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igodfather (奇幻意志神父)
看板NCCU_Fantasy
标题[创茶]爱丽森的外层假象
时间Mon Dec 19 00:17:10 2016
把一个圆柱体悬空吊起,用不同方向的光源照射,最终得到方形或圆形的投影。
A拿着刀要刺杀B,将他们的的轮廓化作剪影,只取一部分,结果就像是B要殴打A一样
。
少女的图像反过来是老妇;图片黑色的部分是恶魔,白色是天使。
看到的并不等同真实,被告知的事实也许早已遭到扭曲。
──以上的事例就是阐述这个道理,用来告诫人们看待事情要尽量从多方向思考,像是战
争财其实有利地方经济恢复之类的。
但无论被扭曲成什麽样子,他们大抵都与事实有某种连结,甚至彼此占据两极的一端。
在北方小镇雅博格中,爱丽森.道格拉斯承担了这个「事实」,她是战争财、圆柱体、争
吵的人们,她是少女老妇,她是魔鬼与天使。人们对她肆意批判,做出了最符合自己利益
的解释,宛如中古世纪的猎巫,他们对女人的认知总不脱离某个基调。
我想要跟你说个故事,或者更精确点地说,是爱丽森.道格拉斯的人生片段。
这位十一岁的矮小女孩有一双绿眼睛,褐发。她就像一件被丢到电视上的过去式,会随着
每个人的解读角度而有千万种不同的解释,宛如不规则的多边体,在多方向的光源里投射
出回异的影子──但终归只是影子。
也许下面的解释可以让你多少了解她一些。
爱丽森,连青春期都还没开始的年纪,镇上的成年人称呼其为「可怜的孩子」。
那些成年人会在她拖着脚步走过街头时露出浮夸的怜悯,然後在她身後的街道上窃窃私语
,那些不应该让小孩听到的词汇毫无顾忌地在大气中震动。
爱丽森.道格拉斯,瘦弱的身体总挂着过大的衣物,镇上的女孩视其为「弱小的生物」。
那些女孩在学校中竭尽所能地露出慈爱,换教室的时候温柔地拍拍她的背脊,放学时候分
给她无关要紧的的点心,并在老师夸赞的时候露出羞赧的骄傲,即使她们跟她的接触总共
只有可怜的五分钟。
爱丽森.玛莉.道格拉斯,傻呼呼的女孩。镇上的男孩说她是「完美的靶子」。
那些男孩会在各种时候找出袭击她的时机,上课、放学,夏季、冬天,攻击与谩骂永远能
精准地找出她的位置,即使她就离老师不过五尺远,他们反正不会惹上麻烦,那也是为什
麽她是完美的。而且她实在太过瘦小,瘦小到他们根本不把她的拳头撕咬当一回事。
而对我来说,褐发绿眼的爱莉只是个「有趣的精神病患者」。她总是穿着长袖的衣服,即
使在能把人硬生生烤熟的夏季阳光里也不例外;她总是说些可爱的胡言乱语,而那会招来
更多的鄙视与怜悯;她的肢体不协调,眼神总是涣散,气味难闻,上课时总发出奇怪的声
音。
镇上的妇人们都是这样告诉她们的孩子,而她们的孩子也都是这麽告诉爱丽森本人:可怜
的小道格拉斯有颗坏掉的脑子,有时候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事实上,那就是最有趣的一点。
爱丽森.玛莉.道格拉斯并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许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但世
界上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的人多的是,而那些人往往觉得自己绝顶聪明。
我想告诉你的故事发生在一九九八年冬天的雅博格,但为了故事的整体脉络,我得先告诉
你另一个比较平凡的、比较不起眼的小故事,这故事一九九八年後在小镇中广为流传。为
此,我们必须把时间回拨十三年又几个月,并将场景拉到距离雅博格好几百哩远的某个小
镇。
现在已经没人说的清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但我们不妨想像这样一个场景:炎热的温带夏
季、幽暗的密林边缘、一条清凉的小溪旁、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以及一个肉眼可见的悲
剧发展。
那少女来到溪边,汲了桶水,水从桶缘溢出,打湿薄薄的夏季衣服,她看看四下无人──
於是掀起衣裙。
这本来没什麽的,但不幸的是,有个男人经过了──这男人粗俗、健壮、蛮横,下半身永
远比上半身先做出反应。
嗯哼,後面的事情你不用在场也能知道。
少女名为莉莎,她的家族在当地算是有些名声的,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最後跟那
男人走了。
这家族是某宗教──我们就别明说了──的虔诚信徒,莉莎从小就被灌输、并相信了贞洁
的观念。这很重要,你必须知道,这少女相信:「纯洁应该奉献给丈夫,若没有贞洁,则
也不会有人愿意同她结婚」,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什麽她宁可躺下来服从强奸她的暴徒、忍
受打在身体上的拳头、吞咽不堪入耳的辱骂,也不愿意起身离开。
她相信了那套说词:贞洁是一个女人所拥有的最好事物。
所以她为了一套被人类朗诵着的神明意志,离开了家乡,跟着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饱受
物理与精神上的折磨,在堪比圣母产子的艰难情况下生下一个女儿。
那年是一九八七年,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季,刷新了雅博格的各项纪录,例如最低气温、最
大降雪量、冻死的家畜数……诸如此类,她就在这样的气温里生产,孤立无援。
葛莱姆大叔直到现在都常提起,如果十三号那天他没有心血来潮在晚餐前出门独自散步(
他通常是在晚餐後和妻子一起收拾,然後两人牵着狗出门),他就不会在经过橡树街的时
候因为发呆而被雪块绊倒,也不会在爬起来的时候注意到那个车棚,更不会听到那声微弱
的啼哭。
他说,他一边提防可能随时冲出的暴躁提姆,一边大着胆子靠近,发现昏厥在地上的莉莎
──几乎还是个孩子──和她的女婴。
那女婴就是爱丽森。
爱丽森.道格拉斯,经由强暴而产生的结晶。
我自己是在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才遇到爱丽森,在那之前的事情都是从传闻而来。
他们说爱丽森脑袋有问题,但没人知道是被她爸打傻的还是天生如此。
他们说爱丽森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他们说爱丽森憎恨她的父亲,喜爱她的母亲。
他们说爱丽森如果抓到一点勇气就会放火把那烂地方烧了,她迟早会这麽做。大家都知道
青少年最不缺勇气。
他们说爱莉森的母亲把她当作筹码,用来挽留丈夫。那些大孩子说到这里时交换了个眼神
,淫秽地笑了起来,然後对教室前方的爱丽森大喊:「你爸的阴茎滋味如何?你这小婊子
!」
他们说爱丽森是个哑巴。哑巴在这里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骂人词汇。
他们说爱丽森的个性本身就很奇怪,所以她遭遇到的欺负霸凌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们说爱莉森的生命会充满苦难一定是犯下什麽罪刑,在谁都不知道的遥远前世。
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
他们只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爱丽森很爱她的母亲。
我看过她瘸着脚冲过大半房间,用营养不良的身体挡在暴怒的父亲与胆怯的母亲之间。喝
醉的男人发起狠来谁都阻止不了,那小小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被击飞,但仍固执地一点一点
爬回。
我看过她擦乾眼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安慰她的母亲,然後母亲会摸摸她,帮她包紮。
我看过她趁母亲不注意时,把碗里的好东西偷偷挪到母亲的盘中。
我看过她在太阳底下燥热难忍,只因为母亲的央求便不卷起袖子。汗水从她发红的鼻尖跃
落,而她连第一颗钮扣都不肯解开,还用尖叫斥退了试图让她凉快些的好心女孩。
我看过她的梦,她的梦宛如四五岁的孩童,充满甜蜜不真实的幻想。
爱丽森非常非常爱她的母亲,超过一般孩童的依赖,她仰赖母亲对她的爱而活。
可惜的是,母亲的爱并没有强大到能带她脱离悲惨的命运,因为那几乎是不存在的东西。
人类可以用虚拟的事物建造生存规则,但没人能只靠做梦过日子。
事实就是莉莎并不具有母性,可能换个情况会好转很多,但此时她压抑着憎恨,而且显然
没有转变成爱的「可能」。她对爱丽森十分冷淡,除了供给三餐、照料伤势外没有任何其
他表示,如果从背後抱住她甚至会换来一阵尖叫怒骂,伴随几个巴掌。
就像照顾一只并不感兴趣的狗一样,你不想跟她有所接触,但事实勒着你的脖子逼你照料
──我敢打赌,那就是莉莎.道格拉斯的感觉。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对狗都比对爱丽森好
得多,她会拍拍那些温顺狗儿的头,却只在爱丽森受伤(通常是被她父亲揍的)时才对她
温言软语几句。
我想爱丽森自己也有所察觉吧,也许不是很明白,但她每次受伤都伴随病态的期待。
爱丽森爱她的母亲。
可悲的母爱本质,可悲的恒河猴小爱莉丝。
但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只觉得她是个有些奇怪的孩子。
那时候我已经听过很多谣言,却从来没见过她──仔细想想其实挺奇怪的,因为这所学校
不大,同年级的孩子往往不用几个月便能记起所有人的名字,何况那时候我们已经三年级
了。
我第一次跟爱丽森说话的时候是在洗手台旁边。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有个年轻的学校老师决定在自由课程教导我们其他国家的文化,他选
了日本的庙会,显然觉得这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是相当具有吸引力的课程。
他甚至弄来一些道具,兴致勃勃地带领一群小鬼在教室举行一场小型的日本庙会。在介绍
一些简单的项目之後他大手一挥,让我们自由分组负责准备。大部分的孩子都争先恐後地
涌向巧克力香蕉的桌子,显然被那气味弄得神魂颠倒。这让我很轻易地抢到钓水球的位置
。
比起吃的,我对那些缤纷的球体更感兴趣。
但所谓的水球只是一些用压克力简单画些图形做装饰的成品,这让我失望透顶。最後我在
负责老师的劝说下随便挑了个,比寻常尺寸要大些的水球上画了些歪七扭八的爱心,然後
依照老师的教导将水球固定,打开水龙头,让自来水徐徐灌入。
背後有脚步声传来。
我回过头,爱丽森用胆怯的姿势扭开另一个水龙头,清凉的自来水冲刷她的手掌。她深绿
色的眼睛盯着水球看个不停。
「怎样?」我问。
我没有凶她的意思,但她还是紧缩起肩膀,抬起眼看我,怯生生地问了:「不会痛吗?」
我没反应过来,「什麽?」我问,声音听起来傻呼呼的。
她犹滴着水的手指指向水球,然後胆怯地看着我。
「喔,」我说,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指着水球表面的图案(因为遇水而开始模糊)让她看
,含糊地说:「没办法啊。为了让表面图案清晰,用水灌大是必须的。」
「为什麽要让图案清晰?」
「嗯,这样才叫做水球啊。而且也比较讨人喜欢。」虽然这些图案真的很丑。
爱丽森歪了歪头,「我没看过你。」
「呃,也许吧。我是安德鲁.费克。」话题改变的速度我更加不知所措,只能笨拙地补上
一句话,「我知道你是爱莉。」我原本打算说出她的全名,却猛然想起我根本不知道她的
姓氏,未完成的话语悬浮在空中,因为在昵称处断裂而形成吊诡的亲昵──但奇怪的是我
当下觉得这样的叫法非常自然。
她愣了下,歪着头,张开嘴准备说些什麽──我猜是我的名字──但那一瞬间,一个水球
狠狠砸上爱丽森的肩膀。
我们都愣在原地。
那天爱丽森穿了薄薄的白衬衫,被濡湿後逐渐变得透明单薄,我可以透过衣物隐约看见她
的皮肤──红肿破裂,像是虫一样的狭长伤口,扭曲盘据在她的身上,随着水的蔓延而逐
渐显型。
她脸色刷白,我回过头,看见其他男孩正呼啸而来,每一个手上都拿着水球。
没有一句废话,她立刻跑了,毫不犹豫地钻过老师张开的臂膀,然後穿过门楣,宛如受惊
小鹿的脚步声回荡了整条走廊,在下一秒被猎人放纵的疯狂大火燃烧殆尽。
清凉的自来水仍持续灌注,当我想起来的时候,那个粉色的水球早已承受不住地爆裂,激
起路过女孩的一阵惊叫。
那就是我和爱丽森.道格拉斯的相遇。
那年是一九九五年,雅博格的夏季阳光灿烂,如同以往曾经有过的每个夏季一样。精力旺
盛的孩子在树林间追逐笑闹;过渡在青涩与成熟间的青少年们躲去目光,在恰如其分的隐
蔽角落卿卿我我;成年男子在工作时挥汗如雨;成年女人在阳光下辛勤地操持家务,乾净
的被单迎着风飘荡。
一九九五年,爱莉七岁多点,距离她死亡的瞬间还有三年左右。
当隐晦的秘密被挖掘出,各项要素──像是好感与否、威胁程度、秘密的本质、第一时间
後续反应、当事人的心理素质──彼此混合交融,产生的化学效应直接影响了当事人的态
度:他们有的反应是憎恨,摆出最严厉的态度抗拒那些胆敢侵犯他们内心世界的外来者;
有的则是云淡风轻,并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像是什麽都没发生过;而有的人反应较特别
,他们显然认为那些知道秘密的人具有某种资格,所以,当应存在於内心的隐讳私密被他
人知晓时,他们的态度反而亲切起来。
爱丽森的反应属於第三种。
在悲剧的日本庙会结束後的周末,阳光灿烂,我在镇上信步闲晃,在枫木街的尽头发现爱
丽森半掩在高过我们的植物丛里。她背对道路,低着头似乎在忙什麽,深褐色的发完美地
融入阴影。几名男孩嘻嘻哈哈地从我旁边追逐而过,完全没发现爱丽森。
我迟疑地停下脚步,稍稍犹豫後便挤过朽毁的栅栏,钻进密林,放轻步伐朝她接近。
随着距离的缩短,我转到她的侧边。那女孩手里各拿着一朵花,脚边画着歪七扭八的线条
。
咻咻──砰。我听到她嘟囊着,笨拙地让两朵花彼此相触又分开。咻咻──砰嗄!
右手拿的大黄花取得胜利,爱丽森随手丢弃天竺葵,将大黄花高高举起,被汗水浸湿的小
脸露出类似满意的表情。
「嘿,爱莉。」我说,往她踏出一步,踩断一截树枝。
错误举动。
几乎是立即的,爱丽森发出小小的尖叫,闭起眼睛用力往我一挥,手里拿着的向日葵立刻
以惊人的气势往我飞来,我堪堪侧过身,错愕地看着那朵花消失在草丛中。
爱丽森的尖叫还在继续,她颤抖着朝我踏出一步,像是发了狠要守护巢穴的小动物。我注
意到她脚边摆放了各式花朵,沾了泥而奄奄一息。那些歪七扭八的线条把它们串连起来,
形成某种奇怪的金字塔。
「嘿,冷静点……」举起手表示和平,我一边说一边移动,踩进草丛,一脚踩进泥坑的声
音立即响起,冰冷的泥巴随着刺骨的疼痛钻进我的球鞋,让我的表情扭曲起来。充满敌意
的女孩略略放松,但深绿色的眼睛仍死命盯着我。
我尽量保持与爱丽森的对视,然後弯下腰捞起那朵向日葵。「爱莉,友善点,我可是冒险
闯进恐怖的死亡沼泽,成功把你的冠军救出来呢。」我朝她摇晃花朵。我已经认出她身後
的图形,那是一种排行榜,最近在学校里相当流行。小孩子们在课後聚集,各自拿出自己
的心爱之物,两两一组,轮流说出其优点好让旁人裁决(或其他玩法),打败所有对手的
便是「统治者」。
那朵破烂的天竺葵上方只剩一条线──统治者的王位。
爱丽森迟疑地眨眨眼,仍未完全放松,但默许我上岸,离开隐藏在草丛中的死亡沼泽。
我谨慎地朝她接近,并在她开口前抢得发话的先机。「我是骑士安德鲁,冒着生命危险将
统治者从死亡沼泽救出。」──虽然冒生命危险的是我的球鞋──「还请,呃,爱莉殿下
,还请爱利殿下指示下一步。」我在距离她几步的距离停下,然後痛苦地单膝跪下,对爱
丽森举起那朵愚蠢的向日葵。我想我的左脚肯定扭到了。
爱丽森仍瞪着我。她低声说了些什麽。
我努力维持严肃的表情,发问:「请问?」
「是公主。伊卡公主。」这次她加大音量,有些口齿不清。我看见一抹不显眼的红晕从她
的耳根爬出,逐渐占领她的颊。
她怯怯地从我的掌心拿走向日葵公主伊卡,而我站起来,拍拍膝盖的尘土,看着她重新蹲
下,将它放在排行榜的最高处。我开始哼唱登基的音乐。
爱丽森仰头望着我,小声地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安德鲁.费克。」
「嗯,对啊,我是安德鲁,你可以叫我安迪或是骑士安德鲁,爱莉殿下,我们之前在文化
课见过。」
但她摇摇头,一边把花朵分开放置,并添上更多线条。「我说的是更早以前,我们以前是
邻居。我记得你。你总是分我饼乾,而且举止夸张。」
我歪着头,有些困惑,但爱丽森已经把视线转开,开始用树枝在地上歪七扭八地写字。我
张开嘴又闭上,最终选择蹲下研究,发现她跟我一样无法将「M」写得饱满,而「t」的底
部都轻佻地往右歪斜。我有些不确定地询问:「我们以前见过?」
她点点头,仍然继续写,那束天竺葵被起名为娜塔莎。我认出那是之前学校放映的影片中
,某个大姊姊形象的角色名字。爱丽森一一为所有花朵起名、划分领土,搬来更多的石头
制造国界,宛如上帝在混沌世界中规划出秩序。期间我一直在旁边思索。
「我不记得了。」最後我这麽说。
她看起来很不安,手指因为挖掘河道而脏兮兮的。「可是你家以前就在我家隔壁啊,我还
记得你房间在二楼。」她辩解。
我歪着头,努力回想但成效不彰。「我还是不记得。」
她把向日葵郑重地放在世界的中央,抬起头来看着我,突然傻气地笑了开来。
「那你要不要来看看──嘿,我们来赛跑吧!」
什麽?
爱丽森没有再给我发问的时间,像只迅捷的兔子跑了。直到她穿过栅栏後我才反应过来,
连忙起身追赶,慌乱中我踩坏了爱丽森创造的世界,伊卡公主被无情地践踏成一摊花泥。
沿着枫木街跑了半哩我才追上她。爱莉!我大喊而她回头看了一眼,也许是脑内啡麻痹了
理智,她柔软的嘴唇在阳光下有那麽一瞬间勾起笑意。
我们如同其他普通孩子一样彼此追逐着跑向前方,在闪闪发亮的阳光下冲入橡树街,气喘
吁吁地穿过道格拉斯家空荡荡的车库,从後头的小洞钻出,并在後院找到了爱丽森的母亲
。
「妈妈!」她喊着──同时往前扑向她母亲的後腰,紧紧环住。
玛格丽特.李雅阅读时被《水孩儿》的描述吸引而坠地,而爱丽森也一样。她的理智混杂
着脑内啡,在阳光底下逐渐消失,因为被轻飘飘的虚假幸福蒙骗,而一时之间忘记了现实
的残酷。
响亮的巴掌声响起。
爱丽森的头往旁偏移,脸颊出现明显的红痕。
我尴尬地收住脚步,爱丽森瘫软在我脚边,而在我们前方,莉莎.道格拉斯高举着手,微
微喘气,眼神狂乱慌迷。「爱莉?你还好吗?」我把女孩扶起来,有些忧心地研究她的伤
口。
她没理我,但也没放开我的手。「妈妈。」她温驯地看向她的母亲,声音嗫嚅温驯。
红头发的女人深呼吸,顺手将一绺发丝塞回耳後,一边弯下腰捡起衣物,依旧湿润的孩子
上衣沾满了尘土。她并没有看我们。
「去把脚洗一洗,然後把豆子汤喝完。」她说。
爱丽森软弱地应了一声,由於她仍紧抓我的手,所以我也跟着她来到後院角落。我看着她
松开我的手、脱下球鞋、卷高裤管,将左脚凑到水龙头下。乾硬的泥巴在自来水的冲洗下
逐渐消融,露出布满瘀青的肌肤。我轻轻抽了一口气。
她看了我一眼。我试图藏起我的同情,但不成功。
「爱莉……」
她打断我的话,过於轻快的声音如同飞鸟振翅,徒留震动的掠音。
「我跟你说,我妈妈煮的豆子汤很好喝喔。有豆子、胡萝卜、芹菜,还有一些香肠。你以
前都说那是烂泥巴,可是都会吃完。」
我张开又闭上嘴,有气无力地回应。「听起来很不错。」
「可是我爸爸不喜欢,每次都对妈妈大吼大叫。当他的气味很糟糕的时候还会丢盘子。」
「那真糟糕。」
「我也这麽觉得,但我会保护妈妈。我会挡在妈妈前面,代替她挨打。」
「你不会痛吗?」
「很痛,但是越痛的话妈妈就会越温柔。」
我没再说话,爱丽森也没有。
清凉的自来水淌过她的小腿,污水流去,尚未结痂的软肉直接暴露在水中,看起来有些扭
曲。我注意到爱丽森蹙着眉,指尖不明显的发颤。我清清喉咙,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事实上我已经想走了。
「你还是想不起来吗,安迪?」她突然说,抬起头望着我。
爱丽森的眼睛是深邃的绿彩,在额发的阴影中窥伺,脸颊因为跑步和巴掌而显得红润异常
,她的领子微微敞开,而我可以看到她纤细脖颈旁的雪白心跳,一下又一下。清凉的自来
水源源不绝地涌出,在洗物台中飘起球鞋,黄色花瓣随着污水流淌而出。
我莫名想起那堂文化课的水球,粉色的底上有两颗对称而歪斜的绿心。
「嗯,是啊,我想起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麽说。「你是爱莉,绿屋顶的A。」
她露出愉快的、傻气的、天真的、甜美的、歪斜的,完美的笑容,那一瞬间,色彩浓烈地
恰到好处,四周杂音喧哗地恰到好处,甚至我们的情绪都激动地恰到好处。
彷佛永恒,却是刹那一瞬。
如今我仍记得爱丽森那瞬间的微笑,几乎与她死亡的形貌同等鲜明。
严格来说爱丽森并不是笨蛋,她理解学校的课程,虽然对数理有些苦恼,但文学类的却很
喜欢,即使她的拼字比其他人来的糟糕,连带影响读跟写的成果,这也是让她遭受嘲笑的
一个原因,但话说回来,她们总有办法找到新的罪状来安在爱丽森头上。(「她很脏!她
很笨!她很蠢!她脾气不好,她个性不好,她心地不好!」)
但那又有什麽办法呢?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父亲酗酒暴力,除了自己家还会去别人家搞
破坏(还杀过人,他们说);母亲软弱无能,对世界不闻不问只管紧抱自己的忧伤(根本
是个大小姐,他们说)──还是个小孩子的爱丽森能有什麽办法呢?身为恶名昭彰的道格
拉斯的唯一孩子,同时也是唯一能跟外界正常交流的管道,爱丽森於是只能得到这样的对
待了(父债子还、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说。)
三岁以前,爱丽森以为一顿痛殴是吃饭前的必定仪式。
小学以前,爱丽森以为屋子外面的世界会是个光辉明媚的世界,幸福就挂在枝头上,伸出
手就可以碰触。
八岁到十岁的时候,爱丽森以为她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现在,爱丽森十一岁,她以为她的未来将是漆黑一片,毫无转变。
严格来说,她是错的;但从宽泛的角度而言,她没有错。
事情发生在一个多云的天气,时序是冬天,人们走在外头时都伴随着气状白花的雅博格。
我坐在教室後头,端起水杯掩饰自己查看前方的目光。
爱丽森在那儿,与一些女孩愉快地聊着天。升上六年级後她终於变得开朗点,不再对其他
人抱持着敌意,这让她有了些亲近的朋友──如果她认为那些是朋友。
小孩子的社交结构十分现实:首领、大臣、仆人、奴隶。爱丽森当然是最後一个。那些女
孩以虚幻的安全感与不切实际的归属感为代价,榨取爱丽森的愚忠奉献。
然而,每当我试图对爱丽森指出这点时,她都会发火。她不愿意接受,这让我很烦恼,却
也无可奈何。随着年龄的增长,爱丽森与我都逐渐意识到彼此的不同,这让我们的相处开
始变得吊诡,有时候我们都想摆脱对方,现实却逼我我们紧紧连系起来。
「所以,你的生日在假期里?」坐在桌上的王之女孩随意地问了爱丽森,後者羞怯地点点
头,这让前者豪爽地笑了起来。「真不幸啊,但别担心,我们会帮你过的。放学後跟我们
去趟小森林吧。」
那女孩的语气有那里不对劲,但爱丽森扬起的期待笑容让我的心脏猛然抽痛──以前都是
我帮她过生日的,我们会坐在她家的暖炉前,用树枝和碎布胡乱做成王冠戴在头上,用偷
来的破旧茶具开假想茶会,仍然鲜嫩的植物被编成笨拙的摆饰。
上课钟响了,孩子们一哄而散,拿起书本各自前往下堂课的教室。我走到爱丽森旁,她正
忙着将书本收进书包。「嘿,爱莉。」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笑意减弱了几分。这让我更加心痛。「哈罗,安迪。」她说。
「今天跟我去冬青林怎麽样?我们可以去蒐集生日会要用的材料。」
爱丽森摇摇头。「不行,今天伊莎贝尔她们说要帮我过生日,就在小森林。」停顿了下,
她又加了一句。「当然,你一定早就知道了,安德鲁。」
我没理会那句略带恶意的补充,拉起爱丽森的发尾绻在手指,一圈又一圈。「我不认为那
是个好主意,爱莉。」
她没再理会我,用力关起书包後站起身走了。巧克力色的柔软发丝从我指尖滑开,我试图
捏住,却只捕捉了一指的虚无。
总有一天她不会再理会我。我抬起头望着窗外,晦暗的天色让屋外的一切都朦胧起来。
我转身,跟上爱丽森。
最後一堂课是数学,我可以看出她因为第一次与朋友的约定而欣喜地难以自拔,我自己则
是被艰深的算式弄得晕头转向,隐约模糊的危机感也让我心烦意乱。
下课钟响,爱丽森从座位跳起,我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袖子。
看着她的眼睛,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要去,爱莉。」
她抿着唇,绿眼睛困惑地眨着,看起来有些迟疑。我恳求地看着她,再次吐出祈愿。「不
要去,拜托。」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经过走廊,几个仆人女孩探进头对爱丽森大喊:「道格拉斯,快点啊
,伊莎贝尔在门口了!」
爱丽森惊惶地应了一声,回过头看着我,嗫嚅着作出嘴型。
对不起。
然後她转身,离我而去。
我闭上眼睛,仍保持抓住爱丽森的姿态,心脏像是要裂开一样疼痛。
直到女孩们的脚步离开走廊、转入穿堂时,我才起身追了上去。
当雅博格的孩子告诉你,他们想要为你庆生时,你便该提高警觉。雅博格的孩子都具有隐
晦的暴力倾向,当他们说「一个惊喜」时,绝对不会只是用无害的拉炮射出彩带,也不只
是把寿星的眼睛蒙起来让她寻找高高悬起的糖果。他们崇尚在寿星的肉身上留点什麽,夏
季时他们弄来啤酒与冰块,混进泥水後往蒙着眼的寿星泼;冬季时他们让寿星换上特制的
衣服,团团围住寿星後谁趁机在改长的衣摆放火,然後哄笑着看寿星狼狈地将火踩熄。
而爱丽森.玛莉.道格拉斯的惊喜是特别的,那群女孩找来大孩子帮她们挖坑,深深的坑
,足以被称为陷阱的深度。
我想她们的计画是这样的:将爱丽森的眼睛蒙起,四散开来诱使她来捕捉,在她踩上陷阱
掉落的瞬间用木板将洞口掩盖好阻断日光与目光,然後将爱丽森单独留在洞里──也许一
个小时、也许一整晚,谁在乎?重要的是给这家伙一个深刻的教训。她们花费几个星期才
取得爱丽森的信任,不可能不收取回报。
她们领着爱丽森来到小森林,一眼就瞧见洞口的伪装跟她们上星期做的不一样,但她们不
以为意,还以为是先到场的男孩们改变了布置。她们心底嗤笑着,对付个傻子而已,何必
讲究那麽多?她们依照计画告诉爱丽森游戏规则,蒙上她的眼睛,四散开来诱捕爱丽森,
接着,便如她们所期待的──爱丽森掉进了兔子洞。那瞬间所有人都在大声欢呼。
女孩们嘻笑着从隐蔽处拿出木板,彼此恭维着封住了洞口,原先藏起的男孩们放上大石头
好阻断逃脱的可能,然後这群魔鬼互相追逐着离开小森林,欢快的笑声如同诗句中的福音
。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天气再好些,如果他们再多关心些爱丽森──爱丽森就不会死了。
她们以为男孩改变了伪装,但他们没有,他们以为是哪个讲究完美的女孩回头来补强陷阱
。在隐约的佩服与嘲笑中,他们都没有仔细查看陷阱的内部。
小森林距离雅博格比较远,用雪橇大概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抵达,夏季时有人会在这里设几
个陷阱抓兔子什麽的,但冬天这里便罕无人烟。那也是为什麽他们会选择小森林。
事实是,镇上有位平常总在发酒疯的老人,他在罕见清醒的时刻突然怀念起年轻时打猎的
时光;事实是,这老人根本不管天气,执意带着猎枪出了门,去小森林碰碰运气;事实是
,这位老人艰难地承认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所以还是设个陷阱吧──然後,他看到了那
个深坑。
事实是,陷阱的底部早已布置了削尖的坚硬木刺,每一根都有爱丽森的手臂那样粗那样长
。
我跪在爱丽森旁,她瘦弱的身体被穿了好几个洞,从里头汩汩冒出血来。我徒劳地堵住她
的心脏,但湿黏的血液仍持续涌出。那群孩子还没回来,头顶的木板大石没有挪开的迹象
。
「爱莉?爱莉?嘿,跟我说说话,别闭着眼睛啊。」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但里头的颤抖哭
音实在太明显。我手下的女孩很缓慢很缓慢地转动眼睛,她的眼神涣散,但我想她有注意
到我。
「什麽?嗯?什麽?」我终於哭出声,低下头去寻找她的气音,努力从那颤动的唇捕捉言
语。
她颤动着唇,努力地挤出言语。
然後,她吐出一口气,绿眼睛在黑暗中突然明亮起来,那秀气的脸庞甚至带着隐约的笑意
。
几秒钟後,一切归於空洞的虚无。
爱丽森.道格拉斯就此长眠於不见光的墓穴中。
爱丽森.玛莉.道格拉斯下葬的时候,几乎所有镇民都来了。
一个恶名昭彰家庭的子嗣被恶意排挤是一回事,但一个十一岁女孩被恶意杀死,又是另一
回事。为了表达他们的「无心之过」,几乎所有参与那场生日惊喜的孩子都来了,一个个
在漂亮的教堂里坐立难安。
他们说爱丽森虽然脑袋有问题,但那是因为长期的生活压力所导致的。
他们说爱丽森具有强烈的攻击性,但那是因为太过害怕的关系。
他们说爱丽森害怕她的父亲,亲近她的母亲。
他们说爱丽森有机会摆脱这样的生活的,大家都知道青少年是个重大的转变时期。
他们说爱莉森的母亲因为被强暴的阴影而害怕与父亲相似的爱丽森,但这又不是她的错。
他们说爱丽森因为缺乏与人交流而不善言语。
他们说爱丽森的个性被暴力扭曲,她不知道如何去爱,才会不知道如何去和同学相处。
他们说爱莉森的生命充满苦难,如今终於可以解脱。
那群女孩有几个忍耐不住地哭出来,她们说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我猜所有人都会这样说
,遗憾没有多多去关心这可怜的绿眼睛孩子,在绿眼睛孩子死後才会开始的遗憾。
我坐在棺材上,冷眼瞧着那些人将鲜花放到我身旁,然後离开。
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我跟爱丽森有过的一次对话。
那时候她又被父亲打了,她一路跑回阁楼的小房间,在床上啼哭着,以哽咽的声音询问:
为什麽没有人来帮帮我?
而我在阴影里回应:我会帮你,我可以帮你,但是你想要吗?爱莉?
她犹挂泪珠的绿眼睛睁大,半晌後她撇过头去,用细小的声音回应:不,我不希望。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爱丽森便猜到我是「什麽」了,而我也知道,因为我知道的一切都是
爱丽森知道的。
所以,我知道眼前的景象是她所渴求的。
所以,我知道她死前的言语是什麽。
所以,我知道她对我做了什麽,她又让我转化成了什麽。
所以,我知道她会希望我为她做些什麽。
──「我们说到有些事情无法原谅,或是某些事情让我们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但我们总是原谅自己──而且一天到晚都这麽做。」
我狡猾的造物主,我愚蠢的朋友,即使我从来不了解你,你也不曾了解我,但我们依然是
朋友。我想我会永恒怀念你的,带着你的愚痴想望,那就是我存在的理由。
我跳下棺材,不慎碰下了几朵玫瑰,我歪头看了看,一脚踩上,娇嫩的花朵在我的球鞋下
被辗压成泥。
──要花上几年都没关系,当雅博格遗忘爱丽森.玛莉.道格拉斯的时候,牧师的布道与
追思礼,以及新翻泥土的潮湿气息总会让他们想起来。
我回头看了那小小的棺木,然後不紧不慢地追上离开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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