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不太熱鬧也不太冷清的小鎮，沒有什麼讓人印象深刻的特色，與繁華的城市（相 較之下）之間的距離由幾個小時的車程組成，馬車。如果是由鋼鐵組成、擁有俐落線條的 汽車，花的時間當然要短的許多。 這個小鎮在冬季的雪量相當豐富，每一家的屋頂在每年（近乎每年，歷史裡總會有幾個暖 冬）都會鋪上一層厚厚的、糖霜似的白雪，橙黃色的燈光穿過窗子和簾子，一塊一塊的凝 結在雪地中，孩子堆的雪人零星而隨意地分布在道路旁──就像是聖誕節的時候，你在街 頭隨處可見的，明信片上的小鎮畫像似的，覺得漂亮，但也不是什麼必訪的地方，甚至在 哪兒都不知道。 春季時候雪融了，雪慢慢化成的水順著尖尖的屋脊流下，在尖尖的屋頂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然後在逐漸溫暖起來的空氣裡逐漸加快融化的速度，直到最後一條蜿蜒的水痕消失在春 日的明媚中。隨著春意漸濃，牆角的小小花兒輪流綻放出鮮嫩的色彩，一開始只是怯弱的 嫩綠，逐漸加深後便加入一點一點的金黃，緊接著粉色……當冬天氣息完全消失時，那些 小小的野花喧鬧出的色彩幾乎和小鎮的屋頂一樣繽紛──繽紛的小鎮屋頂，紅的、綠的、 黃的、藍的……唯有在隆冬大雪過後，每家的屋子才會統一披上一樣的潔白色彩（這樣的 現象是因為沒有事先講好，居民依自己的喜好選擇色彩所產生的結果）。 除了太過繽紛的屋頂，小鎮很普通，如同你開車在路上，那些隨處可見的聚落一樣──就 是這樣一個不太熱鬧也不太冷清的小鎮。 而在這個小鎮中，住著一位老奶奶。她家所在的巷弄離廣場不太遠，但也不太近，端看你 用誰的角度去看。如果是成年人或是精力充沛的孩子，這樣的距離自然不算什麼，但對一 位上了年紀、膝關節有些不年輕的人來說，這樣的距離委實可以好好消磨地掉一些時光， 如果天氣不好，消磨的時光當然更多。不過，誰會在大風大雨，或是大雪的天氣裡走上那 段距離呢？ 老奶奶是單獨住的，在這種一個孩子有點少、兩個孩子剛剛好、三個孩子太過吵的尺寸中 ，她一個人坐擁滿屋子的空氣，以及在空氣中的古老家具，這些家具有些是當年結婚時收 到的禮物，有些是後來添的，但大多數都帶有當年孩子過於精力充沛所留下的痕跡。時間 鑿開它們的身，儲藏回憶。 這棟房子的屋頂是紅色的，造型是全鎮屋頂都有的尖尖造型，配上白白的牆壁，還有一個 漂亮的前廊。從客廳順著走廊走下去，底端便是老奶奶的廚房，整齊潔淨，眾多架子如今 只剩一個仍擺放著物品，就在最底端。 那是一個茶壺和一個水壺，老奶奶把它們放在廚房的架子上，雖然有點不方便，但它們長 久以來確實都是在那裏的，彼此相伴。茶壺是陶瓷做的，細緻的觸感，白色的底上畫著精 緻美麗的花卉；水壺是金屬製的，沒有圖案裝飾，只有一大片灰，在冬天時候一個不經意 地觸碰，指尖的血液彷彿將停止流動，在一瞬間失去知覺。當它們擺放在一起時，矮小的 茶壺看起來更加美麗，特有的柔和線條似乎更加明顯，而水壺，卻更加不起眼了，甚至隱 約帶抹不易靠近的冷硬。 每個禮拜五的下午兩點半，老奶奶會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在零落散著食材的桌邊來回打轉 ；當時鐘的指針指向三點二十五分時，一批美味可口的餅乾從烤爐中被接連取出，帶著能 讓睡著的孩子甦醒的香氣；長長的指針如同划水般地滑過一格，噹，五分鐘過了，老奶奶 取下畫著玫瑰花的漂亮茶壺，沏茶。最後，老奶奶來到前廊，帶著可口的餅乾，一壺溫暖 的紅茶，以及和茶壺一組的杯子們。 老奶奶會坐在褐色的木頭桌子旁，捧著茶杯一口一口地慢慢喝，顯現出滿足的樣子。老奶 奶年紀很大了，大到牙齒都沒剩下幾顆，所以，那些香噴噴的餅乾實際上是為了鎮上的孩 子準備的。 當時間來到禮拜五的下午三點三十五分時，鎮上的孩子便會如同貓咪參加聚會似的、三三 兩兩地聚集到這間有紅色尖屋頂的屋子。他們會相互嬉鬧、肆意從盤子裡拿走餅乾，偶爾 會從畫著玫瑰及綠葉的茶壺中倒出一小杯茶。老奶奶總是微笑地看著一切，捧著裝滿熱茶 的杯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每個禮拜五的下午總是如此。畫著美麗的、小小的玫瑰圖案的茶壺總會在三點半時被老奶 奶取下、裝滿一肚子的溫暖茶香。回來的時間倒不固定，有時候它與四點半時的陽光一同 歸來、有些時候它夾帶五點的倦意爬上架子，有幾次它甚至摘取了一抹五點四十三分的夕 陽……一切都以當天的餅乾數量、以及季節為標準。 天氣是另一個指標，每當天氣是陰天、雨天、下雪天、或者是多雲……在不是溫暖晴天時 ，老奶奶便不會到前廊，也不會烤餅乾。那些時候的茶壺會早一點離開架子、早一點裝滿 溫暖茶香，它會陪著老奶奶坐在窗邊，伴著老奶奶一口一口地啜飲熱茶，然後，它會帶著 老年人特有的安靜，在早一點的時間回到架上。 然後它會向灰色的水壺，描述它看到的景色。 在溫暖晴朗的天氣裡，畫著粉紅色玫瑰的茶壺會向灰色的水壺說說孩子們的笑容、以及他 們的手，那些彷彿比茶水更加溫暖的小小手掌。 在寒冷卻晴朗的天氣哩，畫著粉紅色玫瑰及碧綠色葉子的茶壺會向灰色的水壺說，孩子們 紅通通的臉頰笑得依舊燦爛、小小的身體因為一件又一件的衣物而變得肥胖。 在下雪的日子，畫著粉紅色玫瑰、碧綠色葉子的米白色茶壺會向灰色的水壺說，小鎮上那 些五顏六色的屋頂積了雪後是多麼好看，但是它想，沒有一個比得上它們尖尖的紅色屋頂 。 在下著傾盆大雨的日子，畫著粉紅色玫瑰、碧綠色葉子，壺蓋邊緣處畫著金色線條的米白 色茶壺會向灰色的水壺說，透明的雨滴打在紅磚路上，濺起的水珠如短命花兒的開落，老 奶奶啜飲一口茶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那水花從盛開到凋零的時間。 灰色的水壺總是羨慕地聽著，在茶壺說完當天的所見所聞之後，它總會這麼說：「我真是 羨慕妳，可以看到新鮮的事物。要是我也像妳這麼漂亮就好了。」 茶壺回答：「可是，你知道，老奶奶不是因為我漂亮才選我出去的啊。」 水壺會反駁：「不，一定是這個原因。喝茶的話我也可以做到，但是，老奶奶總是選擇妳 ，因為怕那些孩子嘲笑她，因為我不夠漂亮。」 然後茶壺會試著跟水壺講道理：「你想太多了，老奶奶選擇我是因為我是沏茶用的茶壺， 而你是旅行時攜帶的水壺。而且，漂不漂亮是由別人的眼光決定的，何必在意他人的評價 ？我們都有自己的價值，只是價值在的地方不一樣而已。」 「妳當然不會在意。」水壺總是這麼回答。「因為妳是漂亮的那一個。」 每當說到這裡，茶壺便不再說話，以安靜阻止一場爭吵。 於是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的過，季節從夏天變到冬天，又從春天回到秋天；孩子們越來越 大，來吃餅乾的人也越來越少，到最後只剩老奶奶捧著熱茶，呆呆地看著一盤餅乾逐漸變 冷；而茶壺和水壺之間的對話也不再像以前一樣頻繁。畫著玫瑰的茶壺很不忍心看到孤零 零的老奶奶，每次回到架上總是難過地說不出話來，而灰色的水壺看了，也高興不起來。 直到有一天，老奶奶的兒子從遠方的城裡寫信過來，希望她搬到城裡，跟他們一起生活。 兒子說會來接她。 老奶奶收拾好行李，走進廚房，用畫著玫瑰的茶壺為自己沏了茶，坐在廚房的桌邊，一口 一口地慢慢喝，裝滿水的灰色水壺就放在旁邊。 畫著玫瑰和綠葉的白茶壺和灰色的金屬水壺放在一起，茶壺的圖案因為長年使用而不再鮮 明，洗不掉的茶垢如同鬼魅似地黏在壺身；水壺卻依舊是閃亮的灰色。擺放在一起，茶壺 的老舊更加明顯。它們沉默著，不知道如何開口，因為上一次說話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 事了。 「所以，你要離開了。」茶壺開口，打破沉默。「心情如何？」 「很複雜。」水壺回答。「我還以為我會很高興。真不知道為什麼老奶奶不帶妳去，卻選 擇了我。」 「因為價值不同啊，」茶壺輕輕地說著，「你是旅行用的水壺，我是沏茶用的茶壺。你解 決口渴，我提供歡樂。」 水壺沒有回答。 茶壺繼續說：「鎮上的孩子長大了，他們的龐大身體已經不再是穿太多衣服的緣故。沒有 人來陪老奶奶說話了，即使他們說的話常因塞滿餅乾而讓人聽不懂。而且，我也好久沒有 看過積雪的屋頂了，只有被玻璃隔絕的陽光。水花也是，因為老奶奶的膝蓋一到雨天就發 疼。」 水壺還是沒有說話。 「我的價值已經消失了，看看我，你以前不是常說我漂亮嗎？如今我的玫瑰少了好幾朵、 葉子凋零，連金線都消失了，雖然我依舊可以存滿一肚子的溫暖茶香，但是已經無法帶給 老奶奶快樂了。老奶奶想要的從來不是掌心的溫度，她只是想要有人陪。」 水壺勉強開口。「我還是覺得妳很漂亮，而且也很有價值。只有妳才能保存茶的芬芳。」 「或許吧。」茶壺說。「但是，對老奶奶來說，我保存的頂多是回憶而已。跟這間房子今 後的價值一樣。老奶奶搬走後，飄盪在廚房裡的只會有回憶而已了。」 水壺開口，想說點什麼，但是車子開進車道的聲音打斷了它。 茶壺安靜地開口。「再見了，灰色的水壺。」 老奶奶的兒子和媳婦走進廚房，身邊跟著小小的孫子和稍大的孫女，並不會比現在鎮上的 孩子小上多少。他們擁抱老奶奶，笑著談話、清洗杯具，將畫著玫瑰的白茶壺放到架上， 將灰色的金屬水壺放到手提包裡。 然後走出了廚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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