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明之光的照耀下，我們似已成功拒巫術與黑暗於千里外。然而，多數人並不知道 ，法國大革命前七年，西元1782年，安娜．戈狄才被以女巫之名處死，那距今不過幾十年 ，是你我的爺爺奶奶、甚至父母經歷過的時代。 也許，它們並未如我們想像得那麼遙遠。 ※ 「科、科提斯先生，隨便都好，我們聊點什麼吧……」 「你也該習慣了。」 油燈將迪倫和科提斯放大了幾十倍的影子投射到下水道弧形的牆上，或許是火光本身不穩 ，又或是人發抖之故，其中一抹影子不斷抖動，好似擁有生命。 說到下水道，許多人腦中浮現的景象不外乎狹小、黑暗、潮濕、骯髒，像豬腸子一樣裝滿 糞便、錯綜複雜；但帝都的下水道不一樣，這裡光水道就寬達五米，足以划船，濕氣雖重 卻不難聞，如果你的戒指不小心掉進水溝，只要報出遺失地點，水道管理局的人甚至能輕 易幫你找回來。 帝都的下水道工程無愧其集科學之大成，它受到嚴密且妥帖的管理，就像我們的想法，完 全受大腦控制一般。 作為帝都水道管理局的一員，迪倫很為自己的工作驕傲，科學地說，這裡的錄取率不到百 分之五，走在這裡他應該要像國王在自己的領土般理所當然，然而他此刻卻忍不住發抖。 「迪倫，沒什麼好怕的，別自己嚇自己。」這是科提斯第四次安撫迪倫了，他的好脾氣果 然是管理局首屈一指的。 「可、可是科提斯先生，如果真的沒什麼，我們為什麼要加強巡邏？」迪倫猶帶雀斑的臉 白得嚇人。「我曾聽說，下水道裡有些『東西』，你說會不會是牠們……」 「迪倫，別胡思亂想，」科提斯四平八穩地提著油燈，他很慶幸油燈不是在瑟瑟發抖的菜 鳥手上，「這裡可是帝都，我做這行十年了，從來沒看過你說的怪物。那不過是無知造就 的幻想，想想你的名字(註)，或者你只是個鄉下人？」 「鄉下人」一詞像針強心劑，迪倫立刻挺起單薄的胸膛說：「不是！」 「那就對了。再說，現在是白天，只要推開孔蓋，你隨時都能享受陽光。」 想到陽光，迪倫的臉色果然好了不少。 「加強巡邏是為了一個月後的萬國博覽會，屆時出席的除了女王大人和王子公主們外還有 各國的貴賓，帝都水道作為我國的榮耀之一，肯定會有人來參觀，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你 也不想讓女王丟臉吧？」 想到博覽會和女王，迪倫的臉彷彿亮了起來。 「不過，這裡的確存在危險。」 迪倫聞言頓足。 「科、科提斯先生，您指的是、是……」 「沒錯，這裡可能有強盜、小偷、間諜跟吉普賽人。不過你還有我，以及這個傢伙。」科 提斯拍了拍掛在腰間的短棍。 迪倫鬆了口氣，連連點頭，並悄悄握住棍子。 「本來下水道就由我們負責，現在警察為了維持秩序更分不出人手，你就當自己是為女王 加班吧。或者，」科提斯挑了挑眉，「你已經想遞辭呈了？」 「絕對不是！科提斯先生！」迪倫立刻立正行禮。 科提斯面無表情地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然後繼續未完的巡視。 不過，雖然科提斯說的簡單，可是他的心情並不像表面上那般輕鬆。 最主要的原因是疲勞。水道管理局的人手平常就不充足，這段期間還增加排班，雖然上面 為此降低標準、招募了許多新人，但對像科提斯這種基層前線而言是弊大於利。 迪倫還算好了，至少他對這份工作懷有熱情跟榮耀，也算受教，博覽會結束後八成會留下 ，這也是為什麼他特別苦口婆心安撫、教導的主要原因。 不再閒談，帝都的地下世界恢復了寧靜，或者說相對安靜，跫音、淙淙水聲、地上馬車經 過的隆隆聲，各種東西從黑暗中發出「呼喚」；高舉油燈，他們行走在跳動著點點火光的 流水畔，廣闊又複雜的帝都下水道彷彿自成一個世界。科提斯手指輕輕掃過牆壁，告訴自 己在文明之光的照耀下，他人在帝國的中心。 吱吱吱吱！ 「迪倫，安靜，右邊。」 科提斯突然放下油燈並用身體擋住，然後抽出短棍。 「科提斯先生，那、那個不是老鼠嗎？」迪倫手忙腳亂地掏出棍子，緊張歸緊張，他總算 沒有發出太多噪音。 「那是老鼠被嚇到的反應。」科提斯把棍子橫在身前，並示意安靜。 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迪倫什麼都看不到，地面滑溜溜的，他覺得自己隨時會摔進不見底的 深淵，他死死握緊棍子，好似那是維繫他生命的稻草。 「迪倫。」科提斯的氣音在他耳邊響起。 迪倫差點跳起來，不過幸好他手腳發軟才沒做出這等丟臉的反應，他舔了舔乾燥的唇，同 樣用氣音說：「怎、怎麼了，科提斯先生？」 「張開你的眼睛。」 迪倫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緊張到閉起眼睛，他連忙掀起眼皮，只見科提斯冷冷看著自己。沒 想到才幾秒不見，他竟然開始覺得這張臉也挺可愛的。 見迪倫張開眼睛了，科提斯便繼續前進，迪倫連忙跟上。 吱吱！吱吱吱！ 前進一段後老鼠的叫聲更清楚了，聽起來似乎不只一兩隻而已。 迪倫覺得似乎哪裡有些奇怪但又說不出來，只能先悶著頭緊跟在科提斯身後。 他們稍早開工的時候科提斯就交代過，遇到事情他會在前面，迪倫只要安靜跟上，然後謹 記一個法則：打和跑，要是遇到緊急狀況就先揮棒子，然後拔腿就跑。 雖然這指示很粗糙，但對迪倫此時緊張得縮成一團的腦袋來說卻是恰到好處。不過他這麼 緊張其實也有一小半源自於此：要是下水道安全，科提斯幹嘛這麼吩咐呢？ 科提斯轉進支道，支道不比主要水道，行走空間從五人並行都沒問題減少到僅容兩人肩並 肩，迪倫不時踩到科提斯的鞋後跟，幸好因為狹窄這裡水聲也更響亮，水聲和連成一片的 吱吱聲壓過了他們的聲音。 因為他們聽到的基本都是回音，很難判斷方向，走錯兩次後他們才找到正確的方向。 迪倫告訴自己這是錯覺，他覺得越前進，四周就越潮濕，手邊的牆面也越不平整，蕨類和 蕈類冒出頭的頻率越來越高，那個聲音像要帶他們前往某個地方…… 科提斯突然停下腳步望向迪倫，他似乎查覺到迪倫的不安，指了指牆上的一塊金屬牌子。 牌子釘在一條通往地面的爬梯旁，迪輪順著科提斯的指示看去，才發現他們已經走到城南 ，接近廢水排出口。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讓迪倫安心不少。 「好了，回去吧。」科提斯淡然道。 「耶？」 「前面不歸我們負責。」 迪倫茫然地張開嘴巴，一時間無法反應過來。 「還是你想再走一段？」應該是錯覺，迪倫覺得科提斯此時的表情有點「邪惡」。 迪倫先搖搖腦袋，然後又遲疑地點了點頭。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因為……」迪倫不斷眨眼睛，好一會才說出下文，「因為如果害怕就草草了事是不行的 。而且現在有科提斯先生您陪著都這樣了，等以後我自己一個人巡邏肯定會更敷衍。」 科提斯點點頭，摸了摸比自己還要高半顆頭的青年的腦袋。無論迪倫表現如何，光他有這 點職業意識就值得稱讚。「說得不錯。不過我們在這活動也可能造成原本負責的人誤會， 所以就再追一段就好。」 「追」字像一粒火星點燃了引線，迪倫「砰」地靈光乍現，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雀躍道： 「科提斯先生，我想到了！我們一路追來那些老鼠一直維持『一整群』，這不太對勁吧！ 」 科提斯聞言一愣，不過確實，老鼠受到驚嚇正常的反應應該是一哄而散才對。 一群呲牙咧嘴的老鼠擠成一座小山，在黑暗的下水道裡移動…… 科提斯和迪倫不約而同想到了這個畫面，科提斯還好，迪倫被自己的話嚇得面無血色。 「科、科提斯先生……」迪倫雙腿再次打顫。 「再追一段就好，如果我們什麼都沒發現就回去。」科提斯面不改色道。 不知是幸或不幸，他們在這條水道途中發現了一些東西：生火的痕跡。 好消息是他們誰也不曾聽說老鼠會生火，壞消息是科提斯嚴正宣布他們必須繼續追查下去 。 可能是他們剛才停下來討論的緣故，他們已經聽不見老鼠的叫聲了。不過相對的，他們開 始漸漸發現人活動的跡象，一些被啃得乾乾淨淨的骨頭，燻黑的地面跟穹頂，還有扭成一 束、沒燒乾淨的報紙，後者看來就是這些人生火的材料。 「科提斯先生，下水道裡有住人嗎？」 「有。」 科提斯的回答太過俐落，彷彿常識，令迪倫不知該怎麼問下去。 「且不提盜賊，就我所知有些遊民或來帝都工作卻租不起房子的人會以下水道為家。」科 提斯好心地自己接下去說。 「他們這麼做，沒關係嗎？」迪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雖然很輕，不過科提斯確實嘆了口氣。「規定上不行。不過他們大多很有分寸，只要勸導 就會離開。下面的話只能在這邊說：他們並不是真的離開，只是換一個地方躲而已。不過 ……」 科提斯忽然流露的感性更令迪倫覺得喉嚨發痠，科提斯說的「那些人」他並不陌生，事實 上如果他沒得到水道管理局這份包吃住的工作的話，他或許也會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不過什麼？科提斯先生。」迪倫勉強繼續問道。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他們從東趕到西、西趕到東這種事，接下來可能無法再繼續了。」 「為什麼！科提斯先生，您要逮捕他們嗎？」 「放心，水道管理局一般無權逮捕他們，只有警察才能抓人。但是，迪倫，一個月後是萬 國博覽會呀。」 不用科提斯把話說完，迪倫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能讓外國來賓和女王看到帝國的榮耀裡住著不該存在的「寄生蟲」。 所以務必清除乾淨。 進一步想，要是水道管理局無法妥善管理帝都下水道，恐怕他們這些底層職員會變下一批 無業遊民。 科提斯無奈的口吻讓迪倫除了感到沮喪，還有罪惡，他從沒想到，自己從事這份工作竟然 還要「壓迫」他人。 「科提斯先生……您知道有多少人住在這兒嗎？」 科提斯豎起兩根手指。 「兩百？」迪倫樂觀猜道。 「是兩千。考慮到近半年來帝都的人數，加上未登記在冊的部份，兩千還太保守。」 迪倫再次張大嘴巴，迪倫知道帝都下水道面積廣闊，但從沒想到能容下這麼多人。說帝都 號稱有百萬人居住，但有其中兩千人生活在他們腳下？ 帝國的「偉大」以如此直觀的數字展現在他面前，帶來的衝擊遠比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帝都 還要大得多。 「所以放心吧，兩千不是我們『兩個』就能處理的數目。我們等等頂多只要規勸幾句話就 行了。」 科提斯黑色幽默了一下，迪倫勉強回他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迪倫一下子陷進自己灰色的想法裡，完全沒注意周遭，只是機械性地跟著科提斯，直到前 方傳來對話聲他才發現自己身處一處寬敞的空間。 多條水道在這裡匯集，水聲震耳欲聾，他們所處的平台大得足以讓馬車行駛，天花板高得 像教堂一樣，油燈的光幾乎照不到頂，只是四周沒有彩繪玻璃，牆邊有幾堆布團、木箱跟 底下正燒著火的鍋子，木箱後零星冒出幾個小腦袋朝這邊觀望。 科提斯正在和一個孩子說話，後者看起來不過八、九歲，他的衣服又破又髒，和蒼白的膚 色形成顯眼的對比。他的語調異常激動，聽起來十分緊張。 「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地方需要我為您效勞嗎？」少年的口音聽起來不像帝都人。 「我先說句慣例的話：你們不能待在這裡。」 「是的，是的，爸爸回來我就告訴他，我們最晚後天就走。」看不出性別的孩子點頭如搗 蒜。「請問還有什麼需要嗎？」 「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有你們這裡有多少人。」 這問題顯然不常被提出來，少年愣了一下才一根根扳著手指數著。「我是盧西恩，那邊的 是阿德里納、查洛、狄比爾、洛林……」他一直數到十根手指用完都還意猶未盡，顯然住 在這兒的人不只十個。 「你說的這些人是你的朋友嗎？」 少年點點頭。 「他們的也親人住在這？」 少年否認，和家人一起生活的包含他在內只有四家，其他都是孤兒或單身漢。 迪倫原以為少年聽到要離開會很難過，沒想到他的反應還算平靜，看他跟科提斯的互動， 似乎雙方對此都不陌生，讓他心中五味雜陳。 正當他打量周遭的時候，冷不防有股力量從下擺扯來，他連忙低頭看去，卻見一個年紀和 少年差不多、綁著麻花辮的女孩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頭望著他。 「有什麼事嗎？」迪倫蹲下來說。 「哥哥一定要趕我們走嗎？」女孩的聲音細細的，像隻在討奶的幼貓。 迪倫心中憐意油然而生，他回頭向科迪斯求助，後者只是搖搖頭，而且悄悄拍了拍腰間。 迪倫愣了一會才想到科提斯指的是棍子。 關於城市貧民的種種不好傳聞猛地浮現。 他趕緊看向女孩，後者仍可憐兮兮地望著他，看起來人畜無害，憐憫再次佔了上風，迪倫 好不容易才開口：「嗯，因為住在這裡對你們不好。」 「可是哥哥，我好喜歡這裡！」 「喜歡？為什麼？」 雖然說帝都下水道「乾淨」但那只是相對的，且不提老鼠和蟑螂，這裡濕氣太重，加上沒 有陽光，時不時飄過一片生活汙水，的確不適合人居住。 「因為住這裡不怕淋雨，冬天也很溫暖，而且有東西可以吃！」女孩激動道，她很努力地 告訴迪倫她有多喜歡這裡。 「有東西可以吃？」迪倫愕然。 「對呀！住在這裡天天有肉可以吃！你看！」女孩拉著迪倫的手，要他過去他們的小營地 。 迪倫打一開始就發現那口燒著火的鍋子，火光和它不斷冒出的香氣，要人不注意到都不行 。 迪倫走到鍋邊，那口大鐵鍋沒有蓋子，只見滾水不住翻騰，表面浮著一層油脂和肉渣，看 起來的確是肉湯沒錯。 「真的是肉……」迪倫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天天吃肉這種事情，他以為只會發生在大商 人或貴族之中，怎麼也沒想到一群連「家」都沒有的遊民會有肉吃，而且還宣稱是每天。 女孩樂道：「是吧！爸爸跟我說，這裡比在森林還好打獵呢！我們負責肉湯，爸爸他們晚 上會帶麵包回來。我好喜歡這裡！」 迪倫的視線從鐵鍋移動到女孩臉上，又飄向從木箱後露出半張臉的孩子們，他們無不對自 己擺出一張殷切、懇求的表情。 他連忙再次移開視線，心亂如麻，就在這時地上那口麻布袋忽然撞進他眼底，袋子上沾著 點點褐色的漬跡。 他還發現地上有好些灰色的動物短毛。 「哥哥，我的肉湯給你，拜託你不要趕我們走好不好？」女孩脆生生地哀求，盛起一碗東 西走到他面前。 迪倫忽然覺得地面在晃動。他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好像發現了什麼，但本能告訴他不 可以直視。他的頭好昏…… 「迪倫！」 科提斯強而有力的呼聲令他精神一振，他發現自己流了一身冷汗。 「科、科提斯先生……」他死死看著科提斯，不敢看向他處。 「可以走了。」科提斯淡然道，似乎沒發現任何異狀。 「來、來了！」迪倫三步併作兩步走到科提斯身邊。 離開前，迪倫又回頭瞥了最後一眼，只見黑暗中，幾十個孩子圍著底下燒著火的大鐵鍋坐 下，但他們沒有看向鍋子，而是沒有表情地盯著自己。 迪倫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他從來沒這麼慶幸自己有理智而冷靜的科提斯陪伴。 ※ 一周後，水道管理局以治安為由，配合警察徹底清理了住在下水道的遊民，並在下水道出 入口加鎖，限制出入。 而後帝都舉辦的世界博覽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評價，但諷刺的是，在博覽會落幕後兩個禮 拜，帝都隨即爆發了現代化以來最嚴重的一場瘟疫。 老鼠氾濫般從排水孔湧出，即使是白天灰色的鼠「潮」也在市街上流動，帝國在第一時間 出動軍隊但也控制不了，成長的只有得病的人數。 有人說，這是巫術所致，是躲在下水道深處的吉普賽女巫的詛咒，這個說法獲得官方以外 全國上下一致認同，甚至有人認為，下水道的鱷魚其實也是女巫的寵物。 註：Dillen，法語，意為「像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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