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神情呆滯地在偏僻的郊外道路上踽踽獨行。跨幅不大的腳步彷彿拖著鐐銬般沉重而緩 慢，似乎每次邁開步伐都在劇烈消耗他僅存的力氣，而少年身上遍布著破損和髒汙的衣物 明顯不符合現在的時節，讓他的身形更顯單薄了幾分。 不知道拖著疲憊的身軀沿著這條路行走了多久，終於有一輛車出現在少年的視野中。少年 像是於黑暗中看見期望已久的光芒般，朝著車輛伸出了顫抖的手。他的手在空中虛弱地晃 動了幾下，但在能抓住任何東西之前，少年似乎便因為體力耗盡而倒下。儘管伸出的手已 經平貼著地面，他的指尖仍像嘗試著觸碰什麼般努力地向前。少年的眼前一片漆黑，但在 即將失去最後的意識之際，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一絲溫熱。分不清是出自本能或者意識，少 年反射性地握起了手，聽著逐漸遙遠而模糊的聲音陷入沉睡。 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強烈的氣味，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一片刺眼的白，剛醒過來的少年沒 有太大的動作，只是微瞇起雙眼觀察著四周的環境。一對中年夫婦正在不遠處和穿著白袍 的醫生交談，神情雖然有幾分憂慮，但更多的是喜悅和感謝，而身著高中制服的年輕男生 一臉冷漠地站在他們旁邊，和周遭的氣氛明顯疏離。 少年有點疑惑地看了看那個高中生，隨後便將注意力放回夫婦身上。過了一會，他們總算 結束談話並走近少年的病床，接著驚喜地發現少年已經甦醒了。經歷了漫長的擁抱、親子 談話、心理檢查和辦理程序後，少年終於和陌生而熟悉的親人回到了家中。 此時少年正無聊地躺在床上，瀏覽著房間內的擺設。兩張書桌、上下鋪、共用的衣櫃…… 一切都和記憶中有些出入。不過也許這樣才正常吧，少年笑了笑，舉起手輕輕敲了敲上鋪 的床板。 「哥，你還醒著嗎？」 在少年幾乎認為對方已經睡著時，上面才傳來了回應。 「……別那樣叫我。」 低沉而冷淡的聲音語調堅定，不帶半分睡意。 「總覺得你和印象中不太一樣呢，哥。」 回應他的是上方一陣翻身的聲響。 少年微笑著。 回家後的第一個夜晚於沉默中悄悄度過。 白天時，家人們都需要外出上班上學，只有少年獨自待在家中。雖然父母也曾對此感到擔 心，不過在少年多次保證沒有任何問題後還是取消了請假的計畫。少年一邊吃著家人準備 的早餐，一邊無聊轉著台，電視螢幕中「國中生失蹤三個月，終於回家！」的新聞一閃而 過。確認了現在沒有感興趣的節目，少年打著呵欠處理好碗盤，走回了房間，開始翻找自 己的東西。小時候的照片、小學的日記、過去的貼文和群組的歷史對話訊息……少年神情 專注地一一審視著這些事物，不時停下手邊的動作凝神沉思。 「這些我都已經確實記住了，但是……不對，不是這樣……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困難啊…… 」 少年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橘金色的溫暖陽光灑落在少年身上。他瞥了眼時鐘，起身伸了個懶腰。 「也差不多該去等他們回來了。」 少年沐浴在夕陽中的身影，看起來不知為何有些違和。 穿著睡衣的少年微皺著眉，在書桌前佇立著，一手端著水杯，而攤開的手掌上是幾粒藥丸 。就在少年猶豫的時候，身後冷不防響起了低沉的嗓音。 「不想吃的話就丟掉。」 少年回頭看向門口，正擦著頭髮的男生帶著依舊冷漠的表情走了過來，直接經過他身旁， 彷彿方才不曾開口過。 「不行啦，哥。這是醫生開的藥，得配合心理療程服用才行。」 少年露出微笑，迅速地將手中的藥吞下。 年輕的男生注意到他的動作後，站到了少年面前，兩人視線相交。 「我說過了，不要那樣叫我。」 「我一開始就看得出來，你根本就不是旭宸，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假裝成他了。」 冰冷的聲音似乎不帶任何感情，只是純粹地訴說著事實。 「果然啊……運氣還真是不好。不過這樣一來也輕鬆多了。」 少年嘆了口氣，又重新露出微笑。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隨便。」 男生不耐煩地丟下兩個字後便默默地爬上了床。 「曉燁哥？」 少年試探地問道，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有呼吸聲在安靜的室內規律的重複。 「總之，晚安了。」 不確定是不是自言自語，少年在說完這句話後也躺上了床。 回家後的第五個夜晚在坦白後的尷尬中流逝。 「旭宸的PTSD治療得怎麼樣了，今天醫生那邊有交代什麼嗎？」 「醫生說目前看起來情況已經改善不少，但還要繼續觀察一段期間……」 此刻曉燁正躺在床上回憶著父母的前幾天的交談內容。 從「旭宸」回到家中已經過了將近兩周，但只有曉燁一個人發現了少年的不對勁。父母和 醫生都認為「旭宸」和以往的行為差異只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所造成的，但他很清楚實際 上並非如此。 那只是有著旭宸的外表，模仿著旭宸的，別的什麼東西而已。 「叩叩」突然響起的敲擊聲打斷了曉燁的思緒。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曉燁哥完全不怕呢，這一點都不像是正常人的反應吧？」 少年輕快的語調自下方傳來，就算只有聲音也聽得出對方的臉上一定正帶著笑容。 「別那樣叫我……我感覺得出來，你和旭宸的失蹤沒有關係，也不會加害於人。」 他翻了個身，以低沉的聲音答覆。 「那曉燁哥想不想聽個故事？關於『影童』的故事」 過了片刻少年才再度開口，語氣中多了幾分認真。 「隨便你。」 查覺到對方的態度，曉燁也專注了起來，仔細傾聽少年的話語。 「那是，從很久之前就開始的故事，在不屬於人世的奇妙生物還未如此衰落時所發生的故 事。魑魅魍魎也好，狐妖精怪也好，對不少妖怪來說，他們修練的最終目標就是化型為人 ，融入人類社會中生活。其中的某些妖怪朝著這樣的方向，鑽研出了一種特殊的修練方式 ，可以很容易達成目標，那就是被稱為『影童』的事物。」 「大致上來說，『影童』就是扮演成失蹤但實際上已經過世的孩童，回到並融入他們的家 庭中。而要實行這種修練方式的條件之一就是不能傷害人類，所以這些妖怪都是藉由其他 方法得知符合的孩童身分，然後再變化成他的樣貌，等到與家人見面時趁機讀取他們對這 個孩童身分的記憶，表現出相符的行為就好了。聽起來很簡單吧？不過現代的話還要練習 應付診斷的部分就是了。」 少年頓了頓，露出無聲的微笑。 「然而，隨著歲月流逝，孩童的身分也必須相應的成長。只依賴過去所得到的資訊推估應 有的外表與行動模式，就一定會出現誤差，進而引起懷疑。這時，由於對未來的不確定性 使得修行成效大減，因此『影童』通常會在成年之前就先行以病逝之類的表象離去。」 「雖然也有因為被孩童的親友懷疑而提早離去的例子，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像曉燁 哥這樣直接看穿的人呢。」 經過短暫的沉默，曉燁終於出聲回應。 「不需要向我解釋這些……所以你有自己的名字吧，這樣我比較方便稱呼你。」 「抱歉，在當『影童』時不能透露自己的本名呢……不然曉燁哥幫我取個名字吧？」 房內又回到了原本的寧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上鋪才傳來曉燁的聲音。 「……永晨……怎麼樣？」 「不錯啊，我喜歡這個名字。」 少年帶著笑意的聲音聽起來似乎真的十分滿意。 「那就這樣吧。」 曉燁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晚安。」 回家後的第十二個夜晚，少年第一次和自己上鋪的人講到深夜。 曉燁拉開了門，發現少年又在翻看以前的照片。 他逕自走到自己桌邊放好書包並坐了下來。 「你難道沒有其他的嗜好嗎？」 他比了比相簿和一旁的日記本等物品，隨口問道。 少年闔上了手邊的相簿，露出微笑。 「扮演好本人是『影童』這門修行的重點，但最關鍵的本人記憶我們卻沒有辦法讀取，所 以只能藉由其他過往所留下的紀錄來推敲。」 語畢，少年又打開了相簿。 看見少年又打算繼續瀏覽照片，曉燁微微皺眉。 「我之前說過了，你不可能取代旭宸。」 少年看了他一眼。 「大概真的是這樣吧，不過我也不想直接放棄。」 少年以輕鬆的語調答覆，讓曉燁有些不耐。 他最終轉了回去，當作沒有發現少年語氣中隱藏著的無奈。 夜晚很快便來臨了。 「曉燁哥你還醒著嗎？」 下方傳來了少年一如既往開朗的聲音。 「怎麼了？」 曉燁很快便回應了。 「沒什麼，只是想說……你在旭宸的眼中是個很好的哥哥，這幾天我從過去的紀錄中看得 出來。」 「……」 曉燁最後還是沒有出聲回應。 「晚安。」 過了一會，下方傳來了勻稱的呼吸聲。 他躺在床鋪上，不知為何有些失眠。 回家後的第十九個夜晚悄悄度過。 傍晚時分，曉燁正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返回家中。 忽然，「碰」的一下，心不在焉的他冷不防在轉角處撞上了迎面而來的路人。 「非常抱歉，你沒有事吧。」 回過神來的曉燁連忙伸手拉住差點摔倒的對方。 「……沒事。」 對方是一名年輕的女性，看起來應該年長曉燁幾歲，此時正以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他自己 。 發現這點的曉燁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那我就先走了。」 「如果有什麼終於歸來的親友，要好好珍惜現在相處的時光。」 曉燁停下了腳步。 「妳剛才說什麼？」 他正奔跑著。 上一次這樣跑著回家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 收到醫院通知找到旭宸的時候、聽說旭宸失蹤的時候，還是更遙遠的過去…… 不久前的對話內容此時又在內心浮現了起來。 「『影童』？並沒有聽過這個名詞喔……那個應該是稱作『復子』，從人們的期望與不捨 中誕生出來的產物，或許可以算是一種妖怪吧。」 「由於是為了重新給予人們和失蹤的親友相處、告別的機會而出現的妖怪，對人類並沒有 什麼威脅性。就算放著不管也遲早會自然離開。」 「……因為人們所相信的、所需要的始終不是『復子』，而是已經不可能回來的那個人啊 。不管表面扮演的多麼成功，『復子』的本身都是不被需要的存在，所以無法保持那個身 分太久。」 「短則幾個月，長則數年，『復子』幾乎都會在扮演的身分成年以前，偽裝成罹患了不治 之症，和親友好好告別，並在葬禮後重新尋找下一個身分。如果被人懷疑的話，『復子』 就會更快的結束這個過程。」 他打開大門，跑向他們的房間。 「因此，有人認為『復子』是一種沒有自我，完全模仿著他人的妖怪。不過，我並不這麼 覺得……」 眼前，少年熟悉的面容上帶著幾分驚訝。 「曉燁哥，你今天怎麼提早回來了？」 剛跑回家的曉燁還大口喘著氣，心臟在起伏的胸膛中劇烈地跳動著。 他抹了抹臉上的汗水。 少年疑惑地看著他。 「你打算什麼時候要離開，後天嗎，下周嗎，還是下個月？」 「……你猜到了嗎？」 少年又露出熟悉的微笑，讓他覺得十分地不耐。 「明明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旭宸了，還是要就這樣離開嗎……笨蛋，這樣根本就不叫 救贖，只是再一次失去而已。」 他的語調比自己預期的還要激動，甚至聲音都有些顫抖，不過他現在管不了這麼多。 「不准你就這樣離開……之前就說過，你不可能取代旭宸，永遠不可能，所以只要做你真 實的自己就好了。那個微笑也是，不要再模仿了，給我用自己的方式好好地露出笑容。聽 懂了嗎，永晨？」 發現少年愣在原地盯著自己，曉燁上前拍了他一下。 沒想到少年回過神後就抱住了自己。 「謝謝你，曉燁哥。」 「……你已經過了這樣撒嬌的年紀了吧。」 少年鬆開手，抬起頭看像曉燁。 「只是想試試看而已。」 熟悉的臉龐上露出的笑容十分燦爛，儘管看起來和前段時間相似，卻又有種微妙的差異感 。 「……笨蛋。」 「……就算一開始沒有，在不斷扮演他人的過程中，一定也會逐漸形成自我吧。而且，雖 然只是傳說，不過如果『復子』能遇見真心接納了其本身的人，就可以一直保持那個樣貌 ，以真實的自我生活下去。在那樣的情況下，原本就非常接近人類的『復子』，或許有天 就能成為無限接近於人類的存在吧。」 「人啊，只要活著就一定回失去些什麼。有些事物一旦失去就回不來了，不可能真正地失 而復得，但人們仍然會有那樣的心願，即使自身也清楚那樣的機會多麼渺茫，也會在心中 欺騙自己。這種悲哀的願望，正是『復子』的根源。但是，正因為失去了就無法挽回，人 們才會珍惜。並不是看輕或淡忘逝去的事物，而是在銘記它們的同時提醒自己珍惜現在所 擁有的事物，這才是對它們最好的尊重。」 「所以，如果有什麼事物對你來說十分重要，那就從此刻開始珍惜吧。」 女子微笑著，看著奔向前方的男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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