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我在鄉下的老家遇見了三葉。 那年的暑假特別熱，即使在敞開的窗前吃西瓜還是沒辦法抵抗那惱熱。 老家是有點罕見的西式建築，起碼我從房間往外看的時候盡是清一色的屋瓦，在蕾絲窗簾 後隱隱約約。 我把書桌上的雜物全數清開，一屁股坐到桌上，兩隻腳丫子穿過窗櫺，在夜色中來回擺動 。舔著手指上的西瓜汁，一邊用腳指頭計算還需要多久才能回家，倒也不是想家，只是想 念那台空調了。 但直到西瓜只剩下一層薄博的青皮，我還是沒能算出來。 對才上小學四個月的我來說，不靠指頭計算而是在腦中推演出「三十天」這件事，大概有 些難吧。沒多久我就放棄了，正打算把西瓜皮隨手一丟，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瞇起眼，我勉強辨認出哲夫的身影。 在搬去東京前我跟他成天玩在一起，他家跟我家才隔著條路。 他說過他房間的窗簾是淺色的、上頭布滿機器人。 而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小孩被投射到機器人們上的剪影。 最好的朋友毫無防備地在我眼前，而我手上剛好有可以投擲的東西。 我站在書桌上，有模有樣地擺了個投球姿勢。 三── 手舉過頭頂，西瓜皮在我右手中蓄勢待發。 二── 我忍不住開始想像哲夫推開窗時的吃驚表情。嘿嘿的笑聲從我嘴角溜出。 「吶吶、你在做什麼？」 輕快的女孩子聲音。 因為完全沒有意料到會有人突然說話，我腳一滑，半個身體跌出窗外。 慌亂之下抓住了窗沿，我感受到拖鞋脫離腳跟，直直墜落入一樓的花叢。 失重的感覺讓我恐懼，雙腳無助地晃動，如同針刺的觸感從後頸一點一點刺上頭皮，我嚥 了嚥口水，費勁地抬腳，一點一點地爬回安全的範圍。 在極端艱困的幾分鐘後，我終於爬回安全的書桌。我抬起頭，準備對那個說話的人發怒。 但是我房間沒有其他人。 更何況──我突然想起來──老家現在根本沒有年輕女性。 理應不存在之聲。 鬼。 我再次嚥了嚥口水。眼神掃過四周，查看是否有改變的地方。 突然覺得高高暴露在書桌上很危險，我立刻決定要爬下書桌。恐懼讓我的身體僵硬，但我 設法用腳把椅子勾了過來，然後小心翼翼地移動重心。我必須很小心、很謹慎、很安靜， 我必須做好心理建設── 「吶。」 「咿呀啊啊啊！」 我像女生一樣發出尖叫，正在轉移的重心一個不穩，於是重重摔到地上。 顧不得疼痛，我連滾帶爬地鑽入書桌底下。那是我捉迷藏時最喜歡的地方，狹小的地方讓 我有安全感，而這裡又不會像衣櫥一樣黑漆漆的。 用力拖來椅子擋在身前，蜷著身體瑟瑟發抖。為了不讓自己太過害怕而逼自己思考著。 爺爺跟奶奶出門了，堂哥們也趁機跑去同學家，家裡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 人生怎麼這麼艱難。 「那個……」輕快的女生聲音再度響起，明顯帶著猶疑。我聽到有什麼窸窸窣窣地在我頭 頂躁動，然後有個女孩子與我對上眼，一雙眼睛清澈無辜。 好小的女生。 那是我第一個念頭。 真的好小。才比我的手掌大點而已。她逆光的輪廓有些模糊，微卷的長髮中有什麼細細的 、近乎透明的絲線，一路延伸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你還好嗎？」她問，一邊伸出手在我眼前揮了揮。 我有些呆滯，反應過來的時候問題已經脫口而出：「妳是小精靈嗎？」 她有些驚訝地眨眨眼，搖頭，然後微笑起來。「不是，我是奧爾賽弗斯。」 「那是妳的名字嗎？」我歪著頭詢問。發現不是鬼魂後便安心下來，好奇取代了恐懼。 「不是，那是我們的名字。」小小的女孩微笑著，又補上一句：「我的名字叫做三葉。」 我眨眨眼，被兩個名字困惑了，無意識地吐出在小學學到的自我介紹：「我是山本石。」 升上小學後的第一個暑假，我在老家的二樓窗口遇見了三葉。 奧爾賽弗斯的三葉。 像是外國人的群體名字與日本人的個體名字。 她很小很小，如果她願意，甚至可以在我的掌心中跳舞。她的頭髮是黑色的，而尾端呈現 一段捲曲的隱約墨綠。她的臉頰帶著不明顯的紋路，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來是什麼。 那天晚上我和三葉聊得很開心，老家有點無趣，堂哥們有自己的生活，爺爺奶奶也是，哲 夫自然也是如此。我已經好久沒跟人好好聊天了。 奧爾賽弗斯是什麼？我問。 奧爾賽弗斯是一種類似人類形象的生物，三葉說，小小的，踮起腳尖才能與成年人的手掌 同高（當然這點我已經看出來了），通常會在野外生活，但在偶然的情況下他們會住進人 類的家裡，如果夠舒適的話甚至會住上好幾年。 「但你們有什麼用呢？」我詢問，好幾年後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十分無禮，但當時我只想 到爺爺奶奶會下田工作、堂哥們會用功讀書，那三葉會做什麼呢？ 三葉沒有生氣，也許她明白我的意思。她坐在我的椅子上與我對望，笑意不減。「不是每 個生命都知道自己有什麼用的呦，山本同學。」 我歪著著頭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我的興趣很快轉移到其他地方。「那、三葉會住下來嗎？ 」我期盼地看著她，如果跟同學說我們家住了一個小小的奇妙女生，他們一定會很驚訝吧 。 「我不確定……」三葉露出有些困擾的表情，但很快又笑了起來。「山本同學的家要很舒 適，我才肯住下來呦。」 「我們家很舒適的！」我有些急切，站了起來，推著椅子衝出房間。三葉不得不緊緊抓著 椅面才能避免被甩出去，她發出咯咯的笑聲。 「這裡是我堂哥的房間！」我隨便打開門，「那裏是爺爺奶奶的房間，那邊是我堂哥的房 間──另一個堂哥──這裡是廁所，樓梯走下去就是廚房，廚房裡有很多好吃的──」 「啊，這個味道我聞過。」在我們經過陽台的時候三葉突然說，她輕盈地跳下椅子往陽台 跑去。我連忙跟上去，有點費勁地打開門。 「我在我媽媽那裏的時候有聞過這個味道。」 我嗅了嗅，空氣中瀰漫著食物的味道，我想是有誰在準備過晚的晚餐吧，但我更好奇的是 另一件事。「三葉有母親嗎？」 「當然有啊。」她笑得更加開懷，大眼睛彷彿無法瞇起地微彎，「我母親是位非常好的女 性呦。」 接著她開始細數她母親與父親的事蹟，我坐在陽台上，聽她的聲音柔和地彎曲，髮間的細 絲閃閃發光，與她所指的方向相連。 像是一條小小的銀河。 「這是什麼？」我問，小心翼翼地指著那些數不清的銀絲。 三葉微笑著望著我，側過腦袋讓我碰觸。有點黏，感覺像是堅韌的蜘蛛絲。 「這是我的根。」她這樣說。 之後三葉在我書桌住了下來，我清出一整個抽屜給她，但她說她只需要桌面上的一塊小空 地。於是我做了個盒子擺在窗台，裡頭放著從奶奶那裏拿到的漂亮細布，她就睡在那兒， 每天晚上我看著她的銀絲根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起初我很擔心她會在我回東京的時候離開，但每年暑假我回老家的時候她都是用一樣的溫 和微笑迎接我。每一年暑假，她臉頰上的紋路就變得更深。 我不是很確定三葉的年紀，但她一定比我大。 三葉沒有再離開過。 就這樣過了十二年。 我走在回老家的路上，鄉間的道路近幾年變化很多，西式建築的老家在這代也不是什麼罕 見的存在了。我拐過一個彎，看見老家的綠屋頂在樹叢間隱隱約約。 二樓的窗子開著，老舊的蕾絲窗簾輕飄飄地盪著。 我擦擦汗，再次邁開腳步。 升上高中後壓力變得很大，暑假再也無法那麼悠哉，每次都是被關在開放冷氣的補習班裡 與習題作伴，旁邊只有水瓶孤單的單調影子。 仔細想想，我大概四五年沒回過老家了，直到前陣子升學考試結束才意識到這件事。 進了老家，跟爺爺奶奶打過招呼（堂哥們沒回來），我直接上了二樓。 爺爺奶奶一直為我保留走廊盡頭的房間，我敲敲門，稍微等待後便推門而入。 三葉就在那兒，坐在窗台，回頭望著我。 「三葉。」我叫喚她，微笑，「我回來了。」 我以為她會微笑著站起來，站到我的掌心上，說，好久不見了，小石。 但她沒有。就只是坐在那兒，微笑著。 一開始我以為她沒有認出我，上次與三葉見面時我才十三歲，連青春期都還沒開始。如今 都過了五年。 我後退一步，讓她能更好地看著我。同時我也打量她。 她長高了，大概與我的手掌同高，墨黑的頭髮尾端帶著深綠色的捲曲，在太陽下柔和的閃 爍。那些彷彿葉脈的紋路刺青似地痕繞過她的臉頰，一路往下蔓延到被衣物掩蓋的地方。 她還是微笑著望著我。而我現在看出她的情緒了，她在困惑。 「三葉？」我叫她，「我是山本啊。」 她點點頭，仍然很困惑的樣子。 晴朗的夏日涼風吹進，我從中嗅到食物的味道。兒時的記憶回來了，我走近窗邊。 「三葉，妳以前在妳母親那裏的時候都是聞到什麼食物的味道？」我問，試圖打破沉默。 但她的回答讓我嚇了一跳。 「我一直都是住在這裡……」三葉看著我，困惑滿溢而出，「從來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這次換我困惑地看她。 那些閃閃發亮的銀絲根不見了。 輕快的女孩子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抱歉，但我真的想不起來你是誰。我們見過嗎？」三葉一臉抱歉地笑笑，「那個，我是 三葉，奧爾賽弗斯的三葉。」 像是被揍了一拳，我突然意識到那群體名字的真正意思。 奧爾賽弗斯，彷彿外國人的群體名字，那是一群小小的，墊起腳尖才與成年人的手掌同高 的奇妙生物。他們偶爾會住進人類的造物，個性開朗熱情，溫柔地對待對他們抱持善意的 人。 但就如同他們的群體名字，他們是一群只能意識到自己的生物。 奧爾賽弗斯，Ourselves。 自己所在之處即為家鄉，落地生根。 家鄉以外的人，異鄉人，不存在於記憶。 像是吃了什麼一樣，我的口腔突然瀰漫苦澀，我垂眼瞧著三葉，而她微笑地望著我，眼神 困惑。 我說。 「我是，山本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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