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導師！」 他聽見有人呼喊的聲音。 不知是誰在呼喊著誰，微弱地、遙遠地，聲音像是從某個無法觸及的地方傳來，被來自全 身的痛楚隔絕在外。 刺穿血肉的刺痛、敲散意識的鈍痛，不同的痛楚一層一層將他包裹起來，他甚至感覺不到 身上穿著的厚實鎧甲，彷彿整個人陷進柔軟的地裡，周遭只剩下黑暗、濕冷與疼痛。 不記得為什麼在這裡。 不記得為什麼疼痛，不記得為什麼伸手摸不著自己的劍。 「醒醒……亞斯洛！」 那個名字使他猛地睜開了眼睛，對上另一個人擔憂的視線。 女子俯視著他，背著光，雙眸的色彩呈現一片昏暗，亞斯洛從微弱的光線裡看見她的臉上 滿是泥濘血污，也染髒了她的髮絲。 但是亞斯洛很快地從朦朧的記憶中找出了相符的臉，她有一雙蔚藍的眼睛，燦金色的長髮 和她臉上的笑容一樣，在陽光下閃耀著熠熠光輝。 「別倒在這。你不是要拯救世界的嗎？」她說。 亞斯洛感覺自己被從肩膀托起，他凝聚起渙散的意識，忽然握住了對方的手臂，沒頭沒腦 地衝著她露出一抹笑容。 「我認得你。」 那是他導師的女兒。比他年長幾歲，是導師的大弟子，總是在跟著導師練劍時把他們一干 身為勇者候補的人壓著打。 所以在他丟臉地被一群魔獸撲倒在地上動彈不得時，她來把他從這堆屍山裡拖出來。 對方回看著他，卻露出悲傷的笑容，搖了搖頭。 「我不是薇莉塔，『導師』。」 這句話把亞斯洛徹底拉回了現實。 彷彿這一瞬間周遭的景象才入了他的視野，這裡已經接近山頂，瀰漫著山間厚重濕冷的霧 氣，微弱的陽光也被扭曲成一片灰白。 他在女子的攙扶下半坐在魔獸的屍堆裡，當初一同上山的夥伴們在途中便失了身影，命喪 於魔獸口中。 薇莉塔，他的導師的女兒，早在更早以前──好幾年前，就在和導師一起去剿滅魔獸時下 落不明。他始終沒有機會讓對方知道，自己從小就憧憬她。 人們一邊惋嘆導師的死、一邊拔除了屬於導師的勇者名號。他們說，導師不是真正能在存 亡之際拯救世界的人，然後將這個名號加諸於亞斯洛。 他們說，他才是符合預言的人，他才是能解救世界的勇者。在魔獸肆虐、世界存亡之際， 要跨越神的試煉，向神展現人類的堅毅不屈，讓祂相信祂的子民值得在這世上繼續繁盛。 神殿的祭司為勇者祝禱，令他踏上這座直入雲霄的高峰，從人世踏向神的所在。 而現在，亞斯洛身邊只剩下自己的弟子菲莉亞娜，兩人同樣遍體鱗傷。 直到剛才為止還從山頂不斷湧出的魔獸們並沒有襲擊過來，牠們阻擋在通往山頂的去路上 ，伏著身子低聲咆哮。 邁進就得面對重重險阻；一旦回頭便前功盡棄。 「……抱歉。」亞斯洛搖了搖頭致歉。不只是為了認錯人，也因為在這緊要關頭，自己竟 然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他接過菲莉亞娜替他拿回來的劍，撐起疼痛不止的身軀，面向魔獸。 「你說得對，我還不能倒在這。」 2. 男人拄著她遞過去的拐杖，一拐一拐地朝屋內走去了。 「謝謝你們通知我。」菲莉亞娜一邊收拾著還未曬乾就散落在地上的被子，一邊隔著籬笆 向鄰居點頭致謝。無奈的笑容在她臉上扯出幾道皺紋，一頭長髮在陽光下可以看出已經褪 去曾經燦爛的金色。 這裡是平凡的住宅區，每一戶是獨棟的透天別墅，用籬笆在與鄰居相接的土地隔出各自的 一塊庭院。 陽光明媚，沒有山、沒有魔獸，更沒有成堆的屍體。 她的鄰居剛才來通知她，老亞斯洛又在院子裡鬧騰起來，把正曬著的棉被全打翻了。她急 忙去查看時，亞斯洛正被棉被埋在底下，竟然就這樣睡著了。 「這沒什麼，鄰居嘛。」鄰居搖了搖頭，看看亞斯洛的背影，對菲莉亞娜投以同情的目光 。「你也是辛苦了啊，一直照顧他。」 亞斯洛的狀況又惡化了啊，菲莉亞娜從鄰居的目光裡可以讀出這樣的感嘆。 她對鄰居笑了笑，掩去自己心中的波瀾。 「不會。照顧他也是應該的。」 人們從來不記得，就連亞斯洛自己也不曉得，這個世界早已改頭換貌。 但菲莉亞娜不曾遺忘。 在魔獸蹂躪自己生長的村莊時，亞斯洛從獸口中將她救出，年幼的她卻已經失去了自己的 雙親。 她成了勇者的弟子。在亞斯洛遵從祭司傳遞的神諭，率隊登上那座直達神居的高峰時，同 行者陸續倒下，只剩下她一路陪著導師直到最後。 他們遍體鱗傷地突破重重險阻來到神的面前，證明祂的子民超越祂的預期、堅毅而不屈， 祈求神降下恩寵，放棄毀滅祂的子民。 神賜予了他們另一個選擇。 「這個世界將會得到救贖，煥然一新，而非毀滅。」祂說。「然而，只有你們會失去一切 。」 「用我們兩人換整個世界，這個代價多麼輕微。」 亞斯洛義無反顧地做出選擇，而菲莉亞娜決定追隨導師。 世界確實獲得了救贖。整個世界脫胎換骨，不再有魔獸肆虐，也不再有勇者降生，更準確 地說，變成了一個菲莉亞娜完全陌生的世界。 然而只有他們兩人是這個世界裡的異數，那些她曾經熟識的人們理所當然地過著新生活， 對他們而言，亞斯洛不過是個妄想自己拯救世界的神經病。 亞斯洛對新世界渾然不覺，他依然活在那個被捨棄的記憶裡，永無止盡地討伐魔獸，卻無 法再次抵達神的面前。 他的新生活完全仰賴菲莉亞娜的照料。只有她曉得，亞斯洛真真切切地是個拯救世界的勇 者；也只有她能理解亞斯洛「活」在什麼時候，他們之間的對話藉由那段共同奮戰的記憶 而得以成立。 也是透過這些對話的片段，她才曉得，曾經有過一個名叫薇莉塔的女性。 有時候當她無法阻止亞斯洛不自覺的胡鬧，她會忍不住踰矩，直呼導師的名字。亞斯洛會 突然凝視著她，仔細地端詳她的臉，彷彿他從那個破舊的回憶裡醒來。 「我認得你。」他總是這麼說，但總是稱呼她為薇莉塔。 菲莉亞娜看向屋內，亞斯洛揮舞著拐杖，依然在與只有他能看見的魔獸作戰。多年過去， 他已經衰老，但那副架式仍舊不減當年的威風。 她始終沒有機會讓對方知道，自己從小就憧憬著他。 「值得嗎？這個世界明明從未感謝過你。」 菲莉亞娜輕聲嘆息。然而亞斯洛並未聽見，依然沉浸在奮戰的記憶當中。 忽然他回過頭來，一聲呼喊。 「要上了，薇莉塔！」 菲莉亞娜露出苦笑，將疊好的棉被置於地板，聽話地跟了上去。 「……是的，導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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