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里歐打著瞌睡，靜靜等待他的學生們。 他已年邁，年輕時的漆黑頭髮已盡數花白，時間在那軀殼上疊堆成滿佈的褶皺，精力與熱 情早已離去，如今的他不過是個待死者。 四周昏暗模糊，壁爐裡的火焰劈啪作響，不時打斷老者的淺眠。每當意識被驚擾，他會睜 開老朽的眼，滿心困惑地環顧四周，爾後才想起什麼似地輕輕嘆息，重新閉眼墮入夢中。 夢境連接著夢境。他夢見了繁花、夢見了明亮月夜、夢見了心愛的赫賽人姑娘；他夢見那 一晚他們的衣著、他夢見那一記在清澈微風中的親吻、他夢見那時候溫柔環繞他們的祝福 樂音；他夢見幼時的居所，恬靜的小村緊捱著琥珀河，慷慨地以農產招待偶過的旅客；他 甚至夢見他和新婚妻子搬去大城，他在和善的有錢人家裡找到書記的工作，並以勤奮回報 主人與溫柔的妻子。 然後他夢見，夢見斯丹迪奇人手持大刀而來，他夢見他們氣勢萬千的軍隊、夢見他們手裡 的長刀閃閃發亮。 柴火又爆出一陣輕柔的劈啪，胡里歐睜開眼睛，略帶迷茫地瞧進壁爐，木頭大概帶了鹽分 ，因此燒出了綠與藍的火舌。外頭的風雪不知何時轉強，方才還能見到的雪光此時已消逝 無蹤，僅餘晦暗的爐火提供照明。 他看了好一會兒後才發覺思緒再度深陷於回憶，不由得搖搖頭。「現在想那些也沒有用了 。」他告誡自己，拉緊斗篷，多少有些頹喪地繼續等待學生們。 第一批學生肩載風雪，跌跌撞撞地拉開大門跌進來。「好冷啊！」兩個一模一樣的男孩一 邊跺腳一邊大聲哀嘆，而最年幼的女孩則直接衝向壁爐，一邊高聲抱怨：「我的山呦，帕 帕胡里歐，你怎麼就讓火這樣燒啊！」 她從一旁的角落拉來更多柴火，急切卻不失穩重地誘引火炎燒得更大，男孩們將鞋子上的 雪踩踩乾淨，脫下斗篷後過去替了她的位置。左邊的男孩斥責她：「胡安娜，快去把雪弄 下來，妳會把帕帕的屋子踩得到處都是水！」 小女孩吐吐舌，依言回到門口，才解開斗篷，門又被粗猛地推開，幸虧她及時後退才沒被 撞扁鼻子。 「雪可真大！」新進來的是個高壯的女孩，她掀開斗篷，將懷裡的小男孩放到地上。「這 種天氣居然還要上課！」她將雪用力跺到地上時大聲抱怨，小男孩則晃晃腦袋，一溜煙地 溜去火爐旁邊。 「不然妳要做什麼，睡大覺嗎？懶蟲。」雙胞胎之一將柴火扔進爐裡，嘲諷地對她喊叫， 另一個則拍拍小男孩的頭，要他去撿拾地上的木頭碎片。 「喔真抱歉，沒注意你在這。」高壯的女孩反唇相譏，一邊解開斗篷：「不過也不能怪我 啊，你這麼長時間沒出現，我還以為你終於被拖去淹死了呢。」 女孩揚起驕傲的美麗面孔，她是那種受點虧便要找回十倍場子的人，因此接下來的話相當 傷人：「不過如果你死了，哈席恩就不用作為備用品存在了，挺好的？」 雙胞胎對此的回應是扔下手中的柴薪，一左一右地往她撲去，他們的速度很快，但女孩更 上一籌。她反手將斗篷甩到地上，矮身躲過一個男孩後往另個男孩猛力揮出一拳，又回過 身與第一個男孩纏鬥。挨揍的男孩摀著鼻樑退開，血從他的指縫中大量湧出。 小女孩尖叫起來，興奮地。「卡洛斯好沒用！你看看你多狼狽！」她開懷大笑，甚至鼓掌 起來，那尖細的嗓音聽起來相當雀躍。 「胡安娜，閉嘴！」受傷的雙胞胎神情陰沉，他搖搖晃晃地往角落走去，途中對小男孩大 聲斥責：「走開！」 小男孩嚇了一跳，顧不上撒落一地的木頭碎片，倉皇地往胡里歐跑去，他揪著老者的斗篷 邊緣，不安地窺看其他人。 高壯的女孩此刻已將剩下的雙胞胎壓在身下，她勝利地咆嘯著，不斷將拳頭砸在他臉上， 一頭黑髮張狂地飛舞如火。男孩未曾呼喊，只是以雙臂護著頭部，試圖從狂暴的攻擊中保 護自己。 胡里歐不得不出來掌控局面。他輕咳一聲，「好了，伊蒂絲，放開哈席恩吧－－」 但他話音未落，門便第三次打開，輕輕撞到高壯女孩的肩膀。 門外人似乎思量了下什麼，半晌後才緩緩開口。 「伊蒂絲，讓開。」一道溫和的少女聲線從門縫中緩緩流進。「哈席恩，你也是。」 嗤。女孩神情不快，卻仍然順從地停手，她最後踹了男孩一腳，拎起斗篷退到一旁，而被 單獨留在門前的男孩則憤恨地鬆開雙手，掙扎地爬起，瘸著腿快步走向他的兄弟。 門被完全推開，一名黑髮少女緩步而進，她將身上的雪拍掉，解開斗篷時不經意地顯露了 配戴的大刀。 小女孩拍著手迎向門外人，「葛羅瑞亞，」她彷彿唱著歌似地說著，「妳來的太遲啦！」 「是嗎？」少女困惑地看著小女孩，又看向胡里歐，「老師已經開始上課了嗎？」 「正要開始。」胡里歐慈愛地對她笑笑，再度輕咳一聲打斷小女孩的發言，然後對所有孩 子說：「好了，準備準備吧，要開始上課了。」 孩子們順服地從角落搬出獸皮鋪在地上，不時有誰被誰絆倒，因此笑鬧怒罵聲不斷，很是 熱鬧。 胡里歐帶著微笑看著一切，顫巍巍地移動到門邊，拉了拉繩鈴，然後又移動到壁爐旁。 少女為他鋪了層厚厚的軟墊，他感激地輕咳一聲，嚴肅地看著就坐完畢的孩子，而六個孩 子肩並著肩，擠在一塊兒認真地仰望他。 「帕帕，」小男孩膽怯地詢問，「今天要學什麼呢？」 「克雷蒙特，不要心急。」胡里歐溫和地笑笑，「這是冬季最後一堂課，你們從明天開始 便要跟著君主訓練，而我也要啟程，去造訪願意聽我吟唱的地區。我們會有很長段時間不 會見面。」 帕帕又不會離開。高壯的女孩低聲咕噥，被少女輕撞了下。噓。她說。 「是的，理論上我應該啟程。承蒙君主美意，在冬季傳喚我們這些吟遊者進入王朝，教導 你們這些可愛的孩子，既讓我們在冬季有棲身之所，也能將知識傳承下去，冬季結束後， 我們便離開，等待下次傳喚。」 「只是，承蒙君主恩德，我這把老骨頭在數十年前被君主永遠地留了下來，作為大人體恤 的象徵。對這一點，我滿懷感激，也衷心期待你們能繼承君主的美德，帶領族人繼續強盛 。」 小女孩扭來扭去。在她身旁，雙胞胎之一從衣兜裡掏出膏藥，一點一點地為兄弟上藥。 胡里歐寬容地笑了笑。 「好了，克雷蒙特，別再嘟著嘴了，每個冬季結束時都得做個小小的演講呀。 「這個冬季，你們學習了文字、符文、民族的歷史，也學習了若要讓一個團體興盛，則不 能僅靠血緣。血緣能影響的人太少，難以形成認同感，便也無法讓更多人甘心地奉獻出金 錢與武力，而這兩者都是一個國家擴張、或僅是維持存在時所迫切需要的。」 門再度被推開，僕人安靜地拿著一大一小兩個壺進來，為每人倒了一杯茶後恭敬地退下。 胡里歐捧起一杯深綠色的茶湯，說：「更多的你們回去看筆記吧，或是不懂時來問我。」 「現在，我來為你們耍弄一個把戲。」 老人笑呵呵地拿起僕人留下的小壺，倒了點透明的液體進入茶杯。 宛如魔法似的，深綠色的茶湯在幾個吐息中改變了顏色，從深邃濃綠變得輕淺，最後呈現 猶如黎明陽光般的絢麗粉色。 「哇！」小女孩最先發出驚呼，她迫不及待地拿了茶杯，受到她的鼓動，除了少女外的每 個人都躍躍欲試地拿了杯茶。 少女不贊成地按下小女孩準備拿小壺的動作，並以眼神制止其他孩子。 胡里歐彷彿什麼都沒有察覺似地，自顧自地一飲而盡。羅根茶與堤科果汁，浪漫的相遇。 他感嘆地說聲，咂咂嘴，順手又倒了杯茶，繼續說。 「現在，我要為你們說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在孟若人圈起森林、荒地、草 原並聲稱那是他們的土地之前……」 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在孟若人圈起森林、荒地、草原並聲稱那是他們的土地之前； 在赫賽人尚未發現植物煮出的汁液能用來為布料染色之前；在人類知道自然其實跟他們一 樣脆弱、一樣容易被掠奪之前。 那時候森林裡住著一隻小烏鴉，叫迪迪莫斯，牠的脾氣不太好，喜歡幸災樂禍，不過烏鴉 這種種族本來就是這樣。整體而言，迪迪莫斯還是個好孩子。 故事發生的那年，森林裡鬧了飢荒，因為雨下得少、又有焚風，很多樹木都乾枯了，再被 輕輕一吹，哎呀，這可真不得了，馬上起了森林大火。大火燒了整整七天，把一大半的森 林跟裡頭的動物都燒光啦。迪迪莫斯的父母用盡力氣把牠送到森林邊緣，雖然牠們身上著 了火，但還是堅持要救自己的孩子。於是，在迪迪莫斯安全的同時，牠的父母也在牠面前 燒成兩團灰燼了，當牠睜開眼睛時，曾經是牠父母的灰燼也被吹的一乾二淨。 迪迪莫斯活了下來，但是因為牠是被著火的父母帶出來的，所以牠的羽毛燒焦了，想要飛 得跟從前又高又遠是不可能的了，牠只好暫時待在森林邊緣養傷，一邊尋找著父母，一邊 在試圖找尋食物的同時避免自己變成別的動物的食物，但是牠運氣不太好，加上沒有經驗 ，很快就瀕臨餓死了。 這一天，也許是烏鴉之神的保佑吧－－ （烏鴉也有神明嗎？小男孩小聲提問，但被小女孩打了一下要他閉嘴。） （胡里歐微微一笑，並未作答，只是兀自說了下去。） －－迪迪莫斯居然找到了一個核桃！ 我可愛的孩子們呦，你們得知道，即使是在饑荒期以外的時候，核桃也是不可多得的珍饈 呦。當時的烏鴉非常喜歡核桃，但是牠們很少能嘗到核桃。一是牠們沒有能力破開核桃的 外殼；二是那些地面上的嚙齒類，例如松鼠，比牠們更擅長找到這些堅果；三呢，就是核 桃逃跑的速度非常快－－ （核桃才不會逃跑！小女孩大喊，它們根本不會動！） （胡里歐對她眨眨眼，並未作答，只是繼續說了下去。） －－所以呢，妳們可以預想迪迪莫斯多高興了，牠這輩子還沒吃過核桃呢，在這種時候找 到核桃，簡直就像是一個少年少女在成年第一次狩獵中就遇到了白熊。 （少女微微一笑，輕撫腰間配刀，看起來有些嚮往。） （胡里歐啜飲茶湯，說了下去。） 但是迪迪莫斯太高興了，牠忘記每一隻烏鴉遇到核桃都該做的事：牢牢叼住核桃，絕不能 給它逃走的機會。所以那顆核桃跑了，一溜煙地逃出森林，可憐的迪迪莫斯在後頭苦苦追 趕。 核桃跑進了人類的聚落，它藏進一堵牆的縫隙中，瑟瑟發抖。迪迪莫斯好不容易趕上，看 到這幕簡直要氣壞了，因為縫隙太小，牠的喙伸不進去，更別提要把核桃叼出來啦。 牠勉強壓下脾氣，彬彬有禮但強烈地要求牆把核桃交出來，因為牆不應該這樣霸佔別人辛 辛苦苦找到的食物－－ （它會交嗎？入迷的小男孩再次發問，這次被高壯女孩直接摀住了嘴。） （胡里歐聳聳肩，並未作答，然後繼續說了下去。） －－而核桃，它太害怕了，在縫隙裡瑟瑟發抖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央求牆不要把它交出 去。 牆呢，它相當沉默寡言，腦筋也不太靈光，想了好一段時間才想到以前曾經聽過的一句話 ：應當幫助弱小之人。這句話聽起來挺有道理，於是它又花了段時間斟酌小烏鴉迪迪莫斯 與牆縫中的小核桃誰比較弱勢。最後它做出了決定，甕聲甕氣地拒絕了迪迪莫斯。 迪迪莫斯氣瘋了，牠用難聽的聲音尖聲大喊：「你會後悔的！」而在確定食物真的被奪走 之後，牠垂頭喪氣又怒氣沖沖地飛走了。 然而牠再也沒能找到食物，被父母保護著、逃離可怖大火的小烏鴉就這樣餓死了。 爐火劈啪作響。 當胡里歐結束故事的時候，杯中的茶湯也盡數到了他腹中，於是他又為自己斟了杯，讓深 綠的茶湯再度渲染成粉色。 小女孩偷偷看了眼少女，悄悄啜飲一口，她舔著唇，覺得味道挺好，便又再喝了口。 當少女注意到的時候，小女孩的杯子已空。她瞪了她一眼，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將同樣想 要喝茶的雙胞胎之一的手打掉。 「帕帕，」小男孩仰著頭，認真地發問：「這個故事有什麼意義嗎？」 胡里歐呵呵微笑起來。「倒也不能說是什麼意義，只是你們在這故事中，有最同情的角色 嗎？」 「烏鴉！」小女孩搶先說著，她的手足們在她身邊或熱切或淡漠地紛紛點頭。 「是嗎、是嗎，那麼，我們來說說下一個故事吧。」 胡里歐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繼續說。 對於大多數核桃來說，寧可被松鼠吃掉也不願意落入烏鴉的喙中。因為松鼠深諳俐落吃核 桃之道，這些牙齒發達的小動物會用乾淨又俐落的方式，在殺掉核桃的同時讓它們保有最 後的尊嚴。但是烏鴉－－烏鴉可不一樣。由於牠們先天沒有破開核桃外殼的能力，便靠著 各式各樣的後天手段來彌補，這類手段千奇百怪，但「被馬車車輪輾碎」是所有核桃的噩 夢，尤其在馬車很可能沒辦法一次成功的情況下。 菲比是個倒楣的小核桃，但也是個幸運的核桃。那場森林大火發生前夕，它被一隻莽撞的 雀兒撞飛，離開枝頭、滾進一個陰暗的石縫中，剛好逃過這場大火，而養育它的核桃樹和 其他小核桃們則被燒得精光。 菲比邊慶幸著自己逃過一劫、邊又開始發愁，這個石縫照不到陽光，不利生長，但是它現 在又沒辦法靠自己出去，怎麼辦呢？它左思右想，想到外果皮都掉了還是沒想出個辦法。 這一天，太陽還未升起，它突然感到自己突然騰空，被人從石縫裡抓了出去！它嚇了一大 跳，好不容易靜下心來仔細辨認是什麼樣的動物抓著它，接著又魂飛天外。 烏鴉！是殘暴的核桃殺手烏鴉！ （小男孩因為胡里歐的語氣而吃吃竊笑起來。） （胡里歐繼續說下去。） 菲比嚇壞了，但它很快察覺出這隻烏鴉相當虛弱，喙的閉合並不太緊，於是便奮力一扭， 成功逃出烏鴉的掌握。 菲比迅速地往人類的村莊滾動，其實它也不知道它正滾往哪裡，只是隨便揀個方向瘋狂地 逃命。那隻虛弱的烏鴉在後頭拼命追趕。 也許是核桃之神保佑吧－－ （核桃也有神嗎！小男孩很是吃驚，連雙胞胎都稍微有些動容。少女輕輕噓了一聲。） （胡里歐繼續說下去。） －－小核桃菲比竟然滾進了一個牆縫！ 這裡相當狹小，比石縫小的多，它粗略探測下，覺得烏鴉是沒辦法伸進爪子或是喙的，它 在應當這裡是安全的，除非牆要將它交出去。 想到烏鴉那些粗暴的吃核桃手段，小菲比簡直要嚇暈了，只是不斷地瑟瑟發抖。 而正如它所擔心的，那隻烏鴉追了上來，以粗嗄的聲音要求牆將它交出去。「你無權奪走 我的食物，那是我發現的！」那隻烏鴉陰鬱的嗓音這麼說。 可憐的小菲比不斷發抖，以它所知道的、最動人的文字苦苦哀求，求牆救它一命，求牆別 將它交出去。 （它肯定沒有交。小女孩嘟囔著，揉揉眼睛，她的發言獲得了小男孩和少女的贊同。高壯 的女孩瞄了下少女，很快地從茶杯中啜飲口茶湯，在她身旁，雙胞胎們不時晃晃頭，試圖 打起精神，卻還是輪流打起了瞌睡。） （胡里歐繼續說下去。） 是的，就像你們猜到的，牆沒有將菲比交出去，它拒絕了烏鴉的要求，烏鴉於是怒氣匆匆 地離開。 你現在安全了。牆這樣告訴菲比，而菲比真誠地道了謝。 接著，太陽升起了，小菲比驚喜地發覺這個牆縫是可以照到陽光的，它開心地在這裡定居 ，幾年後成為了一顆健壯的核桃樹。 爐火劈啪作響。 第二個故事結束了，雙胞胎之一從夢中驚醒，他揉揉眼睛，身子橫越過少女，將更多柴薪 扔進壁爐。這批柴薪肯定都吹了海風，鹽分讓火焰呈現瑰麗的綠與藍。 小男孩認真地仰望胡里歐，但他睜著眼睛，卻已有些疲態。 胡里歐呵呵笑著，又喝了杯茶。他擦去嘴邊的茶水，微笑著問：「那麼，親愛的孩子們， 你們覺得在這故事中，擔任『壞人』的角色是誰呢？」 雙胞胎與小女孩點著頭，輪流打著瞌睡，少女不悅地皺著眉，伸出手輕拍他們的臉頰。 高壯的女孩趁姊姊不注意時將茶一飲而盡，滿意地擦擦嘴，艷麗的茶湯在她唇邊留下一抹 淡紅。「烏鴉。」她說，想拿起茶壺，卻被少女狠狠拍了一掌。 女孩憤恨的摸摸手背，一旁的少女和男孩則點點頭，同意烏鴉的說法。 「是的，烏鴉。」胡里歐取走茶壺，墨綠色的茶湯劃出一道弧，最後在茶杯中積蓄起小小 的湖。胡里歐將空空的茶壺放回去，以同樣的手法清空了小壺。 濃綠的色彩瞬間轉變為艷麗的粉色，那粉彩極深，近艷紅。 「但是呢，為什麼同樣的故事、同樣的烏鴉，你們卻覺得，上個故事還讓人同情的烏鴉， 在這裡卻是『惡』的象徵？」 小男孩拼命轉著腦筋，爐火劈啪劈啪響著，彷彿他思緒轉動時的聲響，只是沒有這麼快。 「因為主角不同嗎，帕帕？」他不確定地詢問，最年幼的臉龐一半被火光照亮、一半隱藏 在黑暗中。 胡里歐對他微笑，以男孩的年紀來說，他真的相當聰明。老者將視線不經意地滑過睡著的 小女孩與雙胞胎，臉上笑意更深。 「可以這麼說。」他溫和地這樣說，「因為觀看的角度不同。當我們從烏鴉的角度看，吃 掉核桃是合理的，因為不吃便會死；但從核桃的角度看，被吃掉又是不合理的，因為它沒 有理由要讓犧牲自己，而試圖吃掉它的烏鴉便是『惡』。」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旁邊的瞌睡蟲一定跳到他身上了，讓他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親愛的孩子，我是想告訴你們，當你們在裁決一件事－－別急著搖頭，伊蒂絲，你們都 是君主的孩子，不能只會殺人打仗。尤其是妳，葛羅瑞亞，妳過了這個冬季就十二歲了， 對嗎？再三個冬季就能舉行成年狩獵了，那之後妳會被送去當個見習臣，一定會遇到這種 事的。」 胡里歐輕咳一聲，有些急促地將茶一飲而盡，幾近艷紅的茶湯從他唇邊緩緩流下。 他擦擦嘴，繼續說。「只用核桃的眼光看事情會忽略烏鴉的痛苦；只用烏鴉的眼光卻又會 侵害核桃的權利，但是，當你是烏鴉、或是核桃的時候，很難去為對方設想，我親愛的孩 子們，我希望你們有顆寬容的心，在遇到爭執時能替對方設想。」 小男孩的眼睛已經閉上了，瞌睡蟲現在爬到高壯女孩身上。胡里歐笑著搖搖頭。 「我明白了，老師。」少女認真地說著，「但是，如果烏鴉或核桃足夠強壯，能夠讓自己 不受威脅、能夠讓他們將對方完全壓制，那他們又何必－－」 小女孩猛然睜眼，她的面容扭曲，摸著喉嚨卻說不出話，只是費力地呼吐粗啞鼻息；她身 旁的雙胞胎翻過身，面貌猙獰地嘔出一口口鮮血。 少女吃了一驚，卡洛斯、哈席恩、胡安娜？她驚惶地喊叫，輕輕拍打手足們的背脊卻徒勞 無功。 「這問題很好。」胡里歐微笑著，對眼前發生的異狀仿若未覺。「因為沒有誰能永遠強悍 、或是沒有弱點。所以，妳得學會理解他人，清楚對方在思考什麼，知道什麼是對自己有 利的籌碼－－然後，才有可能共存。」 「帕帕！先別說那些了」少女驚惶地喊叫，甚至掉出眼淚，徒勞地試圖阻止三個孩子嘔血 。「哈席恩！為什麼－－」 她的視線落到旁邊的茶杯，三個孩子的茶杯。 空的。 她猛然跳起，拔出腰間配刀擺出架式，那溫善的偽裝不見了，對著胡里歐露出凶狠的表情 。 「你！」她不可置信地問，刀尖晃了晃：「是你下毒的？」 老人溫和地對她微笑，語氣溫柔：「很驚訝嗎？親愛的葛羅瑞亞。妳不是一直都這樣覺得 嗎？那就是為什麼妳從來不在我的塔上吃喝。」 老人微笑著，任憑少女凶狠地砍下他一隻手，鮮血噴出，染紅他半邊身子。那老邁的面容 因為痛苦而擠在一塊，但他的聲音卻依然平穩。 「最後一堂課，妳沒有學好，對不對？妳只看著妳想看的事物，妄圖用武力與暴力解決一 切。」 他搖搖頭，勉強抬起頭看向少女，平靜的聲音第一次出現裂痕。 「這就是你們。這就是斯丹迪奇人。」 少女的面孔被血液覆蓋，兩隻眼睛亮的嚇人。她瘦高的身子晃了晃，世界發暈，卻仍然勉 強詢問：「為什麼……你明明、和我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 「我教過你們，親愛的，你無法只靠血緣要求一個人奉獻。」 在他說話的同時，少女的身子逐漸軟倒，最後開始嘔起血來。 血氣瀰漫在空中，爐火劈啪作響。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一切，胡里歐靜靜思考著，他六個可愛的學生在地上扭曲掙扎，徒勞無 功地試圖遠離死亡。 他想著，思考著，回憶著。 他想那村莊、那大城、那養育他長大的赫賽人。那裏是很美的地方，赫賽人栽培各式藥草 ，每一家都會有個藥草園，每到黃昏總有暗香迎來。他們結婚時的禮服喜歡用自己種的植 物染色，象徵舊日時光的祝福，胡里歐記得他當年為了調出最美的色彩而煞費苦心，但是 成品讓人滿意，他的藍眼姑娘將是最美的新娘，淺綠的薄紗會在草地上翩翩起舞。 但就在婚禮前夕，斯丹迪奇人來了。他們帶著長刀、以軍隊的形式來了。 胡里歐嘆口氣。「現在想這些也沒有用了。」他告訴自己，因為劇烈的痛楚而顫抖。 他勉強站起，掙扎著將柴薪放入火堆。藍與綠的火焰願意接受這批奉獻，火舌貪婪地舔噬 著木料，讓其焦黑後崩毀，它找到了其中的空洞，於是爽快地將裡頭的粉末燃燒殆盡。愉 快地它試圖找到更多、更多，因此爬出了疆域，欣喜地發覺有更多的獻物。 小男孩掙扎著，他的身體被碎木塊劃傷卻未曾察覺，他看向老人佝僂的身影，在鮮血與暈 眩中哀求：「帕帕……」 老人看向他，微笑，近乎漆黑的血液從蒼老的唇邊淌下。別怕，克雷蒙特。他溫和地說。 很快就結束了。 在小男孩模糊的視野中，藍與綠的火焰正漫天蓋地朝他燒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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