利的半身人皺緊眉頭，猶豫了半晌後說道：「那隻奇獸長什麼樣子？」 「大明人將牠稱為熊獵犬。大體上長得跟熊差不多，最大的差別在於熊獵犬長得更大，同 時還有條狼一樣的尾巴。」 「是熊啊，那就沒有問題。跟我來吧。」托利擺擺手，示意葉世傑跟上。 「非常感謝您，托利先生。至於報酬，由於敝人出身貧寒，可能沒多少錢……」 「不需要。反正也不是我出力。」在爬上一個小土坡時，托利停下了腳步。「還有，別用 托利稱呼我，那已經不是我的名字了。」 「這樣的話，該怎麼稱呼您呢？」 「我怎麼知道。」他轉過頭，用促狹的眼神看向對方。 「你等等直接問本人吧。」 　 這之後，兩人只是沈默地穿梭在林間。說完那句意義不明的話後，托利再沒開過口。無論 葉世傑怎樣裝傻賣笑，他都充耳不聞。僅有一次，在葉世傑問到托利的願望時，托利有所 回應。 「大概是，真正的幸福。」雖然只是囁嚅的細語，他確實聽到了托利的心聲。這之後，兩 人仍安靜地地往森林中央移動。 在太陽逐漸偏斜的時候，托利終於停下了腳步。 「你，退後一點。」他低聲說道。葉世傑還沒來得及反應，托利已經噘起嘴來。 「噓──」尖銳的口哨聲在密林中散播開來，幾隻鳥兒被驚嚇得紛紛飛起。 「你要做什……那是什麼？」像是在呼應哨聲，兩人前方的叢林開始搖動起來。大地在震 顫，野獸的吼聲比蚊蟲更快地刺進兩人體內。 斜陽撒落的林徑上，熊獵犬用那龐大體型無法聯想的高速衝了過來。 「熊熊，熊獵犬！」葉世傑嚇得跌倒在地。當體型足夠巨大時，光是怪物本身就是種威脅 。，他雙手並雙腳，狼狽地往後爬去。但當葉世傑回頭看時，托利不僅沒有逃開，反而直 接在原地坐下。他摸索了一陣，憑空掏出了根長約三尺，幾與本人同高的奇怪鐵棍。 「大明國的火鎗？」接連而來的異常狀況，反而使葉世傑暫時取回了冷靜。托利以右手托 住鎗，將槍身依靠在左手臂上。 猛獸仍在逼近。吐著白沫的口鼻擠在一塊，碩大的雙眼暴露著赤裸裸的殺意。猛獸的樣貌 比葉世傑以前見過的，聽聞的任何怪物都要來得更加猙獰，徬彿失去理性一般。 「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的吧！托利先生快點起來──」 托利深深地，沈重地吐了口長氣。氣氛驟然一變，原本慌亂不已的葉世傑登時定住。 「吾乃赫爾莫斯之鳥。」 從幼小的身軀，細如一線的唇中漏出了這麼幾個字詞。托利的右瞳逐漸染紅。視野之中， 熊獵犬的巨大軀體消失了，繽紛散亂的樹木林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鮮紅的一點。 「僅吞噬，自身的羽毛。」 隨著語音咽下，巨大的爆炸聲響起。子彈從槍膛噴發，筆直地往前方射去。 巨熊的勢頭突然減緩，牠的口中兀自低吼，但四足卻不聽使喚。一步，兩步，終於停下了 動作，癱倒在地。 結束了嗎？葉世傑還沒回到現實，前方的托利卻已站起身，前去確認屍體。他趕忙爬起， 湊近到他的身旁。 「因為要骨頭，我盡量瞄準空的地方了。」葉世傑看向熊頭；雙眼、鼻子、嘴巴，四個黑 色的小圓孔印在上面，濃稠的血液從孔中瀉出。 這是怎樣的怪物！葉世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自主顫抖起來。不僅秒殺比自己大出十倍不 止的巨獸，居然還能符合之前的要求。葉世傑想忍住，卻又無法自制地偷偷看向托利。 托利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很害怕似地縮起身子。 「那個，我有什麼做錯的地方嗎？」 你的存在本身就大錯特錯啊！葉世傑很想大吼，但他扼住了自己的喉嚨，勉強擠出一句話 ：「沒有。真是太感謝您了。」 像是放心了一樣，托利拍打著熊獵犬的屍體，再度開口發問：「不過，除了骨頭以外的部 位要怎麼解決呢，肉跟皮毛都很難剝除吧。」 「不用擔心，我有帶可以只去除血肉的卷軸。比起這個，您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之前也 說過了，我會給付您報酬。」如果托利打算直接生吞熊獵犬，自己一定會嚇得心臟麻痺。 可怕的是，葉世傑的腦海中居然能浮現出那幅畫面。 「報酬，嗎？」托利再度陷入沈默。不同於先前的狀況，可以看出他是認真的在思考這個 問題。見對方苦苦思索，葉世傑提出建議： 「不如讓我給您簡單卜一卦如何？如果沒有定見的話，偶爾尋求神明也無不可。」 「好，那就拜託你了。」聽到對方主動提議，托利果斷放棄無解的思考。 確認同意後，葉世傑取出數十根箋，然後請託利幫忙升起火堆。他將竹箋分成兩把，一遍 遍地從中間抽出幾根交替，有時則將竹箋扔入火中。念念有詞了一陣子後，葉世傑才抬起 頭來。 「顯示的卦象為乾卦。如果您之後有想達成的事，或渴望的東西的話，可以往南方去尋找 。」 「南方嗎。可是我並沒有想做的事。」托利垂著臉，似乎有些喪氣地說道。 「縱使如此，我還是建議您動身。卦象顯示的乃是結果，中途的一切變數，乃至災難都未 可知。縱使如此，若不自發行動，就絕不會得到任何東西。」葉世傑誠懇地說道。「不得 不行動嗎？」不向任何人，托利像是自我催眠似地低語著。 殘紅的夕陽逐漸跌墜到山頭之下。托利目送葉世傑離開森林後，沿著長草叢的邊緣散步。 他呆呆地看著最後一縷紅光消失，看月亮領著夜幕升起，涼爽的夜驅趕走煩熱的酷日。 「不得不行動嗎，不得不行動嗎，不得不行動……」在真正踏出步伐前，他在滿天的繁星 下不斷唱唸著同一句話，宛如壞掉的木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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