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igodfather (奇幻意志神父)
看板NCCU_Fantasy
標題[創茶]愛麗森的外層假象
時間Mon Dec 19 00:17:10 2016
把一個圓柱體懸空吊起,用不同方向的光源照射,最終得到方形或圓形的投影。
A拿著刀要刺殺B,將他們的的輪廓化作剪影,只取一部分,結果就像是B要毆打A一樣
。
少女的圖像反過來是老婦;圖片黑色的部分是惡魔,白色是天使。
看到的並不等同真實,被告知的事實也許早已遭到扭曲。
──以上的事例就是闡述這個道理,用來告誡人們看待事情要盡量從多方向思考,像是戰
爭財其實有利地方經濟恢復之類的。
但無論被扭曲成什麼樣子,他們大抵都與事實有某種連結,甚至彼此佔據兩極的一端。
在北方小鎮雅博格中,愛麗森.道格拉斯承擔了這個「事實」,她是戰爭財、圓柱體、爭
吵的人們,她是少女老婦,她是魔鬼與天使。人們對她肆意批判,做出了最符合自己利益
的解釋,宛如中古世紀的獵巫,他們對女人的認知總不脫離某個基調。
我想要跟你說個故事,或者更精確點地說,是愛麗森.道格拉斯的人生片段。
這位十一歲的矮小女孩有一雙綠眼睛,褐髮。她就像一件被丟到電視上的過去式,會隨著
每個人的解讀角度而有千萬種不同的解釋,宛如不規則的多邊體,在多方向的光源裡投射
出迴異的影子──但終歸只是影子。
也許下面的解釋可以讓你多少了解她一些。
愛麗森,連青春期都還沒開始的年紀,鎮上的成年人稱呼其為「可憐的孩子」。
那些成年人會在她拖著腳步走過街頭時露出浮誇的憐憫,然後在她身後的街道上竊竊私語
,那些不應該讓小孩聽到的詞彙毫無顧忌地在大氣中震動。
愛麗森.道格拉斯,瘦弱的身體總掛著過大的衣物,鎮上的女孩視其為「弱小的生物」。
那些女孩在學校中竭盡所能地露出慈愛,換教室的時候溫柔地拍拍她的背脊,放學時候分
給她無關要緊的的點心,並在老師誇讚的時候露出羞赧的驕傲,即使她們跟她的接觸總共
只有可憐的五分鐘。
愛麗森.瑪莉.道格拉斯,傻呼呼的女孩。鎮上的男孩說她是「完美的靶子」。
那些男孩會在各種時候找出襲擊她的時機,上課、放學,夏季、冬天,攻擊與謾罵永遠能
精準地找出她的位置,即使她就離老師不過五呎遠,他們反正不會惹上麻煩,那也是為什
麼她是完美的。而且她實在太過瘦小,瘦小到他們根本不把她的拳頭撕咬當一回事。
而對我來說,褐髮綠眼的愛莉只是個「有趣的精神病患者」。她總是穿著長袖的衣服,即
使在能把人硬生生烤熟的夏季陽光裡也不例外;她總是說些可愛的胡言亂語,而那會招來
更多的鄙視與憐憫;她的肢體不協調,眼神總是渙散,氣味難聞,上課時總發出奇怪的聲
音。
鎮上的婦人們都是這樣告訴她們的孩子,而她們的孩子也都是這麼告訴愛麗森本人:可憐
的小道格拉斯有顆壞掉的腦子,有時候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事實上,那就是最有趣的一點。
愛麗森.瑪莉.道格拉斯並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也許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但世
界上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的人多的是,而那些人往往覺得自己絕頂聰明。
我想告訴你的故事發生在一九九八年冬天的雅博格,但為了故事的整體脈絡,我得先告訴
你另一個比較平凡的、比較不起眼的小故事,這故事一九九八年後在小鎮中廣為流傳。為
此,我們必須把時間回撥十三年又幾個月,並將場景拉到距離雅博格好幾百哩遠的某個小
鎮。
現在已經沒人說的清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但我們不妨想像這樣一個場景:炎熱的溫帶夏
季、幽暗的密林邊緣、一條清涼的小溪旁、一個青春年華的少女,以及一個肉眼可見的悲
劇發展。
那少女來到溪邊,汲了桶水,水從桶緣溢出,打溼薄薄的夏季衣服,她看看四下無人──
於是掀起衣裙。
這本來沒什麼的,但不幸的是,有個男人經過了──這男人粗俗、健壯、蠻橫,下半身永
遠比上半身先做出反應。
嗯哼,後面的事情你不用在場也能知道。
少女名為莉莎,她的家族在當地算是有些名聲的,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她最後跟那
男人走了。
這家族是某宗教──我們就別明說了──的虔誠信徒,莉莎從小就被灌輸、並相信了貞潔
的觀念。這很重要,你必須知道,這少女相信:「純潔應該奉獻給丈夫,若沒有貞潔,則
也不會有人願意同她結婚」,或許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她寧可躺下來服從強姦她的暴徒、忍
受打在身體上的拳頭、吞嚥不堪入耳的辱罵,也不願意起身離開。
她相信了那套說詞:貞潔是一個女人所擁有的最好事物。
所以她為了一套被人類朗誦著的神明意志,離開了家鄉,跟著一個她並不愛的男人,飽受
物理與精神上的折磨,在堪比聖母產子的艱難情況下生下一個女兒。
那年是一九八七年,是個異常寒冷的冬季,刷新了雅博格的各項紀錄,例如最低氣溫、最
大降雪量、凍死的家畜數……諸如此類,她就在這樣的氣溫裡生產,孤立無援。
葛萊姆大叔直到現在都常提起,如果十三號那天他沒有心血來潮在晚餐前出門獨自散步(
他通常是在晚餐後和妻子一起收拾,然後兩人牽著狗出門),他就不會在經過橡樹街的時
候因為發呆而被雪塊絆倒,也不會在爬起來的時候注意到那個車棚,更不會聽到那聲微弱
的啼哭。
他說,他一邊提防可能隨時衝出的暴躁提姆,一邊大著膽子靠近,發現昏厥在地上的莉莎
──幾乎還是個孩子──和她的女嬰。
那女嬰就是愛麗森。
愛麗森.道格拉斯,經由強暴而產生的結晶。
我自己是在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才遇到愛麗森,在那之前的事情都是從傳聞而來。
他們說愛麗森腦袋有問題,但沒人知道是被她爸打傻的還是天生如此。
他們說愛麗森具有強烈的攻擊性。
他們說愛麗森憎恨她的父親,喜愛她的母親。
他們說愛麗森如果抓到一點勇氣就會放火把那爛地方燒了,她遲早會這麼做。大家都知道
青少年最不缺勇氣。
他們說愛莉森的母親把她當作籌碼,用來挽留丈夫。那些大孩子說到這裡時交換了個眼神
,淫穢地笑了起來,然後對教室前方的愛麗森大喊:「你爸的陰莖滋味如何?妳這小婊子
!」
他們說愛麗森是個啞巴。啞巴在這裡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罵人詞彙。
他們說愛麗森的個性本身就很奇怪,所以她遭遇到的欺負霸凌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們說愛莉森的生命會充滿苦難一定是犯下什麼罪刑,在誰都不知道的遙遠前世。
他們說。他們說。他們說。
他們只說對了一件事,那就是愛麗森很愛她的母親。
我看過她瘸著腳衝過大半房間,用營養不良的身體擋在暴怒的父親與膽怯的母親之間。喝
醉的男人發起狠來誰都阻止不了,那小小的身體一次又一次被擊飛,但仍固執地一點一點
爬回。
我看過她擦乾眼淚,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安慰她的母親,然後母親會摸摸她,幫她包紮。
我看過她趁母親不注意時,把碗裡的好東西偷偷挪到母親的盤中。
我看過她在太陽底下燥熱難忍,只因為母親的央求便不捲起袖子。汗水從她發紅的鼻尖躍
落,而她連第一顆鈕扣都不肯解開,還用尖叫斥退了試圖讓她涼快些的好心女孩。
我看過她的夢,她的夢宛如四五歲的孩童,充滿甜蜜不真實的幻想。
愛麗森非常非常愛她的母親,超過一般孩童的依賴,她仰賴母親對她的愛而活。
可惜的是,母親的愛並沒有強大到能帶她脫離悲慘的命運,因為那幾乎是不存在的東西。
人類可以用虛擬的事物建造生存規則,但沒人能只靠做夢過日子。
事實就是莉莎並不具有母性,可能換個情況會好轉很多,但此時她壓抑著憎恨,而且顯然
沒有轉變成愛的「可能」。她對愛麗森十分冷淡,除了供給三餐、照料傷勢外沒有任何其
他表示,如果從背後抱住她甚至會換來一陣尖叫怒罵,伴隨幾個巴掌。
就像照顧一隻並不感興趣的狗一樣,你不想跟她有所接觸,但事實勒著你的脖子逼你照料
──我敢打賭,那就是莉莎.道格拉斯的感覺。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對狗都比對愛麗森好
得多,她會拍拍那些溫順狗兒的頭,卻只在愛麗森受傷(通常是被她父親揍的)時才對她
溫言軟語幾句。
我想愛麗森自己也有所察覺吧,也許不是很明白,但她每次受傷都伴隨病態的期待。
愛麗森愛她的母親。
可悲的母愛本質,可悲的恆河猴小愛莉絲。
但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我對這些一無所知,只覺得她是個有些奇怪的孩子。
那時候我已經聽過很多謠言,卻從來沒見過她──仔細想想其實挺奇怪的,因為這所學校
不大,同年級的孩子往往不用幾個月便能記起所有人的名字,何況那時候我們已經三年級
了。
我第一次跟愛麗森說話的時候是在洗手檯旁邊。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有個年輕的學校老師決定在自由課程教導我們其他國家的文化,他選
了日本的廟會,顯然覺得這對七八歲的孩子來說是相當具有吸引力的課程。
他甚至弄來一些道具,興致勃勃地帶領一群小鬼在教室舉行一場小型的日本廟會。在介紹
一些簡單的項目之後他大手一揮,讓我們自由分組負責準備。大部分的孩子都爭先恐後地
湧向巧克力香蕉的桌子,顯然被那氣味弄得神魂顛倒。這讓我很輕易地搶到釣水球的位置
。
比起吃的,我對那些繽紛的球體更感興趣。
但所謂的水球只是一些用壓克力簡單畫些圖形做裝飾的成品,這讓我失望透頂。最後我在
負責老師的勸說下隨便挑了個,比尋常尺寸要大些的水球上畫了些歪七扭八的愛心,然後
依照老師的教導將水球固定,打開水龍頭,讓自來水徐徐灌入。
背後有腳步聲傳來。
我回過頭,愛麗森用膽怯的姿勢扭開另一個水龍頭,清涼的自來水沖刷她的手掌。她深綠
色的眼睛盯著水球看個不停。
「怎樣?」我問。
我沒有兇她的意思,但她還是緊縮起肩膀,抬起眼看我,怯生生地問了:「不會痛嗎?」
我沒反應過來,「什麼?」我問,聲音聽起來傻呼呼的。
她猶滴著水的手指指向水球,然後膽怯地看著我。
「喔,」我說,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指著水球表面的圖案(因為遇水而開始模糊)讓她看
,含糊地說:「沒辦法啊。為了讓表面圖案清晰,用水灌大是必須的。」
「為什麼要讓圖案清晰?」
「嗯,這樣才叫做水球啊。而且也比較討人喜歡。」雖然這些圖案真的很醜。
愛麗森歪了歪頭,「我沒看過你。」
「呃,也許吧。我是安德魯.費克。」話題改變的速度我更加不知所措,只能笨拙地補上
一句話,「我知道妳是愛莉。」我原本打算說出她的全名,卻猛然想起我根本不知道她的
姓氏,未完成的話語懸浮在空中,因為在暱稱處斷裂而形成弔詭的親暱──但奇怪的是我
當下覺得這樣的叫法非常自然。
她愣了下,歪著頭,張開嘴準備說些什麼──我猜是我的名字──但那一瞬間,一個水球
狠狠砸上愛麗森的肩膀。
我們都愣在原地。
那天愛麗森穿了薄薄的白襯衫,被濡濕後逐漸變得透明單薄,我可以透過衣物隱約看見她
的皮膚──紅腫破裂,像是蟲一樣的狹長傷口,扭曲盤據在她的身上,隨著水的蔓延而逐
漸顯型。
她臉色刷白,我回過頭,看見其他男孩正呼嘯而來,每一個手上都拿著水球。
沒有一句廢話,她立刻跑了,毫不猶豫地鑽過老師張開的臂膀,然後穿過門楣,宛如受驚
小鹿的腳步聲迴盪了整條走廊,在下一秒被獵人放縱的瘋狂大火燃燒殆盡。
清涼的自來水仍持續灌注,當我想起來的時候,那個粉色的水球早已承受不住地爆裂,激
起路過女孩的一陣驚叫。
那就是我和愛麗森.道格拉斯的相遇。
那年是一九九五年,雅博格的夏季陽光燦爛,如同以往曾經有過的每個夏季一樣。精力旺
盛的孩子在樹林間追逐笑鬧;過渡在青澀與成熟間的青少年們躲去目光,在恰如其分的隱
蔽角落卿卿我我;成年男子在工作時揮汗如雨;成年女人在陽光下辛勤地操持家務,乾淨
的被單迎著風飄盪。
一九九五年,愛莉七歲多點,距離她死亡的瞬間還有三年左右。
當隱晦的秘密被挖掘出,各項要素──像是好感與否、威脅程度、秘密的本質、第一時間
後續反應、當事人的心理素質──彼此混合交融,產生的化學效應直接影響了當事人的態
度:他們有的反應是憎恨,擺出最嚴厲的態度抗拒那些膽敢侵犯他們內心世界的外來者;
有的則是雲淡風輕,並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而有的人反應較特別
,他們顯然認為那些知道秘密的人具有某種資格,所以,當應存在於內心的隱諱私密被他
人知曉時,他們的態度反而親切起來。
愛麗森的反應屬於第三種。
在悲劇的日本廟會結束後的周末,陽光燦爛,我在鎮上信步閒晃,在楓木街的盡頭發現愛
麗森半掩在高過我們的植物叢裡。她背對道路,低著頭似乎在忙什麼,深褐色的髮完美地
融入陰影。幾名男孩嘻嘻哈哈地從我旁邊追逐而過,完全沒發現愛麗森。
我遲疑地停下腳步,稍稍猶豫後便擠過朽毀的柵欄,鑽進密林,放輕步伐朝她接近。
隨著距離的縮短,我轉到她的側邊。那女孩手裡各拿著一朵花,腳邊畫著歪七扭八的線條
。
咻咻──砰。我聽到她嘟囊著,笨拙地讓兩朵花彼此相觸又分開。咻咻──砰嗄!
右手拿的大黃花取得勝利,愛麗森隨手丟棄天竺葵,將大黃花高高舉起,被汗水浸溼的小
臉露出類似滿意的表情。
「嘿,愛莉。」我說,往她踏出一步,踩斷一截樹枝。
錯誤舉動。
幾乎是立即的,愛麗森發出小小的尖叫,閉起眼睛用力往我一揮,手裡拿著的向日葵立刻
以驚人的氣勢往我飛來,我堪堪側過身,錯愕地看著那朵花消失在草叢中。
愛麗森的尖叫還在繼續,她顫抖著朝我踏出一步,像是發了狠要守護巢穴的小動物。我注
意到她腳邊擺放了各式花朵,沾了泥而奄奄一息。那些歪七扭八的線條把它們串連起來,
形成某種奇怪的金字塔。
「嘿,冷靜點……」舉起手表示和平,我一邊說一邊移動,踩進草叢,一腳踩進泥坑的聲
音立即響起,冰冷的泥巴隨著刺骨的疼痛鑽進我的球鞋,讓我的表情扭曲起來。充滿敵意
的女孩略略放鬆,但深綠色的眼睛仍死命盯著我。
我盡量保持與愛麗森的對視,然後彎下腰撈起那朵向日葵。「愛莉,友善點,我可是冒險
闖進恐怖的死亡沼澤,成功把妳的冠軍救出來呢。」我朝她搖晃花朵。我已經認出她身後
的圖形,那是一種排行榜,最近在學校裡相當流行。小孩子們在課後聚集,各自拿出自己
的心愛之物,兩兩一組,輪流說出其優點好讓旁人裁決(或其他玩法),打敗所有對手的
便是「統治者」。
那朵破爛的天竺葵上方只剩一條線──統治者的王位。
愛麗森遲疑地眨眨眼,仍未完全放鬆,但默許我上岸,離開隱藏在草叢中的死亡沼澤。
我謹慎地朝她接近,並在她開口前搶得發話的先機。「我是騎士安德魯,冒著生命危險將
統治者從死亡沼澤救出。」──雖然冒生命危險的是我的球鞋──「還請,呃,愛莉殿下
,還請愛利殿下指示下一步。」我在距離她幾步的距離停下,然後痛苦地單膝跪下,對愛
麗森舉起那朵愚蠢的向日葵。我想我的左腳肯定扭到了。
愛麗森仍瞪著我。她低聲說了些什麼。
我努力維持嚴肅的表情,發問:「請問?」
「是公主。伊卡公主。」這次她加大音量,有些口齒不清。我看見一抹不顯眼的紅暈從她
的耳根爬出,逐漸佔領她的頰。
她怯怯地從我的掌心拿走向日葵公主伊卡,而我站起來,拍拍膝蓋的塵土,看著她重新蹲
下,將它放在排行榜的最高處。我開始哼唱登基的音樂。
愛麗森仰頭望著我,小聲地說,「我想起來了,你是安德魯.費克。」
「嗯,對啊,我是安德魯,妳可以叫我安迪或是騎士安德魯,愛莉殿下,我們之前在文化
課見過。」
但她搖搖頭,一邊把花朵分開放置,並添上更多線條。「我說的是更早以前,我們以前是
鄰居。我記得你。你總是分我餅乾,而且舉止誇張。」
我歪著頭,有些困惑,但愛麗森已經把視線轉開,開始用樹枝在地上歪七扭八地寫字。我
張開嘴又閉上,最終選擇蹲下研究,發現她跟我一樣無法將「M」寫得飽滿,而「t」的底
部都輕佻地往右歪斜。我有些不確定地詢問:「我們以前見過?」
她點點頭,仍然繼續寫,那束天竺葵被起名為娜塔莎。我認出那是之前學校放映的影片中
,某個大姊姊形象的角色名字。愛麗森一一為所有花朵起名、劃分領土,搬來更多的石頭
製造國界,宛如上帝在混沌世界中規劃出秩序。期間我一直在旁邊思索。
「我不記得了。」最後我這麼說。
她看起來很不安,手指因為挖掘河道而髒兮兮的。「可是你家以前就在我家隔壁啊,我還
記得你房間在二樓。」她辯解。
我歪著頭,努力回想但成效不彰。「我還是不記得。」
她把向日葵鄭重地放在世界的中央,抬起頭來看著我,突然傻氣地笑了開來。
「那你要不要來看看──嘿,我們來賽跑吧!」
什麼?
愛麗森沒有再給我發問的時間,像隻迅捷的兔子跑了。直到她穿過柵欄後我才反應過來,
連忙起身追趕,慌亂中我踩壞了愛麗森創造的世界,伊卡公主被無情地踐踏成一攤花泥。
沿著楓木街跑了半哩我才追上她。愛莉!我大喊而她回頭看了一眼,也許是腦內啡麻痺了
理智,她柔軟的嘴唇在陽光下有那麼一瞬間勾起笑意。
我們如同其他普通孩子一樣彼此追逐著跑向前方,在閃閃發亮的陽光下衝入橡樹街,氣喘
吁吁地穿過道格拉斯家空蕩蕩的車庫,從後頭的小洞鑽出,並在後院找到了愛麗森的母親
。
「媽媽!」她喊著──同時往前撲向她母親的後腰,緊緊環住。
瑪格麗特.李雅閱讀時被《水孩兒》的描述吸引而墜地,而愛麗森也一樣。她的理智混雜
著腦內啡,在陽光底下逐漸消失,因為被輕飄飄的虛假幸福蒙騙,而一時之間忘記了現實
的殘酷。
響亮的巴掌聲響起。
愛麗森的頭往旁偏移,臉頰出現明顯的紅痕。
我尷尬地收住腳步,愛麗森癱軟在我腳邊,而在我們前方,莉莎.道格拉斯高舉著手,微
微喘氣,眼神狂亂慌迷。「愛莉?妳還好嗎?」我把女孩扶起來,有些憂心地研究她的傷
口。
她沒理我,但也沒放開我的手。「媽媽。」她溫馴地看向她的母親,聲音囁嚅溫馴。
紅頭髮的女人深呼吸,順手將一綹髮絲塞回耳後,一邊彎下腰撿起衣物,依舊濕潤的孩子
上衣沾滿了塵土。她並沒有看我們。
「去把腳洗一洗,然後把豆子湯喝完。」她說。
愛麗森軟弱地應了一聲,由於她仍緊抓我的手,所以我也跟著她來到後院角落。我看著她
鬆開我的手、脫下球鞋、捲高褲管,將左腳湊到水龍頭下。乾硬的泥巴在自來水的沖洗下
逐漸消融,露出佈滿瘀青的肌膚。我輕輕抽了一口氣。
她看了我一眼。我試圖藏起我的同情,但不成功。
「愛莉……」
她打斷我的話,過於輕快的聲音如同飛鳥振翅,徒留震動的掠音。
「我跟你說,我媽媽煮的豆子湯很好喝喔。有豆子、胡蘿蔔、芹菜,還有一些香腸。你以
前都說那是爛泥巴,可是都會吃完。」
我張開又閉上嘴,有氣無力地回應。「聽起來很不錯。」
「可是我爸爸不喜歡,每次都對媽媽大吼大叫。當他的氣味很糟糕的時候還會丟盤子。」
「那真糟糕。」
「我也這麼覺得,但我會保護媽媽。我會擋在媽媽前面,代替她挨打。」
「妳不會痛嗎?」
「很痛,但是越痛的話媽媽就會越溫柔。」
我沒再說話,愛麗森也沒有。
清涼的自來水淌過她的小腿,汙水流去,尚未結痂的軟肉直接暴露在水中,看起來有些扭
曲。我注意到愛麗森蹙著眉,指尖不明顯的發顫。我清清喉嚨,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事實上我已經想走了。
「你還是想不起來嗎,安迪?」她突然說,抬起頭望著我。
愛麗森的眼睛是深邃的綠彩,在額髮的陰影中窺伺,臉頰因為跑步和巴掌而顯得紅潤異常
,她的領子微微敞開,而我可以看到她纖細脖頸旁的雪白心跳,一下又一下。清涼的自來
水源源不絕地湧出,在洗物台中飄起球鞋,黃色花瓣隨著汙水流淌而出。
我莫名想起那堂文化課的水球,粉色的底上有兩顆對稱而歪斜的綠心。
「嗯,是啊,我想起來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妳是愛莉,綠屋頂的A。」
她露出愉快的、傻氣的、天真的、甜美的、歪斜的,完美的笑容,那一瞬間,色彩濃烈地
恰到好處,四周雜音喧嘩地恰到好處,甚至我們的情緒都激動地恰到好處。
彷彿永恆,卻是剎那一瞬。
如今我仍記得愛麗森那瞬間的微笑,幾乎與她死亡的形貌同等鮮明。
嚴格來說愛麗森並不是笨蛋,她理解學校的課程,雖然對數理有些苦惱,但文學類的卻很
喜歡,即使她的拼字比其他人來的糟糕,連帶影響讀跟寫的成果,這也是讓她遭受嘲笑的
一個原因,但話說回來,她們總有辦法找到新的罪狀來安在愛麗森頭上。(「她很髒!她
很笨!她很蠢!她脾氣不好,她個性不好,她心地不好!」)
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生長在那樣一個家庭:父親酗酒暴力,除了自己家還會去別人家搞
破壞(還殺過人,他們說);母親軟弱無能,對世界不聞不問只管緊抱自己的憂傷(根本
是個大小姐,他們說)──還是個小孩子的愛麗森能有什麼辦法呢?身為惡名昭彰的道格
拉斯的唯一孩子,同時也是唯一能跟外界正常交流的管道,愛麗森於是只能得到這樣的對
待了(父債子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們說。)
三歲以前,愛麗森以為一頓痛毆是吃飯前的必定儀式。
小學以前,愛麗森以為屋子外面的世界會是個光輝明媚的世界,幸福就掛在枝頭上,伸出
手就可以碰觸。
八歲到十歲的時候,愛麗森以為她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
現在,愛麗森十一歲,她以為她的未來將是漆黑一片,毫無轉變。
嚴格來說,她是錯的;但從寬泛的角度而言,她沒有錯。
事情發生在一個多雲的天氣,時序是冬天,人們走在外頭時都伴隨著氣狀白花的雅博格。
我坐在教室後頭,端起水杯掩飾自己查看前方的目光。
愛麗森在那兒,與一些女孩愉快地聊著天。升上六年級後她終於變得開朗點,不再對其他
人抱持著敵意,這讓她有了些親近的朋友──如果她認為那些是朋友。
小孩子的社交結構十分現實:首領、大臣、僕人、奴隸。愛麗森當然是最後一個。那些女
孩以虛幻的安全感與不切實際的歸屬感為代價,榨取愛麗森的愚忠奉獻。
然而,每當我試圖對愛麗森指出這點時,她都會發火。她不願意接受,這讓我很煩惱,卻
也無可奈何。隨著年齡的增長,愛麗森與我都逐漸意識到彼此的不同,這讓我們的相處開
始變得弔詭,有時候我們都想擺脫對方,現實卻逼我我們緊緊連繫起來。
「所以,妳的生日在假期裡?」坐在桌上的王之女孩隨意地問了愛麗森,後者羞怯地點點
頭,這讓前者豪爽地笑了起來。「真不幸啊,但別擔心,我們會幫妳過的。放學後跟我們
去趟小森林吧。」
那女孩的語氣有那裡不對勁,但愛麗森揚起的期待笑容讓我的心臟猛然抽痛──以前都是
我幫她過生日的,我們會坐在她家的暖爐前,用樹枝和碎布胡亂做成王冠戴在頭上,用偷
來的破舊茶具開假想茶會,仍然鮮嫩的植物被編成笨拙的擺飾。
上課鐘響了,孩子們一哄而散,拿起書本各自前往下堂課的教室。我走到愛麗森旁,她正
忙著將書本收進書包。「嘿,愛莉。」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抬起頭,笑意減弱了幾分。這讓我更加心痛。「哈囉,安迪。」她說。
「今天跟我去冬青林怎麼樣?我們可以去蒐集生日會要用的材料。」
愛麗森搖搖頭。「不行,今天伊莎貝爾她們說要幫我過生日,就在小森林。」停頓了下,
她又加了一句。「當然,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安德魯。」
我沒理會那句略帶惡意的補充,拉起愛麗森的髮尾綣在手指,一圈又一圈。「我不認為那
是個好主意,愛莉。」
她沒再理會我,用力關起書包後站起身走了。巧克力色的柔軟髮絲從我指尖滑開,我試圖
捏住,卻只捕捉了一指的虛無。
總有一天她不會再理會我。我抬起頭望著窗外,晦暗的天色讓屋外的一切都朦朧起來。
我轉身,跟上愛麗森。
最後一堂課是數學,我可以看出她因為第一次與朋友的約定而欣喜地難以自拔,我自己則
是被艱深的算式弄得暈頭轉向,隱約模糊的危機感也讓我心煩意亂。
下課鐘響,愛麗森從座位跳起,我只來得及抓住她的袖子。
看著她的眼睛,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要去,愛莉。」
她抿著唇,綠眼睛困惑地眨著,看起來有些遲疑。我懇求地看著她,再次吐出祈願。「不
要去,拜託。」
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經過走廊,幾個僕人女孩探進頭對愛麗森大喊:「道格拉斯,快點啊
,伊莎貝爾在門口了!」
愛麗森驚惶地應了一聲,回過頭看著我,囁嚅著作出嘴型。
對不起。
然後她轉身,離我而去。
我閉上眼睛,仍保持抓住愛麗森的姿態,心臟像是要裂開一樣疼痛。
直到女孩們的腳步離開走廊、轉入穿堂時,我才起身追了上去。
當雅博格的孩子告訴你,他們想要為你慶生時,你便該提高警覺。雅博格的孩子都具有隱
晦的暴力傾向,當他們說「一個驚喜」時,絕對不會只是用無害的拉炮射出彩帶,也不只
是把壽星的眼睛蒙起來讓她尋找高高懸起的糖果。他們崇尚在壽星的肉身上留點什麼,夏
季時他們弄來啤酒與冰塊,混進泥水後往蒙著眼的壽星潑;冬季時他們讓壽星換上特製的
衣服,團團圍住壽星後誰趁機在改長的衣襬放火,然後哄笑著看壽星狼狽地將火踩熄。
而愛麗森.瑪莉.道格拉斯的驚喜是特別的,那群女孩找來大孩子幫她們挖坑,深深的坑
,足以被稱為陷阱的深度。
我想她們的計畫是這樣的:將愛麗森的眼睛蒙起,四散開來誘使她來捕捉,在她踩上陷阱
掉落的瞬間用木板將洞口掩蓋好阻斷日光與目光,然後將愛麗森單獨留在洞裡──也許一
個小時、也許一整晚,誰在乎?重要的是給這傢伙一個深刻的教訓。她們花費幾個星期才
取得愛麗森的信任,不可能不收取回報。
她們領著愛麗森來到小森林,一眼就瞧見洞口的偽裝跟她們上星期做的不一樣,但她們不
以為意,還以為是先到場的男孩們改變了布置。她們心底嗤笑著,對付個傻子而已,何必
講究那麼多?她們依照計畫告訴愛麗森遊戲規則,蒙上她的眼睛,四散開來誘捕愛麗森,
接著,便如她們所期待的──愛麗森掉進了兔子洞。那瞬間所有人都在大聲歡呼。
女孩們嘻笑著從隱蔽處拿出木板,彼此恭維著封住了洞口,原先藏起的男孩們放上大石頭
好阻斷逃脫的可能,然後這群魔鬼互相追逐著離開小森林,歡快的笑聲如同詩句中的福音
。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天氣再好些,如果他們再多關心些愛麗森──愛麗森就不會死了。
她們以為男孩改變了偽裝,但他們沒有,他們以為是哪個講究完美的女孩回頭來補強陷阱
。在隱約的佩服與嘲笑中,他們都沒有仔細查看陷阱的內部。
小森林距離雅博格比較遠,用雪橇大概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抵達,夏季時有人會在這裡設幾
個陷阱抓兔子什麼的,但冬天這裡便罕無人煙。那也是為什麼他們會選擇小森林。
事實是,鎮上有位平常總在發酒瘋的老人,他在罕見清醒的時刻突然懷念起年輕時打獵的
時光;事實是,這老人根本不管天氣,執意帶著獵槍出了門,去小森林碰碰運氣;事實是
,這位老人艱難地承認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所以還是設個陷阱吧──然後,他看到了那
個深坑。
事實是,陷阱的底部早已布置了削尖的堅硬木刺,每一根都有愛麗森的手臂那樣粗那樣長
。
我跪在愛麗森旁,她瘦弱的身體被穿了好幾個洞,從裏頭汩汩冒出血來。我徒勞地堵住她
的心臟,但濕黏的血液仍持續湧出。那群孩子還沒回來,頭頂的木板大石沒有挪開的跡象
。
「愛莉?愛莉?嘿,跟我說說話,別閉著眼睛啊。」我盡量讓聲音平穩,但裡頭的顫抖哭
音實在太明顯。我手下的女孩很緩慢很緩慢地轉動眼睛,她的眼神渙散,但我想她有注意
到我。
「什麼?嗯?什麼?」我終於哭出聲,低下頭去尋找她的氣音,努力從那顫動的唇捕捉言
語。
她顫動著唇,努力地擠出言語。
然後,她吐出一口氣,綠眼睛在黑暗中突然明亮起來,那秀氣的臉龐甚至帶著隱約的笑意
。
幾秒鐘後,一切歸於空洞的虛無。
愛麗森.道格拉斯就此長眠於不見光的墓穴中。
愛麗森.瑪莉.道格拉斯下葬的時候,幾乎所有鎮民都來了。
一個惡名昭彰家庭的子嗣被惡意排擠是一回事,但一個十一歲女孩被惡意殺死,又是另一
回事。為了表達他們的「無心之過」,幾乎所有參與那場生日驚喜的孩子都來了,一個個
在漂亮的教堂裡坐立難安。
他們說愛麗森雖然腦袋有問題,但那是因為長期的生活壓力所導致的。
他們說愛麗森具有強烈的攻擊性,但那是因為太過害怕的關係。
他們說愛麗森害怕她的父親,親近她的母親。
他們說愛麗森有機會擺脫這樣的生活的,大家都知道青少年是個重大的轉變時期。
他們說愛莉森的母親因為被強暴的陰影而害怕與父親相似的愛麗森,但這又不是她的錯。
他們說愛麗森因為缺乏與人交流而不善言語。
他們說愛麗森的個性被暴力扭曲,她不知道如何去愛,才會不知道如何去和同學相處。
他們說愛莉森的生命充滿苦難,如今終於可以解脫。
那群女孩有幾個忍耐不住地哭出來,她們說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我猜所有人都會這樣說
,遺憾沒有多多去關心這可憐的綠眼睛孩子,在綠眼睛孩子死後才會開始的遺憾。
我坐在棺材上,冷眼瞧著那些人將鮮花放到我身旁,然後離開。
我突然想起幾年前,我跟愛麗森有過的一次對話。
那時候她又被父親打了,她一路跑回閣樓的小房間,在床上啼哭著,以哽咽的聲音詢問:
為什麼沒有人來幫幫我?
而我在陰影裡回應:我會幫妳,我可以幫妳,但是妳想要嗎?愛莉?
她猶掛淚珠的綠眼睛睜大,半晌後她撇過頭去,用細小的聲音回應:不,我不希望。
大概從那時候開始,愛麗森便猜到我是「什麼」了,而我也知道,因為我知道的一切都是
愛麗森知道的。
所以,我知道眼前的景象是她所渴求的。
所以,我知道她死前的言語是什麼。
所以,我知道她對我做了什麼,她又讓我轉化成了什麼。
所以,我知道她會希望我為她做些什麼。
──「我們說到有些事情無法原諒,或是某些事情讓我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但我們總是原諒自己──而且一天到晚都這麼做。」
我狡猾的造物主,我愚蠢的朋友,即使我從來不瞭解妳,妳也不曾了解我,但我們依然是
朋友。我想我會永恆懷念妳的,帶著妳的愚痴想望,那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我跳下棺材,不慎碰下了幾朵玫瑰,我歪頭看了看,一腳踩上,嬌嫩的花朵在我的球鞋下
被輾壓成泥。
──要花上幾年都沒關係,當雅博格遺忘愛麗森.瑪莉.道格拉斯的時候,牧師的布道與
追思禮,以及新翻泥土的潮濕氣息總會讓他們想起來。
我回頭看了那小小的棺木,然後不緊不慢地追上離開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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