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 NCCU01_TUR 看板] 作者: sentiaslan ( ) 看板: NCCU01_TUR 標題: [推薦] 眼淚 時間: Fri May 28 01:39:45 2004 土耳其名著選讀之接力翻譯 ─ 眼淚 作者：Refik Halit Karay 授課老師：吳興東 教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向新僱來的女傭說： 「聽妳的口音不像是小亞細亞人，妳本籍是在巴爾幹半島嗎？」 「我是艾爾菲茄村人，命運注定我要淪落到此地。」 他看得出她以前是一位黃髮白膚碧眼的美女。但是如今，她的頭髮已經變成宛如 小雜貨鋪裡的洋娃娃的既不像鬃又不像草、令人以為一觸摸它就會沙沙作響、了 無生氣、乾涸、枯萎的顏色和樣子。她的眼睛像是結了晶的糖漿似的凝滯、黯淡 、僵硬和乾枯。簡直就是沈澱了的憂慮之糟粕。他從未見過如此乾枯、硬殼般的 眼睛。很顯然，在他夜晚喝辣克酒時這個女人一定會令他掃興。 他心裡想：「一找到別人就把她辭掉。」 但是因為聽了她的故事而不忍心辭退她，巴爾幹戰爭爆發時，在距離邊界很近的 一個村子裡，某天黃昏傳來令人膽戰心驚的訊息：敵人來了！ 當時來犯的敵人是宗教兼貞節的敵人………他們殺害回教男人，玷污回教婦女。 全村的人都決定要放棄所有財產，一起逃亡。一時間，牛、馬或車子，為了逃亡 ，所有交通工具全都準備好了。寡婦阿伊莎也準備好了，她騎在馬上，叫五歲大 的兒子坐在馬鞍的後半部，緊緊地摟著她的腰；前面坐著三歲大的女兒，用一條 寬帶子把她的膝蓋綁在馬鞍上；在懷抱中，未滿周歲的嬰孩正沉睡著。 雨水從山頂不停地、令人無法喘息地落下，是初冬之雨……他們都知道，要是如 此繼續下去，平原會被淹沒，溪水會高漲，河流會氾濫，橋樑會倒塌，一片水鄉 澤國，看不出道路的痕跡。在濕答答的夜晚，被淋得像落湯雞似的隊伍中，有人 步行，有人騎馬，大家都在逃亡。 在前面的希望，是趕上我們的軍隊；在背後的恐懼，是被敵軍踐踏！往前看是泥 淖、雨水和黑暗…連閃電都不打、濃度一絲不變的陰森。往後看：也是沼澤，一 片片的水和黑夜…仔細傾聽：遠方暴漲的溪流傳來隆隆巨響，身邊發出腳踩泥濘 的唏唰聲。 阿伊莎覺得摟著她腰部的小手臂偶爾有一點鬆弛。 她說：「不要睡，阿里！不要睡。」 在她前面的小腦袋已經挺不直，緩慢地向膝蓋彎曲。 「不要睡，我的愛米妮！不要睡。」她說。 然後，當她感覺到懷抱中的蠕動，聽到輕微的哭泣聲時，又說： 「睡吧！我的心肝寶貝，睡吧！我的歐斯曼！」 她們的馬，時而左右搖晃，時而往前傾斜，跌跌撞撞，氣喘不已，然後又提起精 神；陷到泥淖裡，再度抖動身子，仍然努力前進。它是一匹患有風濕病、肌肉經 常發生痙攣的老馬。地上的泥濘越來越稀爛。雨下個不停，他們很可能會陷入泥 淖，或是被氾濫的河水淹死。 阿伊莎摟抱著她的孩子，眼看自己和馬匹都已經精疲力竭，感到大事不妙。她現 在最擔心的就是離開這匹馬，帶著三個孩子步行。後來，果然如此。 馬先是倒下，繼之伸長著脖子躺在地上，然後就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他們只好 下馬，而且動作要快。因為對阿伊莎來說，脫離這個一直前進的難民群，比什麼 都還要來得可怕。 但是當她發現已經落後，加緊腳步走了一段時間以後，她認為她不可能把這三個 小孩子連拖帶拉的帶著一起逃亡。她一邊跑，一邊想：哪怕是救兩個也好，必須 要犧牲其中一個來減輕負擔。但是哪一個呢？ 阿伊莎不願意放開在她身邊踩著深及膝蓋的泥巴、努力向前走的阿里的小手。她 也沒勇氣去解開纏繞在她脖子上、軟弱無力的手臂。在她懷抱裡濕淋淋、一動也 不動、一聲不響的包袱，對阿伊莎來說，本來就像是沒有生命的東西。也許已經 自己死了，也許已經凍死、嗆死、悶死或壓死了。母親的希望是：發現孩子已經 斷氣，不再受苦受難，馬上把襁褓放在一旁，放在泥濘最少、最乾燥的一個地方 …… 在喧擾吵雜中，手裡牽著一個，肩上背著一個，連拖帶拉的往前走時，母親低頭 彎向懷中的嬰兒傾聽，抱著聽不到聲息、感覺不到動靜的希望注意聽，當她聽到 嬰兒沙啞溫熱的哭泣聲時，不禁大叫一聲：「糟糕！」 在這個時侯，前進的逃亡群，只不過是一群踩著雨水、東倒西歪的軀殼而已。在 漆黑的夜裏，很多人跌倒在地上，陷在泥巴裏面，其中還有很多被後面的人踐踏 。阿伊莎還是不願意拋棄她的負擔。她的臉跟身體被也許比雨水還要多的冷汗淋 濕。她氣喘如牛。她的膝蓋，越來越沒有力氣去把腳從泥巴裏面抽出來，她的手 臂和脖子，感到一陣發軟、麻木，最後則失去知覺。她閉起眼晴，鬆開左手臂， 在半知半覺中，不由自主地放開了負擔。 現在，她感覺到在她懷抱裡的另一個負擔，比以前的更重，但是更溫暖、更有活 力，喘著氣摟著她。阿里本來像在一匹不聽指揮的馬後面，掛在馬鐙上、被拖著 的一具屍體，已經走不動，面部朝下，被母親牽著手拖著走。就是他，現在，他 正在母親的懷抱中。她們有如久別重逢般地緊緊抱在一起，也許都很高興。逃亡 仍然在進行中，雨水和泥濘也都還伴隨著。 就這樣幾個小時或是幾分鐘，大家仍然在逃跑，認為自己還在跑。阿伊莎已經精 疲力竭，她知道她會像之前被留在路上的馬一樣躺在地上，她想喊叫，大聲求救 。她繼續往前跑，突然間，她感到一股莫名的輕鬆和活力，她大步向前邁進。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她感覺到緊摟著她脖子的瘦弱無力的小手臂已經不見了：愛 米妮掉落了。 「到我背上去，阿里！」她說：「抱好！緊緊地抱住，千萬別鬆開！」 就這樣，她燃起血液中的最後一點火，滑跌摔倒，又站起來，然後又滾到地上， 雨水、汗滴和淚水沖洗著她的面孔，繼續不停地往前走。因為拯救了她的阿里而 高興的向前走。她千辛萬苦，滿懷希望地走，趕上了逃亡群，超越了逃亡群，將 逃亡群遠遠地拋在後面。黎明時分，抵達了一個飄揚著濕淋淋的星月旗的小鎮。 她將負擔放在一個彈藥箱上面，說： 「我們得救了，阿里！起來，阿里！」 阿里沒有起來，也沒有動。阿伊莎不知道、也不願意知道數小時以來他所背負的 竟然是一具屍體。 她還在說： 「起來，阿里！我們得救了，阿里！」 她在微笑，不停地在彷彿夜雨般流落的淚水中微笑。 ---------------------------------------------------------------------- 「先生！」女傭指著她那凝滯、黯淡、僵硬、宛如乾枯的蟲殼似的眼睛，說道： 「我就是從那天起哭不出來。即使想哭，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流不出眼淚！」 （全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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