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化的教會 　　　　　　　　　　　　　　　　　　　　　　　　　　　　　　　　　　　　陳映真 　 　　今日台灣教會有許多問題，特別是與第三世界覺醒中的教會比較，台灣教會有許多值 得反省之處。台灣教會的問題與台灣文化上最大的問題是相同的 --思想、文化的貧窮。 也許我們有很多專業的知識，但對於社會、生命缺乏最基礎的認識。 　　另外一個問題，就是近20年來台灣社會形成的“大眾消費”社會。生活在此社會結構 下的人，變成一種工具 ─ 追求 　　商品的工具。信徒不知不覺跟著世俗的潮流走，狂熱地追求物質慾望的滿足，從而喪 失了活而深刻的信仰。 　　在這方面，我覺得天主教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優點。我深深覺得，我們的神職人員 多不注重學問及知識的追求。也許我們有足夠的熱情，但這徒有熱情的信仰，往往流於膚 淺，無從面對劇烈變動的現代世界。口號是沒有用處的。我並非強調學問可以替代救恩， 然而在如此複雜的世界里，沒有知識、文化與思想，教會就無法契入現代生活的核心。教 會的眼光變得短小了。 　　我們的教會和我們的社會一樣，只關心自己。有一個錯誤的觀念，就是“台灣以外的 事與我無干”！六十年代的越戰，整個世界的知識份子為越戰鼎沸、議論了數年，甚至遊 行示威、抗議指責，唯有台灣視若無睹。除此之外 ，教派之間互相排斥，許多問題在在顯示，我們沒有具備社會文化思想的信仰眼光來看待 這個世界。 　　歸納起來，今日教會信仰上的缺點有二： 　　一、 知的貧乏 　　這是大眾消費社會共同的現象。今日的教會活動常限於效遊、烤肉、查經，偶而到孤 兒院去發揮一下愛心 -- 用一種高興施捨的心情，而不是嚴肅的態度；很少去深入地思想 一些人生與社會的問題。而知的貧乏，使我們的教會對極端複雜的現代生活與現代世界一 無所知。現代世界中的經濟、政治、思想、制度……深刻地支配並影響了現代人和他的生 活。一個無知的教會，自然地脫離了現代世界。今日許多基督徒在世襲的基督教家庭里被 保護得太好，而失卻了先知的精神。 　　二、 世俗化 　　教會有世俗的一面。從社會經濟史的立場來看，天主教在新教未興時，與當時歐洲封 建的經濟制度有很大的關聯。教會從“耶穌的教會”變成“羅馬帝國的教會”，再變為封 建的 、具有強烈階級制度的教會，信徒要透過神職人員才可以與上帝交通；當時的政治体系正 是階級分明、權威傾向的、教會成了世俗社會的反映。到了工商業時代，封建制度瓦解， 代之而起的是資本主義；政治上，民主思想抬頭， 教會中，信徒可以自己研究、禱告、與神溝通 ，不再需要神職人員作為橋樑與媒介了。 　　但我要強調的是教會所具有的反俗的一面 ，最明顯的莫過於耶穌的時代。當時法利賽人便是一個世俗的教會，穿綢戴銀、高談闊論 。耶穌來了，祂是溫和的，但他卻以極憤怒的態 度來面對世俗。 　　在中南美洲，有許多年輕的宣教士，當他們看到全國百分之八十的土地，掌握在百分 之十的地主手中；看到地主如何無情地剝削佃農 ，當他們交不出租金時，地主便私刑銬打。而地主絕大部份是教會的弟兄，在教會中的勢 力很大，因為他們是教會奉獻的主要來源。這些年輕的宣教士該如何呢？他的心被分裂了 ，他感到宣稱愛主的教會，是支配者，而不是貧乏者的朋友。那些在森林里的，自稱反基 督、無神論的“叛軍”，卻強烈主張社會公義與平等 。他看到無數窮人仰望的不是教會而是那宣稱反教會的密林中的隊伍。他開始矛盾、禱告 、 冥想、讀經，遂而產生了“解放神學”。 教會應負起指導人的責任 　　韓國教會之所以不同於台灣教會，原因乃在於韓國教會負起了指導人生的責任。教會 勇於介入各式各樣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生活，進而關懷他們。當農民受到剝削時，教會挺 身而出，為他們抗議。他們主要的依據不是高舉社會主義的旗幟，而是福音書上永恆的聖 訓。我們以往只尋求心靈的解放，而忽略了物質上對人類的束縛。假如變成只有教會外的 人才主張公義時，這個教會便要反省。 　　過去教會對 Sin與Crime的觀念有很大的區別，教會對罪的要求標準特別高，只要人 心中動了惡念便犯了罪。今日卻不同，那些無神論者視之為罪的，教會卻噤口不語，比如 勞基法的問題、貪污問題、貧民問題、環境、公害的問題等等。那些無神論者拼命呼籲要 解決的問題，有些教會卻從來不曾關懷過。冷漠是今日教會最大的致命傷。 　　我今日抖膽、放肆地指出教會的缺失，但願不是只出於愚妄的心。基督徒的批評要出 於愛心與信仰。在這樣的世代里，必須非常儆醒 ，否則便被世俗所淹沒。當別人炫耀自己的學歷時，你要沈默；當別人只選擇大教會去牧 會時，你要選擇弱小的；當別人只會探訪有錢的長執時，你要去關懷那些貧困的弟兄，甚 至是批評教會的人。 教會不應輕慢知識 　　在世俗文化思想控制之下，教會所肩負的責任是什麼？假如“什麼樣的社會產生什麼 樣的教會”，那很簡單，教會公司化，講究經營管理，運用廣告來推銷福音，比如用搖滾 音樂來作聖詩，可以吸引許多年輕人……等等，這些迎合社會的舉動是否是對的？基督徒 文字工作者要特別深刻思想這些問題，要追求各樣的知識，進而關懷社會上的問題。如果 我們相信知識、思想皆出於上帝，那麼我們的教會就太輕慢了知識和文化了。 　　教會常有個口號：“知識不能拯救人”，到底正確與否？把知識文化當作救恩的途徑 ，是錯誤的；但為了救恩而放棄知識卻是荒唐的 。身為一個作家，為了追求真象，必須具備各樣的知識。因為大眾傳播的背後，有很多人 力 、物力都十分壯盛的集團在策劃，你如何與之較量呢？這特別是教會中的青年必須認知的 。 要了解，批判体制、反對体制，絕不可為了個人利益而為，而是為了上帝，這是最基本的 信仰。 　　 　　 商品化的社會 　　現在的年輕人處於富裕的時代，從小便無法体驗節制慾望對於人的情操有多麼重要的 意義。在我小時候，由於物質缺乏，許多慾望是無法滿足的，因此我們被教育成：當你想 要一樣東西，同時，你必須抑制那個慾望。 我的成長經驗 　　記得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小孩在吃東西，便盯著他不放，當我發覺父母用責備的眼光 看我時，便覺得十分羞愧。我高中、大學都沒有零用錢，第一件毛衣是大學畢業後才有的 。那時也沒有手錶，約會都很緊張，深怕遲到。我很喜歡音樂，便與班上同學組成吉他社 ，我非常喜愛吉他，但同時也知道我不可能擁有一把吉他。我的功課不錯，眼看許多同學 準備留學 ，我在外島服役時，因為空閒多，也讀起書來 ，目的只是為了報考留學的有假可放；我考取 了，從開始準備到考取的過程中，我知道我是 不可能出國的，因為我沒有條件去。這樣的社 會環境有個缺點：每一種慾望及可能性都被自 己扼殺了：但它也有一個優點：讓你知道現實 人生的常態與本質 ─ 生活是充滿了限制的。 人生的常態 　　現在的小孩只要開口，父母便盡力滿足他 ，所以總以為生活中是沒有任何限制的，只要想到便能實現，因此養成自我中心的觀念。 但實際人生並非如此，人生有各種各樣的限制 --不論感情、世事、物質，都有限制，這 才是人生的常態。今天，廣告、觀念、習俗告訴孩子們：“只要你要，就會得到”。聖經 上告訴我們：“你們祈求，就得到……叩門的，門就開了。”這當然有別的意義在內，並 非字面上的意思。 　　今天的教會，處在一個新的社會。這個社會和過去的社會，有著極大的不同。第一個 不同，在它是由無數商品堆砌而成的社會。在工商業發達的今日，幾乎每個人身上沒有一 樣不是用錢買來的商品；自助餐使家庭日常飯菜也變成了商品。從前小時候，每家的主婦 幾乎都會做豆腐乳、曬蘿蔔乾，每家都養雞，大部份的東西都是自製的、非商品的。而現 在卻樣樣成為商品。以前農民要“買菜”是很不可思議的事；現在鄉下人買菜卻很平常。 甚至菜農也買菜，因為他種的菜早已賣掉了，農產品也商品化了。這樣的社會里，生產是 為了消費，不再是從前自給自足的型態。我們的生產已超出生理上的需要太多，那該如何 呢？就是促銷。 慾望的解放 　　促銷的方式有二，其一是介紹你所需要的產品，激勵人去購買。其二是經由各種廣告 、宣傳、刺激來激發你對某產品的慾望與需求。例如嚼口香糖是西洋人的玩意兒，也許中 國人沒有嚼口香糖的慾望，口香糖製造商開始製造 、操縱你的新慾望。於是商人利用大眾傳播媒体開始創造慾望，用電視、廣告來創造需要 。 從人性的觀點來看，人的慾望受操縱、受影響 ，產生不必要的、不合理的慾望。人的慾望受到最大限度的解放，這當然是與社會大量的 物質條件相互呼應的。 享樂主義潮流 　　我們可以說，人類有始以來，未曾像今日社會一樣，慾望受到最公開的認同。向來的 東 、西哲學和宗教都告訴我們：慾望是應該節制的。那怕最“落後”的民族，也會用最自然 的智慧，來維持天與人的平衡、維持慾望的適度節制。過去印地安人居住的山區有許多野 牛，他們僅在野牛交配後那一段時期狩獵，其他時期任其自由生活，但白人一來，為了無 窮的開發，便破壞了此一定律，大量屠殺野牛，任其屍臭遍野。傳統的智慧與信仰一再說 明人要如何與天配合、與人和諧。但在現代大眾消費時代中，人的慾望解放之後，卻完全 崩潰了，於是造成普遍的“享樂主義”潮流，這是此世代的特色之一。 制度化的消費 　　第二個特色便是消費已然形成一種制度，促使舊式家庭解体。傳統的家庭對於物質的 吸收是有節制的，現在的家庭對產品的接受力很強，沒錢則用分期付款，消費成為一種体 制、一種習慣。 消費人的誕生 　　第三個特色即是“消費人”的誕生。過去的人雖然物質缺乏，但人情味濃厚，懂得關 懷別人；現在物質豐富，但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陌生、冷漠卻愈來愈嚴重。所謂“消費人 ”，指的就是人生活的最高目的在追求物質享受，一切努力只在朝著這個目標狂奔不已。 從買廉價商品，到能夠買豪華別墅，一生為了消費商品而存在。 　　這種情況下，物質滿足了，心靈卻愈來愈空虛。外國文學常有這樣的作品反映：當一 個人拼命爬到他們要的理想目標時，他變得徬徨無助、空虛寂寞。於是開始酗酒，牧師的 職責遂由酒保取而代之，兩杯黃湯下肚，什麼事都對酒保吐露。人變得孤獨、寂寞而陌生 ，雖然見了面也打個招呼，卻無法溝通，只能趁著酒醉，向陌生的酒保傾訴，酒醒後又是 形同陌路 。台灣的社會也漸漸形成這樣的情形。 　　因此我要提醒教會的年輕人，今天的教會 ，處在這樣一個大眾消費社會，處在這種物慾奔放、心靈空虛的時代，在信仰上，應該有 什麼樣的立場？教會應該怎樣看我們的社會和這社會中的人生？教會與基督徒要用什麼面 貌與姿態來參與社會？這是今日教會所面對，急切需要以信仰來解答的課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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