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igodfather (奇幻意志神父)
看板NCCU_Fantasy
標題[創茶]招魂
時間Mon Mar 27 12:10:01 2017
魂兮歸來!去君之橫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土,而離彼不祥些!
皤皤白髮的老嫗往堆起的木枝間添了乾柴,在簡陋的小廟中席地而坐,刺骨的寒風使她攏
緊披在肩上的粗布。
乾瘦而滿佈皺紋的手端起盛裝白濁湯水的小碗,對著火光一拜後,抖著手緩緩食用。
火光搖曳,映照那如橘皮的嚴肅容顏幾分和藹。
卸下行囊鋪開墊毯的年輕徒弟明朗的語氣恰如朝陽:「姑娘,明日就能抵達揚州城了。」
老嫗無語頷首,湯碗蒸騰熱氣薰得雙眼微瞇,睫毛上水霧似凝成珠,懸在早已不清的視野
中。
「姑娘早些休息吧,明日到了揚州,再給姑娘買更保暖的衣裳。」斜倚久未使用染滿灰塵
的丹爐,徒兒那燦如星光的明眸閃爍著笑意。
老嫗蜷縮起乾瘦的身子,闔眼前又添了幾許柴火。橘黃的光芒一明一滅照著古廟愈發漆黑
;燃燒聲與螽斯鳴叫襯得涼夜更加寂靜。
「晚安,守一。」
揚州城內歌舞昇平,上元時分一片火樹銀花,如烈焰灼城,天色亦染半分殷。
色彩鮮豔的雙體畫舫徐漂於水,舫內燈火通明。
琵琶弦上纖指靈動,弦外訴衷情萬千。才子佳人緣話百般,盡為相思。
側髻上綴琉璃的髮簪在光芒中宛如深夜明月,與桃紅色的眉心墜爭妍,卻不比佳人容顏嬌
俏。
她衣著華美,一曲〈月兒高〉流轉指尖,引得攲坐舫沿的書生帶笑看,書生那自布簾縫隙
間探出船身外的手在沁涼湖水上畫出一道如船行的波痕。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抱在膝上的琵琶停止奏曲,宛轉如鶯的
嗓音傾訴嬌嗔笑語。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湘竹姑娘,在下對妳如鳳求凰,確實
狂也。可惜……」翩翩公子收回撫水的手,輕甩濕意,卻抖不去眉間緊攏的苦澀,「在下
病情日益嚴重,只怕時日無多了。」
「白公子莫要多思,待官家查清了真相,便會召公子回京的。湘竹才德不備,只望侍奉公
子身側,為奴為婢都可以。」纖纖玉手一握公子持摺扇那瘦削的手,雙眸脈脈如揚波湖水
,泛起名為淚的漣漪。
「在下是不忍妳受苦啊。」在湖水中嬉游的手帶驅不盡的寒意,溫柔地摘下女子髻上銀簪
,順著散下的烏絲往下,鬆開簪子後輕撫那溫婉可人的面龐,僅有憐惜,不帶半分冒犯之
情,「湘竹姑娘,在下不過被謫之落魄書生罷了,既非達官顯貴、亦無萬貫家財。況如今
病痛加身,命如殘燭,姑娘莫要對在下動情,以免日後悲泣……在下不願見姑娘落淚。」
「湘竹答應公子,絕不為公子流淚。」女子倩麗的臉上,添了分凜然堅定。明眸僅是含情
注視,似欲將伊人身影永烙心上。
時序入春,揚州二月冬過,尚不見桃花綻放,唯櫻花已凋,吐出片片小巧嫩葉,為孤伶伶
的枝枒帶來生機。
琵琶聲聲迴盪,奏送冬迎春的〈陽春白雪〉,奈何一襲玄色冬衣暖不了料峭春寒,指尖不
自主發顫。
一片薄薄雪花落到斜倚窗櫺的她肩上,消融成眉間一縷幽思,曲音驟止。肩上雪並未化去
,細看驚覺非是雪片,而是色淡如雪的落英,自她肩胛滑落,悄然墜地。
早已過了下雪的季節,怎會錯覺細雪侵身?她深邃的眼瞳猛然縮放,指尖劃過絲弦,靜謐
不出聲響。悄然,是無法再奏,琵琶琴已然欠缺遊走的曲調,她的琴心恰如委地的櫻瓣,
在未含暖意的春風中凋零。
她收到了來自公子的尺素,簡單的柬帖上只寥寥書寫數字,公子親筆所書,筆畫至輕且用
墨極淡,字跡和他提給她的畫扇如出一轍,只是減了幾分雄勁力道,落款及印璽卻非是白
公子,而是她未識的名姓,以及她不知的官名。
揚州飛花似雪,純潔白淨的櫻如唱輓的曲,帶來天人永隔的無邊寒意。
身披墨色蓮蓬衣的她踏上離城街衢,卻碰上擁有和公子同樣明亮眼眸的少年,恰是遞信予
她之人。
「湘竹姑娘,小人是服侍巫子陽大人的下僕,大人交代小人來服侍姑娘。」少年跪在她跟
前,僅以那燦如星光的眼偷偷瞟著她。
「白公子讓你來的?你喚何名?」她本欲私下離開揚州城,未料遇上了行囊備齊的少年,
興許是為那雙眼,她不忍拒人千里之外。
「大人都稱呼小人為守一。」少年偷偷端詳女子端麗的容貌,語氣卻是畢恭畢敬毫無破綻
。
她和守一偕伴出了揚州,藉一身琵琶琴藝掙錢為生,隨後訪高山名觀,覽天下道經,尋遍
巫筮異術,終於在一處終日白雪皚皚的峻嶺深處,覓得一位高人。
那人面貌蒼老,長鬚過胸,雖年歲甚高,卻如青年人那般神采奕奕,不似凡俗之人懷市儈
氣息,見這對男女長途跋涉而來,僅是和藹一哂:「姑娘所求為何?」
「小女不求長生修仙,但求復生之術。」她單膝跪地,不卑不亢地懇求面前好似得道的老
人。
「人死不能復生,姑娘莫要為難老夫了。」手捻長鬚的老人淡笑著搖頭,彷彿在安撫孩童
那般。
「小女踏遍江山,只為了讓良人歸來,懇求老先生相助,小女願以自身為賭。」不顧雪地
冰寒,她長跪磕頭,卻聞守一也陪同跪地,明朗的聲音中不知是何情緒,「小人也同求先
生,姑娘嘗遍千辛萬苦就只為了此事。」
總是貼心侍奉她的守一無微不至地照顧,甚至願陪她一同跪於雪上,一時間不免感動,旋
即只聽老者嘆氣:「違逆天無常,亦不知後果如何,姑娘若是執意,老夫便為姑娘招魂吧
,可有亡者名姓與生辰八字?」
她再度俯首拜謝,守一則將掖在寬袖中因多次展折而顯得發黃的紙張恭敬地遞予老人。
當老人擺架科儀送她靈魄入幽冥之境,跨上漫漶冉冉雲氣的奈何橋時,早已亡故多時的伊
人徘徊於橋上,竟未入轉生。
雖然知曉公子的本名,但她仍慣以白公子喚之,孰料僭入陰世的她不及與公子相見,就被
牛頭馬面持兵矛阻住去路,旋即被拋入一處暗室,陰慘鬼號響徹耳畔,此時她方為恐懼所
攫。
公子卻在此時著官服悠然步至動彈不得的她面前,一如初見時那般超凡脫俗的語氣:「湘
竹姑娘,妳陽壽未盡,不該來此。我已向判官大人求情,這便放妳回去,只是仍不免略施
懲罰,姑娘請好自為之,莫要再尋來此處了,在下嘗言,不忍姑娘如此。」
「我能喚你一聲夫君嗎?」她悲切地仰頭,望著與生時幾無差別的良人,甚至比起一慣病
孱模樣,現今的公子更使她傾心。
然而公子僅是以摺扇輕點她額心,拒絕之意甚明。「巫子陽擔不起。」
她恢復神識時早已不見仙者蹤跡,高山上凜冽寒風刺骨,她伸手觸摸自己面龐,已非昔日
那一笑傾國的青春女子,她不僅僅失去了良人,亦失去了傲然的容顏。
流轉光陰中長成青年的守一,身影也已無蹤,獨自踽踽下山的老婦,誰又能知曉她曾是眾
多子弟追求的名妓?
曾經依賴的人留她獨活於浩渺天地,老嫗依舊緩步行走於名山峻嶺,望著如她一般癡傻的
女子向她懇求招魂,異於當初老者的是她一一回絕。
在性命的終途她踏上回揚州的道路,昏花的老眼已看不清是幻覺抑或夢境,依稀聽聞守一
那明快的聲音喚她姑娘姑娘。
還有公子淡淡如唱詠的輕嗓,伴著她闔上眼。
魂兮歸來,哀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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