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下了座標，給後輩指路 舊文重讀仍是感動萬分，特別是最後一句，會讓人掉淚的 ============== 　　81歲的他滿頭銀髮，記者生涯超過一甲子，親歷時代巨變，飽嚐人間苦難，仍然聲如 洪鐘，坦然面對命運。對於這次大地震，他說，「這是一個鍛鍊，你不碰到大災難，顯現 不出來你的潛能，你是不是個材料？老天爺現在正拿個秤在秤你，考驗你，看你努力到什 麼程度，能否適應環境變化。」 --------------- 　新聞界傳奇人物陸鏗，一輩子只做過兩件事，就是記者與犯人，先後坐過國民黨與共產 黨的牢22年，兩次險遭殺頭，從鍘刀邊緣逃脫後，又為文得罪兩岸主政者，上了兩岸黑名 單。到現在他仍不能進入中國大陸，但他常哈哈大笑說：「我這是千古奇觀，一個人上一 邊黑名單已經不容易了，還上兩邊的黑名單。」 　　鮮少人比他闖過這麼多江湖、惹過這麼多禍、當面批龍顏，而且大把年紀還站在新聞 第一線上的，「做記者做了60年，而且有生之年還要繼續做下去，」他說。1996年李登輝 總統回母校美國康乃爾大學時，78歲的陸鏗居然從大群三、四十歲的記者堆中搶站在最前 面採訪，李總統訝異地叫出來：「陸老，你怎麼也來了？」 　　熱愛新聞工作，相信自己的工作對社會有貢獻，因而賈禍就坦然面對。並且在危難時 ，不斷「跟自己打招呼」，是他熬過劫難，重生，而且是開朗重生的原因。也因為愛朋友 ，使他一直「活在朋友的大海裡」，遊走四方。 　　1947年威權蔣先生的時代，陸鏗是中央日報副總編輯兼採訪主任，卻在這份黨報上揭 露蔣總裁姻親孔宋的貪污案，但他堅持新聞記者的立場，堅不吐露消息來源。即使被抓去 官邸，仍不肯說，抱著「反正要死了，就是一條命」的心情，在蔣先生的面前，慷慨激昂 傾訴他對時局與國共戰事的憂慮，說了40分鐘，結果居然獲「不處分」開釋。52年後當陸 鏗重述這段情節時，仍然激動萬分，仍對當時紛亂的局勢，國軍被共軍節節逼退，憂憤不 已。 　　陸鏗後來才知道，他的那番激烈陳詞，使得蔣先生發現純粹是青年記者義憤所為，並 非他所懷疑的黨內派系鬥爭的陰謀，為顧及國際輿論，不再追究，「陰錯陽差的保住了頭 ，」陸鏗輕鬆地說，把一件駭人的案子，說成黑色幽默，使全場哄堂大笑。 　　這次經驗使他下次面臨更可怕的關頭時，「垂死前要掙扎一下」，再度逃脫。 咬著牙，拚命爭 　　1949年底，國民政府大多已遷來台灣，陸鏗「膽子大得不得了」飛回雲南要接家眷， 在炮火中翩然下降，一出機門就被當作國民黨的「接收大員」抓入牢中，1949～1978兩度 進出牢獄共坐牢22年，自己種自己吃了二十年的小白菜（大饑荒時連白菜都沒得吃），現 在陸鏗不吃任何青菜，「看了就怕」，他說，明知這樣不健康。 　　他做過各種工，製鞋、絎棉、噴漆、山坡地開荒、到菜園挑肥、挑水、種菜……，有 一次被規定挑糞水到山坡地澆菜，到最後實在挑不動了，只好咬住牙拚命掙，「自己給自 己打招呼：『退無死所』。」當陸鏗剛剛掙上坡，見到旁邊犯人連人帶糞水擔子一起滾下 山去。 　　1951年二月共產黨下令「大鎮反」，以嚇唬人民接受無產階級專政。三月起昆明監獄 每周槍斃36人，在押的人在監房內都能清晰地聽到：「噠，噠噠底……」的殺人號。 　　因為坐這種死牢，使他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眼睛會說話」，陸鏗說，當頭一天聽到 殺人號吹過，第二天在操場排隊等候解便時，但見人們互相用眼睛打招呼、說再見。有的 是一睜一閉，流露淒涼之情，表示說：「來生再見！」有的眼露微笑，表示好好保重，不 要難過。有的則怒目圓睜，反映胸中充滿憤恨。也有的邪著眼睛露出鄙夷的眼神，表示沒 什麼了不起。 　　四十多年後，陸鏗在台北南港的中央研究院撰寫回憶錄，他寫出當年可怕的殺人情景 ： 　　槍斃人都是凌晨四點多五點，由值崗的衛兵走進監舍的排道，對準每個門洞喊「某某 號 收行」。大約十五、二十分鐘開門，犯人自己揹著行李出來，在崗位上集合，然後押 上卡車到指定地點聽候宣判，然後遊街示眾，再槍斃。有的人睡不著就監起耳朵，只要聽 到「某某號 行」，就知道又「走」了一個。 　　4月1日，陸鏗在睡夢中突然聽到喊「406」！他一翻身爬起來向門洞張望，看到一個 戴軍帽的頭對著他下命令：「406收行李！」 　　陸鏗說：「五雷轟頂是舊小說裡用的字眼，可是這個時候我真的感覺好像一炸雷從天 而降，一下子震昏了，汗流浹背。接著產生了一個意識：難道就這樣完了嗎？不行，不能 就這樣死掉。」 任何處境都要掙扎 　　「不行，要抗爭一下，我就大叫：『報告大軍，恐怕搞錯了！』『錯什麼錯！叫你收 行李就收行李，』我大聲說：『我的案子還沒結呢！』 　　我一面收行李，一面想到老婆、孩子，不禁悲從中來。所有同房的人者都醒了，看我 捲舖蓋，一點聲音都沒有，真正做到了死寂。 　　20分鐘後軍士折回來叫：『406，打開鋪蓋繼續睡覺，409，收行李。』 　　赫呀，那個409，他不怪共產黨卻怪我！他用手指著我說：『你，你，你……。』 　　我說：『我只是說，我的恐怕弄錯了，我沒有說你呀。』 　　405號說：『409，你也可以報告呀。』 　　409就大叫：『報告大軍，我也是搞錯了！』 　　對方說：『你沒錯，你不是叫沈煥章嗎？』 　　赫呀，在監獄裡如果任何人要說出名字來，都是違反紀律的，不能叫名字 ，只能叫 號碼，那個人能說出409的名字，說明他要被殺了。沈煥章一下子就癱在床上，淚如泉湧 ，房裡再度出現死寂……」 　　沈煥章跟陸鏗要了雙襪子，以便黃泉路上好走路。臨走出監房前最後一句話是：「拜 託同房的各位，今後不論哪位有機會到台灣，請設法告訴我太太，我是什麼時候走的。」 1992年陸鏗終於輾轉找到了在基隆市立醫院癱瘓養病的沈太太，第二年她病逝。 　　回憶這個鬼門關前走一遭的往事，陸鏗說：「死前還是要掙扎一下，沒有什麼把握， 但仍要振作一下，這跟蔣先生那次有關，反正是不行了，乾脆慷慨陳詞，結果躲掉了，所 以還是要對自己有點信心，我並不是邪門歪道。」 陸鏗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康健14期　作者：李瑟 天道寧論哪！ 續上頁 　　第一次出獄前，獄方想榨出一些「材料」，把陸鏗兩手反背銬了52天，不但無法睡覺 ，吃飯也只能像動物般用下巴把碗中的飯粒拱倒在床板上，然後用舌頭舔食。這造成他左 手腕銬傷，出獄前三年無法戴手錶，四十多年後的現在，天陰下雨左腕還會疼痛。 　　出獄4年後，陸鏗天真的相信毛澤東的呼籲「大鳴大放」，提議與美國化敵為友、改 學英文以代俄文、以及准許民間辦報，被劃為右派批鬥了九個月，再次坐牢，宣佈「情節 嚴重，態度惡劣，非嚴懲不足以儆效尤，依據懲治判亂條例之規定，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搋奪公權五年，送牢改，以觀後效。」 　　這十年裡，除了要承受身體上的折磨，更吃不消的是精神上的折磨，每天晚間八到十 時所謂的「學習」，輪流講些假話、空話、歌功頌德的話，而且成年累月地講，其痛苦「 煎熬」兩字形容，還難以表達於萬一，陸鏗說。 　　好不容易，整整熬滿了10年的那一天到來，陸鏗被叫去見監獄長，牢友都恭喜他可以 被釋回家了，不料監獄長拿出一份文件宣佈：「查陸鏗反革命能量極大，不宜在社會上生 活，應繼續服刑八年。」 　　「天哪！」陸鏗現在講起來，還是這樣叫起來，粗厚的大手掩面。 　　這8年裡中共施行文革，知識份子如陸鏗在獄中加強被鬥，他看過有人跪了24小時， 最後整個人癱在地上，還被鬥爭者猛踢；不但有人自殺，還有人餓死、凍死。 　　1978年他被當作統戰對象而釋放，到達香港，獲得自由，就一頭闖入新聞事業，與胡 菊人合辦《百姓》半月刊，好像要把逝去的歲月掙回來。而後移民美國，但仍做記者，最 有名的是一篇對當時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的專訪，導致對方下台。 不死之身，不屈之魂 　　在自由世界裡，他見了許多老友與新友，但幾乎每個人見到他都懷疑，「眼前這個生 龍活虎的人，哪像是差一點給蔣先生砍頭，給共產黨監禁22年的人？」 　　民主人士劉賓雁就說，他見過很多的受難者，其中也不乏堅忍剛毅、百折不撓之士， 多少會在容貌或精神上露出受過折磨的痕跡，「然而我面前這位仁兄，爽朗的笑聲和筆直 的脊樑、反應的敏捷和談吐的利，哪裡像是一個在鐵窗中度過接近一萬個朝夕的人呢！」 　　日本筑摩書房為他的回憶與懺悔錄出日文版，取名為「中國妖怪記者的自傳」，撰寫 書評說：「為陸鏗的精神力量所震撼」。妖怪一詞在日文指「不死之身」、「不屈之魂」 的精神，來形容這位任何政治的壓迫、命運的捉弄都壓制不住的記者。 　　陸鏗總是告訴別人：「原因是，我是個新聞記者。視野看得比一般人開闊得多，我在 獄中給我自己一個交待，不准自殺，任何情況下都要活下去，只要活過老毛，就有出路了 。在監獄裡我一直告訴我自己『千千萬萬不能死』，果然毛澤東死後，我獲得自由。」 洗馬桶，人生至樂也 　　在永保樂觀，拒絕死亡的策略下，陸鏗學會自得其樂，適應環境。他曾四年單獨監禁 ，與外界絕對隔絕，不能看書看報不能寫字，不准講話，也沒人可講話，還不准唱歌。 　　有一天，陸鏗實在憋不住了，覺得若再不出聲就要悶死了，他就開口唱了一句，槍桿 子立即從小洞裡伸進來：「幹什麼？」陸鏗回答：「唱歌。」「想不想死？」「不想。」 「不想就閉上你的嘴。」 　　但在這種情況下，陸鏗還是想辦法自尋開心，每天有20分鐘可以拿馬桶到小院裡去涮 洗，然後對著太陽照，他就抱著馬桶跳慢四步。「你絕對不能想像，人生是這麼的奇妙， 洗馬桶竟是人生最大的快樂，你能想像嗎？人哪，還是應該要快樂一下，在最嚴重的情況 下，要自己安慰、自己勉勵自己一下，」他說。 　　他也苦中作樂，體會中國文字的奧妙，「終於明白為什不叫『站』或『臥』牢，而是 『坐』牢，」因為單獨監禁時，不准有任何活動，只能定定地坐著反省自己的謂『罪惡』 。 　　他更常「自己給自己打招呼」，自尋希望。1958-1960年間，陸鏗兩年內總共只吃到 兩枚雞蛋，還是家人苦苦哀求於中秋節日獲准送入牢房的，因為太難得，所以陸鏗連蛋殼 一起吃下去，心中視這兩枚蛋為「上帝要我繼續活下去的一種啟示」。 死豬不怕開水燙 　　除了他性格一貫樂觀，另外他也本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死豬精神」面對恐怖專 政。大鎮反殺人期間，他每晚照樣倒就頭睡覺，白天則在想，「如果我被殺，新聞標題怎 麼做？」想了兩天，想出了個「萬人爭看殺陸鏗」的標題，「哎呀，妙啊，我暗暗得意了 兩天，想這個標題精彩呀，」陸鏗說。 　　陸鏗自己分析說，自己會鍥而不捨、遇事樂觀，是跟17歲時日軍空襲，全家逃難，陸 鏗負責照顧祖母回保山老家，一路上狹路逢生、救人自救，體會到的「福禍相倚，天無絕 人之路，問題在於自己必須持前進的生活態度，」他說。 半靠努力，半靠命運 　　由於父親只能給陸鏗十分之一的車資，外加一件呢子大衣可變賣，陸鏗只得求搭軍車 ，連連被人罵「滾開」後，第四次終於碰到好心駕駛班長，以隨車助手的名義上車，一路 上幫忙做事，但只能像僵屍般平躺在子彈箱上四天，渾身骨架差點抖散。後來遇到土匪， 強迫祖母交出手腕上的玉鐲，否則砍掉祖母的手臂，情急下，陸鏗拿起祖母的兩隻手，把 兩隻玉鐲對準一敲，鏗然一聲雙雙落地，但陸鏗也被土匪狠狠打了兩個耳光。卻因為救了 一位躲土匪掉入糞坑的婦人，因而車票有了著落，兩家人同行，終於安抵老家。 　　這些「抬頭看雖已無路可走，但只要發揮韌力活下去，總會發現別有天地」的經歷， 使他學會坦然面對命運，「人一半靠努力，一半靠命運，有努力沒有命運，成就有限；但 光有命運沒有努力，什麼都不會有，」他認為。 　　對於這次大地震的災民，他建議，「會看的人會看做一個鍛鍊，你不碰到大災難，顯 現不出來你的潛能，是不是思想堅強，意志力堅定，你是不是個材料？老天爺現在正拿個 秤在秤你，考驗你，看你努力到什麼程度，能否適應環境變化。」 　　這位自稱「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說，現在他享受友誼，保重健康，以觀天下之變 化，因為心裡有個重要任務，「就是要繼續活下去，90歲時要在大陸上辦一個真正自由獨 立的報紙，所有的朋友都是股東，哪怕只出一塊錢都可以。」他相信，他會看到這天來到 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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