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化成了泡沫。 清晨的陽光穿過她透明的身軀，在海面灑下一片粼粼的波光。她聽見了姊姊們哽咽的呼聲 與悲泣，令人心碎的話語一句句隨風盪入心底。她試圖伸出手，抹去摯愛之人眼角的淚滴 ，卻發現連碰觸她們都已是奢求。 因為她已失去實體，因為她是化作泡沫的小美人魚。 小美人魚並未死去，只是化成了泡沫，飄散在空氣中。雙腳不再時時刻刻承受刀割般的懲 罰，曾經如同行走於玻璃碎片之上的痛楚離她遠去。王子與她之間不再有半點距離，她能 夠無時無刻注視著他、陪伴著他。最初她以為這是幸運，而後卻發現這是比任何酷刑都要 殘酷的懲罰。 也許王子本該與公主在一起吧？每當她看見王子對鄰國公主溫柔地笑，心便一陣陣地疼。 如果王子知道當初救了他的人是自己，他會不會也對她笑得這般親切柔軟？然而一切都已 經沒有意義了，因為她甚至已經失去能夠擁抱他的雙手。 王子確實很溫柔，至少小美人魚這麼認為。他與鄰國公主之間並沒有愛，但卻對她呵護備 至。小美人魚看見王子滿是寵溺地縱容鄰國公主偶爾的小脾氣，卻在回房後忍不住摔了一 整套茶具。他的表情隱忍而扭曲，卻不曾兇過鄰國公主哪怕一句。每日每夜凝視著王子臉 上每一分細微的情緒，小美人魚已然能夠分辨那雙美麗眼眸之中的真意。他沒有愛過鄰國 公主，從來沒有。 那麼，他們為什麼會結婚呢？僅僅因為她救了他嗎？每當這個念頭浮現，小美人魚便悲傷 到無法自已。滑落的淚水化作雨滴，撒在每一寸土地之上。 王子對鄰國公主的溫柔，為國家帶來了漫長的雨季。自兩國聯姻之後，王子的國家來了許 多異國商旅。那些初次來到這個國家的人們，總會好奇地詢問當地人，這裡總是這般下著 綿綿細雨嗎？在搖頭的同時，生根於此的人們也不免擔憂，今年的雨季，是否永無休止？ 小美人魚看見了人們緊皺的眉頭，低迷的氣氛幾乎讓人窒息。連快速繁榮起來的商業也無 法在人們的心中撒下一縷陽光，一個傳聞開始在底層人民間傳了開來──新任王子妃是不 祥之人，因為她，整個國家才受到了詛咒。 這個傳聞很快便傳到了鄰國公主耳中，從小家裡人便待她如珠如寶，她不曾受過半點氣， 遑論是被平民們指指點點。但鄰國公主是聰明的，她不會要求處死那幾個平民，而是微笑 著容忍他們的無禮。只是那些人的運氣可確實不好，都在不久後因各種意外死去。 鄰國公主沒有在人前發怒，卻與王子鬧起了彆扭。開始抱怨王子沒有足夠的時間陪她，對 他與過去相同的溫柔雞蛋裡挑骨頭。偶爾摔摔杯子，有時扔扔枕頭。她被要求當位溫柔美 麗、得體大方的淑女，但身為她最親近的人，王子本該承受她這點小脾氣不是嗎？ 王子越來越不快樂。小美人魚看見他眼中的疲憊，甚至於無人之時再露不出笑容。快樂似 乎逐漸離他遠去，曾經的意氣風發恍若夢幻泡影。她曾看見王子將臉埋進雙手之間，低聲 問自己當初是不是做錯了。她試圖擁抱他脆弱的背影，卻只染溼了他的衣襟。 雨終於還是停了。不忍心看王子難過的小美人魚回到海底，曾經熱鬧的國度如今一片寂靜 ，行人臉上滿是難以掩飾的哀戚。小美人魚參加了自己的葬禮，看見一向不苟言笑的父王 在放滿她遺物的水晶棺前哭得像個孩子。姊姊們再次求到女巫面前，願意付出一切以換取 小美人魚的歸來。然而就連女巫也無能為力，因為化作泡沫的小美人魚已成了空氣中的精 靈，唯有經過上天的考驗，方能獲得歸來的機會。 失去最後希望的姊姊們再次哭腫了眼睛，一旁的蝦兵蟹將輕聲安慰，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看著那些深愛著她的人們哭得聲嘶力竭，小美人魚卻沒有流淚。她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沒 有哭泣的資格，在這個失去了歡笑聲的海底世界，小美人魚後悔了。 再度回到海面，人類的國度已被煙硝戰火淹沒。王子與鄰國公主的聯姻終究不是兩國友好 的永久保證，特別是在兩人的關係逐漸惡化之後。小美人魚的離開並沒有讓兩人之間的感 情修復，相反地，已然出現的裂痕日漸擴大。王子終於無法忍受鄰國公主越來越任性的態 度，不再以溫柔的笑臉回應她的驕縱無理。在鄰國的侵略開始後，兩人的關係也降到了冰 點。 鄰國公主被軟禁在她華麗的小房間，裡頭不時傳出瓷器碎裂的聲響與惡毒的咒罵。當僕人 向王子報告鄰國公主的歇斯底里，他也不再以溫柔寵溺的笑容回應。王子冰冷的臉上不再 有半分表情，即便聽聞鄰國公主以瓷器碎片劃破自己的手腕，他也只是冷冷地說了聲「不 用管她。」便繼續與官員開起會議。 這樣的王子讓小美人魚感到陌生，卻也隱隱感受到，這才是他的真實。 在戰爭勝利的那一晚，皇宮裡舉辦了盛大的舞會。展現了強大能力的王子身為此戰最大的 功臣，被興奮的大臣們敬了無數輪的酒。一向十分節制的王子也在歡樂的氣氛中喝得雙頰 駝紅，腦袋昏沉的感覺讓他有些難受，忙向眾人告罪，到陽台去吹吹冷風。 搖搖晃晃地到了陽台，微涼的夜風似乎使他清醒了幾分，望向大海的方向，那迷人的眼眸 卻又多了幾分迷濛。以宴會的嘈雜人聲為背景，王子低聲哼起了歌──小美人魚唱過的歌 。 和小美人魚清澈甜美的聲音不同，王子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分明是輕快歡樂的歌曲，此時 聽來卻多出了幾分莫名的哀傷。不長的曲子很快終結，王子卻沒有回歸會場的打算。凝視 著遠方黑暗的大海，他驀然笑了起來。 「妳啊！就是太心軟了。那時明明打算殺了我的吧？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王子低 下頭，聲音也越來越低。小美人魚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卻在他的語音之中聽見了一絲哽 咽。 原來他是知道的。她有些恍然。 原來從沒有什麼誤會，王子選擇了另一個人，只是這樣而已。小美人魚看著王子的背影， 心中一時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情緒。她想起王子娶了鄰國公主後突然繁榮起的貿易、想起兩 國之間的殘酷戰爭，突然發現在她眼中十分單純的一切也許從沒有她所想的那麼簡單。 所以，現在他也後悔了嗎？小美人魚眨眨眼，有些苦澀地笑了起來。 「我們都錯了呢。」小美人魚開口，以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在王子唇上落下一吻，她 終於下定決心，轉身離去。小美人魚還記得那天女巫對姊姊們說過的話──只要通過上天 的考驗，便能獲得歸來的機會。 為了完成考驗，小美人魚花了三百年。在這三百年裡，她做了無數的善事，終於獲得上天 垂憐，得到了歸來的機會。 這一日的海底世界十分熱鬧，因為王后又為國王生下了一位小公主。這位人魚公主的聲音 清澈而美妙，可以想像她長大後，必然能夠唱出這世上最動聽的歌曲。前面的幾位公主也 十分喜愛這個小妹妹，全都圍在她的小床邊，期望父王與母后能同意她們捏捏她的小臉。 小美人魚睜開眼，嬰兒的視線仍模糊難以分辨眼前的事物，但父王與姊姊們熟悉的嗓音仍 使她忍不住嚎啕大哭。沉睡的母后被小美人魚的哭聲吵醒，只得無奈地將她擁入懷中。母 親溫暖的懷抱使小美人魚感到安心，不覺又沉沉睡去。 這一次，她不會再讓自己後悔了。 十五歲生日那年，小美人魚仍然悄悄游上海面，救下了落入海中的王子。也許她對他總是 太心軟，又或者因著那份愛，小美人魚對於王子總是埋怨不起來。然而這一次她已不希望 兩人間再有任何交集，也不會再為了他與鄰國公主結婚而傷心。 「你也別再讓自己後悔了吧？」看著王子雙眼緊閉的蒼白面孔，小美人魚輕聲呢喃。而後 聽見誰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她便毫不猶豫地轉身游入海底。 在小美人魚身後，王子睜開了眼，那雙眼眸分明無比清醒。 幾個月後，小美人魚收到了她遲來的生日禮物。看著笑得曖昧的幾位姊姊，她著實摸不著 頭腦。直到小美人魚看見那所謂的「禮物」，她才忍不住無奈地笑了。 「妳好，已經不是初次見面了吧？」王子溫柔地笑著，親吻小美人魚的手背。一旁的姊姊 們紛紛起鬨，不小的動靜引來了圍觀的人群。 「抱歉，姊姊們太胡鬧了。」深吸口氣試圖穩住自己過快的心跳，小美人魚白皙的臉頰微 微泛紅。「我馬上讓人送你回去。」 「為什麼？」王子眨眨眼，略帶疑惑的表情同樣讓人心動。「我可是聽了妳的話才來到這 裡的？」 在小美人魚疑惑的目光中，王子瞇起眼笑了。她在他眼中看見真實的笑意，卻始終摸不著 頭緒。王子牽起小美人魚的手，臉上的笑容是她曾經夢想中的溫和柔軟。小美人魚在那雙 眼睛之中望見自己的倒影，與在他身上從未見過的專注在意。她不禁感到疑惑，卻控制不 了自己心跳的頻率。 看著小美人魚略顯迷濛的表情，王子伸手撫上她柔軟的臉頰。前所未有的快樂與歡欣滿溢 ，他方覺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她是對的，他想。 這一次，他也不會再讓自己後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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