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eiou3369 (天使琉璃)
看板NCCU_Fantasy
標題[創茶]屍語
時間Sun May 31 08:54:46 2015
他揹著一具沉重的屍體,在黑暗的樹林之中前行。背上的屍體並不壯碩,只是一名瘦小的
男性。但那重量仍顯得沉重,因揹負之人還太過年幼。月光如一層銀白輕紗,自枝椏間的
縫隙灑下,在地上映出一片交錯的細碎光影。腳下踩的是鬆軟的泥土地,因為清晨的細雨
而有些濕潤。人跡罕至的林中沒有道路,他卻像是有著明確的目標,未曾猶豫地一步步前
行。
樹林裡沒有人聲,只有風吹過樹葉的婆娑,與夜鴉不甘寂寞的幾聲嘆息。於寂靜之中,枯
瘦的屍體輕聲開口:「『二人四八,飛泉仰流』,孩子,這是何字?」
是「井」。他知道,但絕不能開口。
見他不願開口,背上的屍體似是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接著說道:「要不,我給你說個故
事吧?」
他沒有說話,於是屍體便當他默認了,將一則故事娓娓道來。
「話說當年,阿育王還未降生前,為選定凡間的母親,便化作一隻上身金黃、下身翠綠,
腰間卻是一圈雪白的美麗鳥兒降至人間……」
也許那是個精彩的故事吧?又或者,只是普通而乏味的大長篇。他已經記不起當時的感受
了,只知道背上屍體的重量越來越沉重。而那故事總是在最精采的時候,戛然而止。
林默自夢中醒了過來。這名今年二十五歲的青年自柔軟的床上坐起,隨手拿起床頭櫃邊的
眼鏡戴上,皺起眉揉了揉太陽穴。不知何時,背上已一片冷汗。將近一個月了,每天晚上
,他都會夢到這個揹著屍體的夢。
夢中的他只有十四、五歲,揹著一具乾枯的屍體,在夜晚的樹林中前行。屍體總是在黑夜
中說著話,有時是笑話、謎語,更多時候是以阿育王為主角的長篇故事。
那片樹林,林默是有印象的。那是老家附近的一片樹林,終年有著茂盛的枝椏。聽說裡面
有著豐富的物產,但就連偷獵者也不敢輕易進入。因為那片樹林是禁忌。老家那純樸的鄉
村之中,與方圓百里之內所有村子共同、也是唯一的禁忌。
「別進那片林,如果不想自己的靈魂被壞東西勾去。」猶記得當年,那位總在雜貨店前抽
著大菸的老人家吐了口菸圈,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肅穆。
但林默別無選擇。他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睡好了,白皙的臉上掛著明顯的黑眼圈。他知道
一切的關鍵必定在那片樹林之中,因此只有前往。向公司請了次長假,在好友、同事的關
切聲中,林默坐上了前往老家的大巴。
大巴上的人不算多,林默坐在最末尾的位置上,注視著窗外飛快掠過的風景。就要進村子
的這段路沒有鋪柏油,坑坑巴巴的黃土地使大巴晃得嚴重。一對穿著光鮮、帶著幾大箱行
李的中年夫婦在角落竊竊私語,林默隱約聽見了女人在對她的丈夫抱怨著大巴的簡陋。好
脾氣的男人細聲安撫著妻子,從兩人的對話之中可以聽出男人原來是村裡人,外出從商後
小有成就,現在是回家探親的。
在大巴的最前頭,三名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大聲喧嘩。三人似乎是來作田野調查,這點
林默甚至不需要刻意去聽就能知道。兩男一女的組合,兩名男性正圍繞著中間打扮時髦的
少女高談闊論。但兩人的底子似乎不太好,至少在兩分鐘之內林默就聽出了三、四處錯誤
。
最後,林默瞥了眼身旁不發一語的少年,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少年約莫十八、九歲,
過長的瀏海之下隱約能看見精緻的眉眼,漂亮的小臉之上沒有半點表情。少年很安靜,從
上車起就沒說過一句話,只是安靜地聽著隨身聽。但這孩子的確造成了林默的困擾,不只
是在仍有空位的情況下逕自坐到他身邊的反常舉動,還有──
隨著又一次車身的劇烈晃動,少年順著慣性靠向林默,快速地蹭了蹭他的手臂。
「……你夠了。」林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努力忍住暴打對方一頓的衝動。深呼吸,總
之先冷靜下來。這只是個孩子、只是個孩子。很好,他被個小屁孩調戲了。
少年像是沒聽見林默的發言,若無其事地坐正。目不斜視地盯著前面的椅背,繼續沉浸於
他那不知內容為何的隨身聽之中。
除去身旁少年時不時的騷擾,林默回老家的路程還算順利。經過了好一段時間的舟車勞頓
,終於隱約能看見村子的輪廓。站在老家的大門前,林默不禁有些感慨。已經多少年沒有
回來了?
歷經風霜的木門自裡面被推開,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從裡面探了出來──是林默的爺爺。老
人見到林默時愣了下,似是一時想不起眼前的青年是誰。林默有些緊張地笑了笑,正打算
開口,老人已對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是小默吧?好久沒回來,爺爺差點都認不出來了。」老人把門推開,側身讓出往屋內的
道路,又朝著林默身後喊道:「小淩也進來吧!外面風多冷。」
林默一愣,回過頭才發現車上的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後。從下車到家門前,他卻沒聽見半點
少年的腳步聲。少年背著大大的背包,耳機似乎從沒拿下過。這次他仍未開口,只是對發
出邀請的老人點了點頭。
「爺爺,他……」是誰?倒像是跟爺爺很熟的樣子,林默感到更加疑惑。
「哎!小默你不記得啦?這是隔壁的林淩啊!當初小淩可是天天跟在你後面喊林默哥哥的
。」老人的解釋無法驅散腦中的迷霧,林默隨意點了點頭,跟著老人進了屋子。當然,名
為林淩的少年也一起。
夜晚,林默躺在臨時整理出的木板床上,望著老舊的木頭天花板。鄉下的空氣很新鮮,心
裡的沉重卻沒有因此而減輕。林淩是隔壁家的孩子,他小時候的玩伴,或者該說是他的小
尾巴。
十年前他跟著父母離開老家到大城市去,林淩卻是一直住在這裡,通勤上學。這樣的一個
人,理論上林默該是印象深刻的。但事實上,他對林淩的印象很模糊。說是完全沒印象吧
,倒也不是,就是印象不深,與老人的描述不大相符。
林默原來打算詢問關於禁林的事,但是多年未見孫子的爺爺熱情得有些過頭,他總找不到
開展話題的時機。算了,明早再問也是一樣的。累了一天,也該好好休息了。這麼想著,
林默將腦袋埋進了洗得泛白的棉被裡,眼皮逐漸沉重。
「你終於回來了。」在意識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林默彷彿聽見有誰這麼說著。很好聽的少
年嗓音,微涼的語氣卻莫名地讓人感覺心裡發冷。
一夜好眠。隔日清晨,林默被屋外的嘈雜人聲喚醒。他揉揉眼,沒在熟悉的床頭櫃上找到
眼鏡,愣了一秒,才想起自己已不在都市的公寓。幾個禮拜以來,林默第一次沒有夢見那
個揹著屍體的夢,這使他更加確信自己回到老家的決定是正確的。
然而在踏出房門後,林默的好心情在瞬間消失無蹤。昨日大巴上的三名大學生死了,屍體
在禁林外邊被發現。林默看了一眼屍體,如出一轍的驚恐表情、完全相同的一刀斃命。除
了被樹枝或石塊劃破的小擦傷外,三人身上只有左胸的一道猙獰裂口。雖然林默並不是這
方面的專業,但也可以看出兇手的手法非常熟練。林默很驚訝自己的冷靜,他以為自己會
到一旁大吐一場,卻發現自己只是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畫面。
「因為他們觸犯了禁忌。」自背後傳來的聲音讓林默一陣踉蹌,差點撲倒在屍體之上。他
慍怒地回過頭,就見到林淩靜靜地望著他。分明是波瀾不驚的黑色眸子,林默卻硬是在裡
頭看見了幾分無辜的味道。
「什麼禁忌?」忍著怒氣整理好儀態,林默半瞇起眼詢問面前總給他詭異感覺的少年。
「林爺爺會告訴你,到時再來找我。」林淩語罷,也不顧林默是什麼反應,逕自帶上了隨
身聽的耳機,轉身離開。
林默不是沒想過追上去、壓著林淩讓他把事情都說出來,但跟久未回到老家的自己比起來
,村裡人會偏袒誰不需要想也知道。若真這麼做,只怕他還沒問出想問的問題就被人碾出
村去了。於是林默只有默默嚥下這口氣,回去向爺爺詢問禁林的傳說。
「傳說在禁林的深處,有一具不知存在了多久的屍體。」老人所說的第一句話,便讓林默
心裡一跳。
但老人似乎沒發現林默的異狀,只是接著說道:「那具屍體無法自己行動,卻會讓人不由
自主地將他揹起。屍體之內有一個古老而邪惡的靈魂,這個靈魂會不斷地向人類說話,但
是絕對不能回應。因為若是回應了他的話語,便會失去靈魂。」
「所以誰也不能進入禁林?」思考起傳說與自己夢境的關聯,林默低著頭喃喃自語。
「也不完全是這樣。」出乎意料地,老人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如果有祭司幫忙,在天黑
前帶個人進去還是可以的,畢竟屍體的力量在白天多少有些削減。還記得雜貨店的老阿鵬
嗎?他就是上一代的祭司。」
一個抽著大菸的老邁身影在林默腦中浮現。當初給出警告的老人家,他就是上一任祭司?
「那麼這一任的祭司是誰?」林默急切地開口,他必須進一趟林。他有種預感,一切真相
都會因此而揭開。
老人笑了起來,混濁的眼中泛著促狹的光。
「你不是已經見過了嗎?林淩那孩子,就是這一任的祭司。」
林默拍打著林淩家的門板,臉上滿是被戲耍的憤怒。林淩的父母早幾年因為意外過世了,
這屋子如今就他一個人住,也不怕驚擾到別人。林默敲了好一陣子,揹著雙肩背包的林淩
才從裡面開了門。
「走吧。」彷彿沒看見林默臉上的怒火,林淩一臉平靜地越過林默,向禁林走去。
林默想過很多該說的話,他想詢問自己惡夢的緣由、想大罵眼前耍弄自己的少年一頓。但
看著林淩那雙平靜的眼眸,林默張了張口,卻只說出一句:「你沒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沒有解釋的必要。」林淩沒有回頭,林默盯著少年的背影幾秒,而後舉步跟上。不知是
不是錯覺,在那一剎那,他似乎在少年語中聽見了一絲顫抖。
白日的禁林沒有晚上的陰森,雖猶因枝葉茂密而顯得昏暗,但自間隙落下的陽光仍驅散了
幾分恐懼。跟隨著少年的腳步向林深處前行,陽光逐漸退卻。終於,在樹林的中心,林默
見到了那具屍體。
與夢中一般,憔悴、枯瘦,卻又有什麼地方不大相同。它在呼喚著他。沒有原因地,林默
這麼覺得。這段時間以來的夢境,都是這具屍體的指引。為了引導他回到這裡,回到他應
屬的地方。
如同受到了蠱惑一般,林默恍惚地伸出手。在指尖觸及屍體臉頰的瞬間,屍體睜開了眼。
沒來得及感到吃驚,只感受到一陣天旋地轉,而後「林默」便看見了自己。怎麼回事?只
是一瞬間的震驚,他便理解了現在的狀況──自己變成了那具屍體。
「不對,這才是我原本的樣子……」「林默」聽見自己開口,一如記憶之中屍體的嗓音,
平板而乾枯。沒錯,他本就不是林默。無數的記憶湧上,一路追尋的真相,終於呈現在眼
前。
他是一具屍體,卻也不只是一具屍體。他曾經是個人、有個自己的名字,但是不知為何,
卻變成了這個樣子。是被人陷害嗎?或是追求永生的自作自受呢?那些記憶太過遙遠,他
早已記不清楚。有印象開始他就自己在這片樹林裡,於無邊的寂寞之中自言自語。為了補
充靈魂的能量,不時吞噬誤闖林中之人的靈魂。
他不算活著,卻也不能被稱為死亡。被剝奪了生的資格,卻抓著最後一點希望不肯跨越死
線。好像只要尚未完全死亡,總有一天能夠再度復活。但那種事當然是不可能的。經過了
幾百年,又或者幾千年吧?他終於明白了。
所以那一次,他沒有吞噬林默的靈魂,而是交換了兩人的身體。他告訴自己,只要十天,
十天以後就回到這裡,繼續守著永生的孤寂。但在互換軀殼時的小小差錯,卻讓計畫中的
十天變成了十年。
在林默的身體裡,他無法正常地補充能量,也無法如過去一般使計吞噬他人的靈魂。隨著
時間流逝,他的靈魂逐漸變得虛弱,如今能量已經弱得幾近消亡。因此本能引導他回到這
裡,為了「活」下去。除此之外,也少不了林淩的推波助瀾吧?
「林默哥哥。」林淩將臉埋在林默的頸間,嗅著對方身上的氣味。雙手緊緊抱住林默的腰
,身體微微顫抖著,就像是害怕再度失去對方。
「小淩。」林默神色複雜地看著懷中的少年,最終還是摸了摸林淩柔軟的黑髮。
十年。屍體裡的靈魂承受不起這樣的消耗,林默又何嘗不是?與他不同的是,林默身邊,
有林淩。林默不懂得吞噬靈魂的方法,林淩卻明白如何將他人的靈魂獻祭──無論林默是
否願意。
「你回來了,真好。」林淩抬起頭,漆黑如夜的眼眸之中泛著霧氣。長長的黑色睫毛上灑
著細碎的陽光,為少年精緻的小臉平添了幾分脆弱。
「嗯,真好。」林默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任由林淩牽起自己的手,兩人並肩向林外走
去。
青年與少年逐漸走遠,金色的陽光灑滿兩人身邊。身後的黑暗裡,似乎傳出了一聲幾不可
聞的嘆息。但是誰也沒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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