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nyaw9 (暉映)
看板NCCU_Fantasy
標題[創茶]亞西塔的樹
時間Sun Oct 29 22:20:58 2017
夏爾博(Charbon)狠狠灌下一口酒,廉價的灼熱感從喉嚨一路延燒至腹部。這感覺很好。
他略感暈眩,又仰頭吞了一大口。
他瞇起眼打量前方,酒液正汩汩流出酒囊,迎面卻撲來猛力冷風,離地三萬五千英呎的風
冰冷凜冽,讓這個一輩子都待在地面的老人頓時大力嗆咳,半晌後才能勉強挺直背脊,那
混濁的眼此時盛滿眼淚。
全身都在發熱,疼痛隨著血液遊走,凌遲他體內每一個角落。
很好,這感覺很好。他擦去僅存眼睛的淚水,暈眩卻意識清楚。
復仇女王號平穩地航行,巨大的積雨雲在兩旁如綿延山脈,船頭的女性雕像似乎不在意掌
舵者換了另一股勢力,依舊空茫而仇恨地直視前方。「還挺讓人意外,那些貴族居然不是
放豬的雕像。」夏爾博大聲說著,朝旁邊擠擠眼。「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們自己啊!哈
!」
一旁的男性勉強擠出微笑,隨後往另一側蹣跚走去。
「呸。」夏爾博朝男人的背影比出一個下流的手勢,卻因為動作過大而差點歪倒。他連忙
抓住船沿,好讓那隻僅存的腳擺位置承接重心,然後才補完他想說的:「一點幽默感都沒
有,真是。」
老人灌下第三口酒,些許的混濁酒液順著下巴淌入他的鬍子,他不在乎地隨手抹抹,朝另
一側咧嘴微笑。「是不是啊,小夥子?」
在他另一邊坐著的青年--幾乎還是個少年--抬起頭,禮貌地點點頭。他的髮色很深,
眼若燦星,懷中摟抱著一具嬌小的腐屍。
「夏爾博。」老人簡短地自我介紹,一邊費力地彎腿坐下。
「寇爾(Coal)。」青年以同樣的方式自我介紹。像是察覺到對方的目光,他輕拍懷中腐屍
的臉頰,「亞西塔,我妹妹。」
夏爾博好奇地透過模糊地視線打量那具屍骸,他知道有些黑頭髮的民族會將妻子稱呼作妹
妹,何況這船上會貼身抱著屍骸的人不多--除非生前擁有極端強烈的感情羈絆--人大
多時候都還是想要活下去的,即使機會渺茫。
「妻子?」
「不,是親妹妹。」
「喔,那不好意思哈。」夏爾博撓撓臉頰,笑了起來。「這幾年貴族搶走的年輕女孩越來
越多……」所以他們多數人的妻子也越來越年幼。
寇爾安靜地點點頭,他伸出手與腐屍小小的手掌十指交扣,不時輕柔地摩娑它的臉頰。夏
爾博饒有興致地看著發臭碎肉沾黏上青年的肌膚,咧出笑意後仰頭再度灌下一口酒。
肺部的疼痛被灼熱感壓下了瞬間,幾秒後以狂暴之姿重新席捲而來。
「來點?」他連連嗆咳,思考半晌後決定友善地遞出破爛酒囊。
「不了。」
夏爾博以令人吃驚的俐落收回手。「太好了,其實我也不怎麼想跟你分。」
寇爾寬容而禮貌地笑了笑。「船頭似乎在舉行宴會,大爺不去嗎?」
「怎麼,死前的狂歡嗎?我才不幹呢。」夏爾博輕蔑地比劃一下。「有時間弄那種東西還
不如跟老伴兒抱頭痛哭。」
「也許他們的親屬都沒在這艘船上呢。」
「那不錯啊,真是幸福啊。」夏爾博不無忌妒地哼了聲,洩憤似地又灌下一大口酒。「你
呢?小子,你又為什麼不去?」
「我剛剛被趕回來了,亞西塔似乎不受歡迎。」提起妹妹名字時,寇爾的眼神黯淡下來,
雙臂稍微收緊了些,讓腐屍與自己貼得更緊。
「不意外啦,那群人要屍體的話船艙多的是。滿--滿的都是。」
「大爺的親屬……也在船艙嗎?」
「嗯?喔不,我家老伴兒一直在我身邊。」
靈魂論相信者……嗎?寇爾垂下視線,妹妹半腐爛的小臉上,曾經靈動的漆黑眼眸如今只
餘空蕩蕩的眼窩。要是真有靈魂存在就好了,他苦澀地想著。
前頭的喧囂隱約傳來,寇爾的病還沒發作,尚且耳聰目明,所以他能清楚辨識出歡鬧裏頭
的疑懼、歉疚、不安,他們的嗓音在高空中顯得搖擺不定而不安,他們的嗓音抱有復仇的
痛快、含著對死亡的恐懼、擁著對同胞的憐惜與愧意……這一切全部掩藏在薄弱的喧囂歌
聲後頭。
一天。只要再一天,那座華美的城市將會承接復仇女神的怒火--
「克爾德斯,」低聲地寇爾突兀開口,貴族掌管的城市之名在他舌尖莊嚴地滾動。「雖然
是那樣的地方,但亞西塔還是喜歡它……」
半晌後他遲疑地加上一句:「而我也是。」
夏爾博在他身旁灌酒,含糊地發出一個單音表示他在聽。那單音彷若哀鳴,他下意識扭頭
察看,卻看見獨眼老人一邊嗆咳著、一邊揮揮手讓他繼續。
於是寇爾重新低頭看著妹妹的屍骸,小小的冰涼的半腐爛的屍骸在他懷中團成一股惡臭,
但他彷若未覺,只是茫然地想著上個月她還是鮮活的一條生命。
「亞西塔身體不好。」
喃喃地他開口了,言語在他喉嚨間騷動掙扎,過去五年的經歷在他生命盡頭的此刻不斷湧
動,如被關在機械儀器中的蒸氣,不斷翻滾喧鬧著要求釋放。
於是這眼若燦星的青年再度開口了,雖然遲疑卻真切地開口了。言語在喉間低沉震,它們
的革命成功了,過去的生命經歷將在他口中生根、發芽、茁壯,而在此之前它們從未被人
知曉。
「亞西塔喜歡樹。」
亞西塔身體不好。
亞西塔喜歡樹。
克爾德斯,榮耀之都,帝國的心臟,也是最美麗的城市,貴族們以在克爾德斯擁有地產而
自豪,商人們以能在此處交易為傲,就連被嚴重壓迫的一般平民,在被允許進入時也不自
禁歡喜雀躍。
他的小妹妹從未踏進那座華美的克爾德斯城,精準點說,她從未離開病榻一步,一直以來
都只能從病榻旁的裂縫窺伺外頭。只有在身體好點時被允許摸摸床鋪、食物和藥物以外的
東西。
寇爾很同情他的小妹妹,他的年紀已經大到足以明白呆在家中、從未看過外頭不是什麼值
得開心的事,於是在工作之餘常常東奔西跑地撿拾稀奇的玩意-─明媚顏色的花朵、綠意
仍存的小枝枒、小巧圓潤的石頭、被消毒過的褪色羽毛。─-到晚上時便一樣樣擺在亞西
塔的門邊讓她看。
亞西塔尤其喜歡樹枝。
與摘下瞬間開始枯萎的花朵不同,她喜歡能夠保持鮮活一段時間的樹枝。
寇爾悉心種了幾盆樹苗想要搬進妹妹房中,但從來沒有一盆能活下來,它們總在亞西塔的
注視下逐漸枯萎。
到最後,寇爾只好安慰傷心的亞西塔,告訴她,她的身上生長著一顆樹,樹從她身上汲取
養分,幫助她活下去。
但是我沒看到。亞西塔虛弱地抗議。
掀開你的衣裳。他說。看見那些青藍色的線條嗎?在你的身體裡時隱時現、縱橫分岔?那
就是樹根,是扎根妳身上的樹。
他的小妹妹歪著頭想了想,然後開心地咧開嘴笑了。
他撐著頰看著妹妹,同樣微笑起來。
然後,五年前,幸福崩毀了。
貴族單方面地宣布所有藥物都將受到貴族管控,這是最新通過的貴族權力之一,想要得到
藥物的人只能跟他們認可的商人購買。而大概也就是在那時候,南邊傳來零星幾個傳染病
的消息。
他們的沒有母親,父親在加入抗議過程中被殺死了,十二歲的寇爾揹著七歲的亞西塔倉皇
逃離家園。在他們身後,唯一的熟悉世界化為漫天火光。
貴族的藥實在太昂貴,他負擔不起,幾經輾轉,他加入了革命軍。雖然危險,但起碼能得
到勉強溫飽的食物。他把能得到的食物全部換成藥物,拚了命要讓亞西塔活下去。
亞西塔不再看著樹了。她變得更加沉默、乖巧,不再老是哭哭啼啼。當他離開基地去執行
任務時,她總是緊緊地擁著他,直到別人催促才一點一點地鬆手。
她的身體好點了,不再像幾年前大小病不斷。寇爾終於能吃點像樣的東西。
接著,瘟疫爆發了。
瘟疫以南方為起點,以猛烈之姿席捲整片大陸。每一天都能聽到更多人死去,更多人出現
病癥,以及藥價變得更加高昂。
而就在寇爾的擔憂之中,亞西塔開始發起高燒,她的肺部疼痛、淋巴腫大,短短幾天內皮
膚便發黑到看不清血管。
寇爾跪在藥商門前,瘋了似的磕頭,乞求他給他一點藥。
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妹妹她才這麼小啊--求求您--
肥胖的男人開了門,輕蔑地踩踏上他的全部的積蓄,把最後一份藥物交給剛剛抵達的貴族
僕人。貴族僕人得意洋洋地對他揮揮藥包,不疾不徐地走了。
他後來聽說,當地的貴族根本沒染上瘟疫,只是用吃藥來防範--這是如今在貴族間很流
行的防病理論。
當天下午,他的小妹妹便死了。
在分不清位置的疼痛中她望著他,神智不清地胡亂呢喃著。
樹、哥哥、樹--
她想要再看看老家的樹枝。翠綠色的,彷彿永不消褪的生命泉源。
他抱著她心如刀割,不值錢的眼淚不斷滴落在那張小臉上。她已經看不見了,即使看的見
,全身發黑的皮膚也早已掩去青藍色樹根。
啊、哥哥,哥哥,我看到了--
樹,我的樹--多麼美麗啊……
在寇爾的注視中,亞西塔的樹乾枯了。
夏爾博沉默地灌著酒。肺部疼痛,腫脹的淋巴被掩埋在衣服底下,他能看見他握著酒囊的
的手指已開始發黑。
身旁的青年溫柔地撫摸懷中腐屍,不無憐惜地親吻它的額頭。
「大爺,」黑髮的青年低聲問著,「靈魂真的存在嗎?」
老人的思緒在高空中罕見地冷靜,他喝光最後一滴酒,查看酒囊後頹喪地扔至一旁。「當
然不存在。」
喧鬧聲已經停止,黎明將至,看來大家都還是有分寸的。這很好,很好。他想著,感受體
內疼痛,滿意地笑了。
青年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迷惑。「但大爺的妻子--?」
「我老伴兒已經跟我在同一個地方了。」老人咧出微笑,搖搖晃晃地站起,在離地三萬五
千英呎處眺望蒼穹。
「就算靈魂真的存在,也只會成為復仇與革命之火的煤炭。哈!」
復仇女神號穩定地航行,巨大的積雨雲如浪濤朝他們席捲卻又在最後一刻退開,船首的女
性雕像在薄薄的雲霧中迷惑而低順地直視前方,渾然未知它乘載了多麼猛烈的火焰。
榮耀之城克爾德斯在遠方逐漸顯現輪廓,在晨曦的沐浴中華美的不可置信。
貴族此時仍然安睡,疾病與貧窮離他們很遠很遠。
而再一個小時,瘟疫將玷汙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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