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手沾滿泥土，身上的小衣服也滿是髒污，撿到了不知名的蟲子，將牠丟在地上把玩， 粗魯的動作昭示出不知生命重量的童稚。 風吹過頭頂上大樹的枝葉，熟成的果實搖晃著，在墜落之前被一隻長滿繭的手摘下，將那 紅豔推到他腳邊，他沒有撿起飽滿的果實，反而抬起頭，望進一張慈祥的面龐。 就像陽光一樣溫暖的笑容。 座落在西諾里亞首都北區的教堂，房間窗戶將陽光切成一格一格的規矩形狀，投照在路修 斯臉上，將他從睡眠中拖曳到現實。 已經過了晨禱的時間，雖然並非主日與安息日，依舊會有平民至教堂，無論懺悔或是祈禱 ，對著堂廳豎立的大十字架，投注至上的虔誠。 自從成為主的信徒後，他幾乎沒再夢過幼年時期的往事，他低下頭、雙手合十進行晨起的 祈禱，卻不由自主地在意，夢中將蘋果送給他的那人，儘管他想不起其長相。 換上黑色的教袍時，門外響起了跫音，隨後是敲門聲，伴隨著嗓音偏細的輕喚：「路修斯 教士，您現在方便嗎？主教找您。」 他將門打開，外面佇立著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清秀教士，見他走出，便露出溫潤如水的微笑 ：「早安，路修斯教士，願主祝福您。」 整座教堂最好認的聲音就是面前的青年，雖然對於對方獨自前來感到困惑，卻沒有過問總 是與其相伴的另一人何在，路修斯回禮後開口：「赫瑟爾教士，請告訴我主教在哪裡。」 「他在懺悔室等您。」赫瑟爾微笑著將手中的聖經遞給路修斯：「似乎有『那方面』的事 ，我和德維特明日便要啟程前往南部，無法受命，所以才找您的。無論到何處都請帶著聖 經吧，上帝會祝福您。」 赫瑟爾性格溫雅，無論對誰都抱持著笑容，修身自持且信仰虔誠，在處理事情時又能當機 立斷、鮮有失敗之時，因此教堂上下對他十分友善，路修斯亦不例外，雖然對其口中那位 總是冷面待人的德維特沒有論及友誼的交情，但若以任務完成情況而言，自己跟他人的合 作性，是萬萬比不上這兩人的。 謝過赫瑟爾後，路修斯邁開大步，迅速前往懺悔室，此時正值秋初農忙，教堂裡除了教士 外，並無其他外人。 他禮貌地敲響懺悔室的門，得到裡面應諾後，啟門進入。 狹窄的懺悔室裡除了他預期見到的人以外，還有另一名教士，路修斯雖然暗自皺眉，表面 上仍維持禮儀地朝兩人行禮。 「今天找二位來，主要是孟克村有女巫的傳言，希望你們能去釐清事實，若有誤會也該為 被指為女巫的女性洗清嫌疑。我記得那裡離路修斯的故鄉很近，由你跟皮埃爾前往最為適 當。」年邁的主教神色嚴肅，在提到村莊名時，微瞇起滿布皺紋的雙眼，望著路修斯的眼 神十分溫柔。 「我明白了。請問，我可以選擇不要跟石頭先生同行嗎？」對於任務內容，路修斯畢恭畢 敬地弓身致禮，隨後他的視線落到旁邊的男人身上。 「再怎麼樣也要說是寶石*1吧？」被點出的教士不禁露出無奈的笑容，回答也顯得不夠莊 重，但主教並未斥責他，依舊以肅然態度解釋：「皮埃爾擅長與人往來，比較不會讓孟克 村民產生排外的情緒，對此行百利無害。」 主教對那位教士的高評價，讓路修斯忍不住皺眉，但他並沒有把不悅表現出來，仍舊禮貌 地回應：「是，我們立刻啟程。」 他在硬質的土地上跌倒了，因為衣服較為厚重，因此並沒有碰傷。 夜風將森林的聲音送到耳邊，晦暗的灌木叢間，亮晶晶的獸眼凝視著他。 他走過灑滿月光的極簡道路，搖搖晃晃的腳步在迎向溫暖的光芒前，面前出現了巨大的人 影，他抬起頭，熟悉的面龐映入眼簾。 他拄著臉頰，坐在旅舍的雙人房裡等待外出的同行者歸來，月光從窗戶灑入，夜色的涼意 侵上身軀，驚醒本就意識模糊的他。 「你還好嗎？路修斯。」男人擔憂的神色出現在他面前，黑色的教士袍上白淨的十字沾上 了淡淡的香味。路修斯的視線追著香味來源，發現男人手中握著兩塊硬麵包。 雖然並未深交，但對方是在擔心自己，路修斯朝對方點點頭，「我沒事，感謝您的關心， 皮埃爾教士。」 「你知道沙弗尼主教為什麼非要你來嗎？因為我們的路修斯教士明明沒有進入修道院，卻 過著刻板無聊的生活，你有多久沒有跟信徒以外的人往來了？」皮埃爾將麵包放到他掌上 ，幫他握緊了結實份量的糧食，「這裡離你的家鄉很近，所以交流上比較沒有障礙。主教 想告訴你，只有貼近平民的生活，才能讓他們信服你口中的神。」 路修斯只是漠然望著突然發表感性言論的男人，等到對方稍微冷靜一點以後，才開口：「 您說要去問關於女巫的事，這是結論嗎？」 長腿一伸從旁邊勾來一張椅子，皮埃爾收斂起嚴肅的神態，恢復往常的從容模樣：「附近 的村民說，佛赫斯森林裡住著女巫，有人聽到那棟木屋裡傳來奇怪的聲音……你怎麼看？ 」 「有人見過那位女性嗎？」並不急著把村民所稱的對象定義為女巫，路修斯啃了一口麵包 ，香味在口中漫漶。 「村民自然是說沒有見過，不過一個人住在森林裡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會來到村中跟人互 動，而且村民只有『去過』森林，才可能聽到木屋內的聲響。」皮埃爾單手拿著硬麵包， 另一隻手則輕拍著自己的大腿，彷彿永遠靜不下來。 「明日早晨前往佛赫斯森林，就能證明村民所言是否屬實了。在您外出期間，我問了旅店 老闆和廚工，似乎孟克村及附近村莊都有不少老鼠，有人說是女巫的惡作劇，您的意見呢 ？」路修斯很快將食物用畢，以旅舍提供的手帕優雅地擦拭嘴角。 在看到路修斯迅速的動作時，皮埃爾欲言又止，握緊了手中的麵包後又鬆開，湊近自己嘴 邊，撕咬下一塊來咀嚼，在進食空檔回答：「女巫可以與野獸溝通，會操縱老鼠並不奇怪 ，老鼠自古多招災難，雖然我們有神的護佑，也得謹慎行事。姑且不論對方是否真的是女 巫或是否真的有過害人的舉動，村民已經開始感到恐懼是事實，慈愛的神不會喜悅看到自 己的人民生活在恐懼中。」 「明天早晨就去森林森林*2裡看看那位女性吧。」判斷深夜進入森林過於危險，路修斯統 整結論之餘，不忘開了諧音玩笑。 黑貓的金眼凝視著某隻小動物，在其發出吱吱叫聲迅速逃走前，撲上去殘忍地咬殺，血從 那小小的脖頸流出，在地上形成髒髒的一潭。 他觀察著黑貓的動作，後者似乎意識到有張白白胖胖的小臉看著自己，因此警覺地往前奔 跑，他邁步追上。 只見黑色的嬌小身影，跑到一雙寬厚的腿邊，蹭了蹭那人沾滿塵土的裙擺。他也跟著貓咪 的步伐，撲進那人溫暖的懷中。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祢的名為聖……*3」一身黑袍的教士雙手合十，跪在旅舍的 堅硬床板上，在晨曦中虔誠地祈禱。 打斷他呢喃聲的，是匆忙打開門的聲響，他本就不擅長應付的男人，無視禮節問題闖入單 人房內，雖然儀表打理整齊，仍掩飾不住慌亂。 「怎麼了？皮埃爾教士。」路修斯離開床，將繡有十字圖樣的黑長靴穿妥，冷漠的神情與 對方的倉皇截然不同。 「村民突然聚集起來，說要放火燒死女巫。」皮埃爾語氣急促，或許是一路奔跑所致，神 色比平常略顯紅潤，氣息也較喘。 跟著皮埃爾離開旅舍前，路修斯邊疾奔邊忖度著應對之法。群眾出發得早，循大道前往必 定會太遲，他其實知道的，從孟克村到佛赫斯森林最近的路，只要沿著小巷，就能繞開西 方的曲道從東方入森，提早不少時間抵達木屋。 蓊鬱森林以東的小道，匆匆的腳步橫越而過，隱於灌木後的野獸紛紛走避退卻。 繞過並列的楠木，曦光在枝葉間投下顫動的影，掠過身側的風帶有未散的清晨寒意，但路 修斯無暇顧及，他一心只想盡快抵達那漆色已斑駁剝落的木門。 矗立在蘋果樹邊的木屋沐浴在晨光中，在兩名黑衣教士跨上圍籬邊的道路時，聽見了屋內 傳來戛然而止的異響，還有蹣跚移動的跫音。 「慢點，露西亞*4。」木門發出微弱的響聲開啟了，穿著樸素的老婦抱著一隻沒有雜毛的 黑貓，緩緩踱出。「妳這孩子，是聽到誰的聲音……」黑貓掙脫了婦人的懷抱，奔到皮埃 爾腳邊，乖巧地蹭著男人教袍的長襬。 皮埃爾順手把黑貓抱起，同時用肩膀把佇足的同行者往前推了把。 「我們是聖堂的教士，請跟我們離開，否則村民可能對您不利。」路修斯克服了羞窘的情 感，以公事公辦的語氣向老婦說明。 「我不能離開。」老婦人笑瞇瞇的表情，像是暖陽一般：「如果我走了，露西亞就不能幫 村民捉老鼠了，這裡會變得跟二十年前一樣。」 「儘管老一輩的人都說您是女巫，甚至想放火燒了森林，您還是一樣固執嗎？奶奶。」路 修斯凝視著老婦人滿佈皺紋的面龐，從那之上瞧見了歲月也帶不走的堅定與溫柔。 「我記得沒錯的話，二十年前這個村子曾經發生過嚴重的瘟疫吧？傳說是森之女巫的詛咒 ，利用黑貓將不幸傳染給村子裡的每一個人──因此，沒有染病的村民試圖燒死黑貓跟女 巫，在知道村民謀劃的當晚，您就把年僅三歲的孫子送到恰巧經過的教士身邊了吧？」皮 埃爾撫摸著懷中的貓，敘說的口吻彷彿置身現場般。 縱使路修斯一向淡定，此時也不免以驚愕的眼神望向同行的教士。 「我等一下再跟您解釋，路修斯教士。」隨口安撫了同伴以後，他回望慈祥的老婦：「即 使您堅持留下，二十年前的事情依然會重演，這就是人類。我可以『再一次』聽取您的願 望，您希望如何呢？親愛的森之女巫。」 「即使如此我也想盡力阻止疾病與災難蔓延到村民身上，所以，路修斯就拜託你了。」 那是路修斯最後一次看見，往後也只能深埋在記憶中的奶奶，溫暖如旭日的笑容。 只剩下灰燼的木屋，殘破不堪的家具，再度涉足佛赫斯森林的黑衣教士，拾起了僥倖沒被 火舌吞噬的紡錘。 「明明是跟神不相容的女巫，居然有和基督為世人犧牲同樣、愛著世人的高貴情操，真是 令人難以理解啊。不過，這就當作森之女巫的遺物，送給無法被長久以來相信的聖經拯救 的路修斯吧。」 ───── *1 法文Pierre有石頭跟寶石的意思 *2 法文發音Forest音同佛赫斯，意為森林 *3 〈主禱文〉起首語句 *4 Lucius和Lucia出同源，分別為男女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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