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木門被大大推開，戶外的冷空氣灌了進來，但很快便消散在溫暖的火光中。一名身 披旅行者斗篷的高大魔族走了進來。魁梧的身軀和暗紫色的皮膚一瞬間吸引了店內所有人 的目光，但多數人很快地又轉回去喝酒吃肉。一名服務生很快地迎上去招呼客人。 「歡迎光臨。請問是一位嗎？」 魔族默默地點了點頭，隨即以警惕的目光環顧室內。大圓桌五張，小方桌八張，深處則是 吧台，兩旁各有一道小門。圓桌的位子已經坐滿，小方桌也只剩下兩三個空著的；相比之 下，吧台前僅有兩位客人。這其中大多是人族，穿著魔族沒見過的服飾。 無視魔族警戒的態度，服務生熟練地將魔族引導到小方桌，確認完餐點後就離開了。魔族 坐了下來，充當座椅的橡木桶發出「嘰嘎」的聲響。他再度看向四周，這次看的是店內的 擺設。石造的牆壁有些斑駁，上面沾著潑濺的酒漬與叢生的苔癬。胡桃木製的木桌和吧台 年代頗為久遠，深黑色的表面夾雜著許多龜裂的痕跡。燈光採用古老的火把式照明；時明 時滅的黃焰在火盆中跳動著。雖然用魔法維持燃燒狀態，但亮度並不足以照亮酒館的每一 寸角落；有些坐在角落的客人甚至全身都隱藏在黑暗之中。整間酒館的氛圍與其說是老舊 ，不如用破敗來形容會更合適些。 看著這副景象，一路上緊繃的情緒稍稍緩和下來。自從進入這個國家，見到的淨是聞所未 聞的存在：頭頂冒出煙霧，發出尖銳噪音前進的漆黑巨獸；豎立在道路兩旁的長柱體，頂 端的球體發出如同魔法般的白光。但比起這些古怪的物品，最讓人震驚的還是行人。不僅 是亞人，就連魔族都光明正大地在街上闊步；望向四周，也沒有人族驚慌失措或放聲尖叫 。他想起剛入城時守衛對自己說的話，不禁抱起頭來。要不是這間酒館和書中描述相符， 魔族真的會懷疑自己受到詛咒。 經過了數百年，世界早已截然不同。 「我的知識完全派不上用場，也沒有認識的人。這樣真的能找到人嗎？」以誰也聽不到的 音調，魔族小聲地嘟囔著。 「讓您久等了，這是您點的蜂蜜酒。」一道聲音打斷思考，魔族抬起頭來。 一名面露凶光的人族正用猙獰的面容俯視著他。 「哇啊啊！真的很對不起。」雖然什麼都沒做，魔族反射性地低下頭道歉。面對莫名的舉 動，服務生吃了一驚。 「咦？我不是……不對，為什麼要道歉？」 「欸？啊，抱歉，我認錯人了。謝謝你端酒來。」似乎發現了自己失言，魔族滿臉通紅─ ─雖然看不出來──地從服務生手中接過酒杯。 服務生滿臉狐疑，卻什麼也沒說就回去了。 「唉……」魔族將蜂蜜酒與嘆氣一同嚥下，趴在桌上。前途漫漫，能感覺到的只有徬徨和 焦灼的不安。 「勇者帶著眾神的祝福誕生。他將越過千山萬水，討伐魔族……」 「嗯？」悠揚的歌聲傳入耳裡，魔族抬起頭，把視線轉往吧台的方向。一名人族將琴橫放 在腿上。撥動琴弦的同時，口中正唱著優美的歌謠；那是一首魔族也聽過的歌。 「那個人是…...？」 吟遊詩人唱完最後一句，撥彈的手停了下來。他拿起桌上放著的錢袋，掂了掂重量後，滿 意地收入懷中。他將身旁的琴盒打開，慎重地把魯特琴放入。收拾完畢，他轉頭向吧台要 了杯酒；今天的業績不錯，允許自己小酌幾杯。這時，吟遊詩人的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那個，請問你剛剛唱的歌，是有關勇者的歌嗎？」 轉身看去，一名魔族正怯生生地望向他。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吟遊詩人有些納悶。他仔細地 觀察了眼前的魔族：深紫的皮膚與亮金的虹膜，口中微微露出的尖牙，身上微微散發的妖 氣，是名正統的魔族。 「我剛剛唱的確實是勇者之歌。你是外地人嗎？」吟遊詩人多了幾分警戒。勇者之歌就像 童謠，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曾聽過；即使是近代才開始交流的魔族，也對這首歌非常熟 悉。會問出這種問題，那就表示他很可能是隱居不出，又或是甦醒不久的古老魔族。既然 這名魔族能通過城門的盤查，說明他基本是無害的；但還是有豹變的可能。 「對。那個，我想知道更多有關勇者的事。請問能跟你聊一下嗎？」魔族囁嚅道，低垂的 眼神不住飄移。 看著扭扭捏捏的魔族，他輕輕笑了出來。 「可以啊，如果你願意請我一杯的話。」吟遊詩人搖動手中的木杯，杯中的冰塊喀啷作響 。 「真的嗎，謝謝你！對了，我的名字是摩羅。」聽到吟遊詩人善意的回應，摩羅露出興奮 的笑容。他拉開旁邊的椅子，並向吧台隨意點了杯酒。等酒杯端到兩人面前，吟遊詩人開 始說起故事。 「代代傳承的勇者歷史雖然悠久，但很多都湮沒在歲月的沙土之中。我能說的也只有人類 的歷史以及殘存的故事。」他喝了口蜂蜜酒，潤潤嗓子。 「眾神寵愛的人子、和平的希望、光明的化身……自古至今，勇者得到無數的讚美與稱號 。雖然聽起來很浮誇，不過這些稱號都和勇者的能力或偉業有關。比如只要新一代的勇者 誕生，城鎮的天空便會灑下光芒；這被視為諸神的祝福。國家遭到邪惡的魔族或亞人進犯 ，於危急之際盼來勇者援救的故事更是多不勝數。因為勇者擅長使用光魔法和神聖魔法， 才會有光明的化身一說；據說他的左手受到神的加護，釋放的光芒能對魔物造成巨大的傷 害。勇者之歌中有一句是『滿天榮耀盈於汝之左側』，講的就是這個。話說，你們魔族會 怎麼稱呼勇者？」 突然拋出的問題，讓原本聽得津津有味的摩羅慌亂了一下。 「我們怎麼叫嗎？應該是直接叫勇者吧……我很少跟同胞接觸，並不清楚其他人的習慣。 」 「原來如此。」吟遊詩人簡短地應和，然後繼續話題。 「在過去的時代，軍隊並不能完整保護到整個國家。除了缺乏交通手段，愚蠢的貴族們認 為爭權奪利，和王室互相掣肘比解救遭到魔物蹂躪的村莊更加重要。作為替代，大量的平 民成為冒險者，代替軍隊解決魔物引起的問題。他們四處漂泊，保護弱小的平民，並消滅 不斷孳生的魔物。由於冒險者的出現，一些小村莊才能免於滅亡的命運。只是，魔物中有 龍，魔族中則有高等個體的存在；這些都是普通的冒險者應付不來的強大怪物。這類異常 的存在，多半都是勇者解決的。某些人認為勇者的存在，正是神賜予人類的希望；為了讓 人類不被活著的天災滅絕。」 「數百年來，同樣的事不斷上演：即使打倒了魔王或強敵，很快又會有新生的個體出現。 而勇者即使死亡，下一任的勇者也會很快降生於世，再度現身保護人類。真正發生劇變， 要追溯到五百年前──也有一說是這個國家剛建立的時候──舊魔王被勇者討伐後，新生 的魔王一直沒有動靜，異樣的和平維持了十數年之久。前所未有的事太驚動各國，君王們 難得聚集起來，為人類將來的大方向開會商議。會議的結果，諸國決定避免主動進攻，並 拜託當代的勇者不要和魔王軍正面衝突。」 「為什麼！」摩羅霍然站了起來。不顧被打翻的蜂蜜酒，他揪著吟遊詩人的衣領不放，大 聲喊道： 「為什麼不趁機討伐魔王？說不定他剛好很虛弱啊！」 他激動地上下揮動手臂，瘦弱的吟遊詩人被甩得七葷八素，但卻無法掙脫。其他客人注意 到騷動，紛紛看向兩人。 「客人，請別在店裡大鬧。」店內的服務生飛快趕來。他將摩羅的手拉開，用冷冽的聲音 出言警告。 「對，對不起。」稍微冷靜下來的摩羅連忙鬆開雙手，不停道歉。 「沒關係。」吟遊詩人喘了一會，等呼吸穩定下來後問道： 「不過你為什麼激動成這樣？魔族不是都支持魔王的嗎？」 「這，倒也不是這樣……」摩羅又支吾起來。或許魔族並不團結，也可能是個人問題。想 到這，吟遊詩人便不再追問。 「雖然我不清楚魔族的想法如何，但對人類方來說，只是單純的避免爭端而已。野生的魔 物已經夠難應付了，沒有人會想多生亂事。」 看著恍然大悟的摩羅，吟遊詩人說道： 「過了好幾代，始終沒有動靜的魔王逐漸被人遺忘。不再需要和魔王交鋒的勇者並未就此 鬆懈。歷來的勇者們依舊奔走各國，消滅層出不窮的魔物與進攻的亞人。說起來，現任勇 者可是在這個城鎮誕生的喔。雖然現在下落不明就是了。」 「你說什麼！」摩羅拍桌而起。但遠處服務生凌厲地一瞪，他很快又坐下了。 「下落不明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吟遊詩人悠閒的喝光酒，向櫃檯點了份肉串。「眾說紛紜。有人說是隱居山 中，也有人聲稱看見勇者奔赴北方的荒原挑戰魔龍。不過勇者會離開這個國家，也不是沒 有道理。你看看這間酒館的人們。」 摩羅端詳起店內的人們。剛才過來勸架的服務生正在擦桌子。幾張圓桌擺了酒席，眾人喝 得正歡；一位醉醺醺的狗頭人跳到椅上，開始表演起謎樣的才藝。有隻爬行者單獨坐在靠 牆的個人座，用黏長的觸鬚吮吸飲料。廚房內雖然看不到，但從偶爾冒出來的好幾條手臂 來看，廚師顯然不是人族。看到這，摩羅突然想起一件事，然後睜大了眼。 「沒錯，就是魔族。古代的魔族和人類交惡。即使不算上魔王軍，部分有智慧的上等魔族 也會率領魔物進攻國家。這個國家創立後，國王贊同首相的多種族交流計畫，致力於消弭 人類與魔族之間的仇恨。雖然遇到許多挫折，但終於在一百多年前成功了。其他國家暫且 不論，在這人魔和平共處的國度，沒有需要勇者力量的地方吧？」 「是這樣嗎……我還以為終於能見到勇者了……」魔族沮喪地垂下頭。吟遊詩人拍了拍他 的肩膀，安慰道： 「雖然情報很少，但也不是沒有希望。明天你去市政府和圖書館，試著找找官方資料吧。 說不定勇者正待在某個國家，只是我不知道也說不定。」 「嗯！」雖然還帶著一絲愁容，但摩羅提起了精神。 「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吟遊詩人先生。」 「別客氣。總之今晚盡量吃盡量喝，有什麼煩惱就留到明天吧。當然，前提是你請客。」 摩羅笑了出來。酒席正進行到最高潮，酒館內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打開後門，服務生拎起垃圾走出酒館。沒有路燈的暗巷，就連腳邊都是漆黑一片，難以看 清。但對他來說不成問題。 「萬千光芒榮耀吾身。」語畢，服務生的左手開始發出聖潔的光芒。藉著白光的照明，服 務生順利地將垃圾扔入了垃圾集中處。完成工作後，他從口袋摸出香菸，慢慢踱步回店內 。 「呼……」煙霧自口中四散，服務生望著漆黑的夜空。月亮被雲層遮住，微弱的月光透過 雲層落在身上。 勇者，嗎？服務生想起了方才吧檯傳來的對話。對他來說，這是很久沒聽過，卻一點也不 陌生的詞彙。叼著香菸的嘴發出了笑聲，嘲諷感十足的聲調中猶夾雜著一絲疲倦。 「傳說中的勇者正給自己端茶倒水，他們一定想不到吧。」服務生自嘲道，原本譏諷的笑 聲已轉變成十足的苦澀。即使百般不願，服務生依舊很珍惜目前的工作。畢竟在這個國家 中，適合他的工作已經寥寥無幾了。 「什麼鬼勇者，根本就是被詛咒的宿命吧我說。」不顧掉落的煙灰，服務生對空氣發起牢 騷。服務生，不，勇者會來氣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吟遊詩人說的沒錯，勇者的攻擊對邪惡的存在確實特別有效。但一般人不知道的是，效果 強烈的除了傷害外，還有自動產生的仇恨值。幼年時期的勇者僅僅是嗅到氣味，就會揪住 無辜的魔族一陣猛打。多虧政府從中斡旋，他才能免於牢獄之災。雖然現在已經能抑制住 攻擊的衝動，和魔族接觸時仍會散發出露骨的敵意。剛才也是，但凡接待到魔族的客人， 勇者都無法收起那副凶狠的神情。制止情緒激動的紫色魔族時，他差點沒忍住把客人的手 擰斷。 更糟的是，勇者的技能大多偏向戰鬥方面，許多專業方面的技藝都無法學習；本就一片荒 涼的職業列表變得更加悽慘。當然，前面的問題只有本國（家鄉）才會發生：某些國家的 環境還是有利於勇者求職。再不濟，也有冒險者或士兵這種需要戰鬥的職業。但由於「勇 者」特殊身分，有一長串的國際法嚴格規範了他的行動，跨國移動這種事自然麻煩無比。 簡而言之，想出國非常難。至於第二項方案，面對最不受歡迎的三大職業之二，不到山窮 水盡，他不可能會選。 心煩意亂地在小巷中走著，腳步也越發沉重。勇者之歌的歌詞在腦海中逐漸浮現。 「勇者帶著眾神的祝福誕生。他將越過千山萬水，結交可靠的同伴，發掘古老遺跡中的財 寶。消滅魔族，拯救村莊，庇護人類，為一切良善的存在帶來諸神的慈悲。最終，勇者將 踏平魔軍，討伐魔王，為人類帶來永遠的和平。」 歌聲宛如銘刻的咒文，一遍遍地在勇者心中迴響。身體止不住顫抖，香菸落到了地上。 「什麼狗屁和平，真要我拯救人類的話，先把遺跡中的財寶送給我啊！還有那個沒用的魔 王，也不快點出來危害世間。給我負起責任，老實地在人間製造混亂啊啊！」 憤慨的吼叫聲，撕開了寧靜的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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