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 NTU-PTC 看板] 作者: newspirit (我知道什麼?) 看板: NTU-PTC 標題: [自由副刊] 德希達的祕密 一位哲學大師的殞落 時間: Mon Oct 18 15:39:56 2004 德希達的祕密 一位哲學大師的殞落 ◎伍軒宏 　 以提出解構理論而享譽於二十世紀的法國哲學大師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十月八日因胰臟癌辭世於巴黎，得年七十四歲。出生於阿爾及利亞的德希 達，曾任教於法國索爾邦、美國耶魯與哈佛等大學。受海德格與佛洛依德等影響頗深的德 希德，在六、七○年代即以《口語與現象》、《論文字學》與《書寫與差異》等反省語言 文字意義的著作，顛破、挑戰了嚴謹穩固的西方傳統哲學信念，備受爭論，進而成為二十 世紀的思想巨擘。今日刊出由伍軒宏撰寫的〈德希達的祕密〉一文，他從本身受解構學派 等思想的啟蒙敘起，及於德希達其人其事，是對一代哲人的深切追憶。 ──編按 我的德希達 　 那個週末夜裡，我突然想到，如果德希達死了，應該寫文章紀念他。那時，還沒有 聽到什麼消息，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預感或第六感，也沒有他曾經感興趣的心電感應。會想 到他的死亡，一方面因為去年十二月，在曼谷，老師告訴我德希達患胰臟癌，治療中，所 以我總是記得他將會逝世，另一方面，因為最近寫了一篇關於美國作家品瓊（Thomas Pyn chon, 1937-）的短文，連帶想到年輕的時候，花了不少功夫讀的那些書、那些人，而其 中德希達當然是影響最深刻的。 　 在求學的年代，德希達陪我成長；不只我，那個理論勃興的年代，我們帶著振奮的 精神讀書，因為隨時都有新東西出來。期待已久、因故延遲的傅柯《性史》第二冊，哈伯 瑪斯論溝通行動的新書，德希達的《散種》（Dissemination）和《哲學的邊緣／留白》 ，剛開始有英譯的克莉絲蒂娃等等，目不暇給，買不完、印不完、看不完。有人變成法蘭 克福學派，有人做拉岡精神分析，還有德勒玆和加塔利的反愛迪帕斯路線，而人人都會一 點簡單易懂的傅柯知識權力說，我則成了Derridean。 　 當初，為了得到「去中心」的洞見，開始摸索，從蔡源煌解釋《書寫學》英譯本封 面為什麼呈現一幅蓋滿印章、遮住畫「本身」的中國水墨畫；到使德希達一舉成名的巴爾 的摩「結構主義論爭」會議；到他如何質疑西方形上學語言的二元結構，如何運用精細的 文本閱讀策略，先試圖翻轉被語音／理性中心主義視為匱乏、次等、質差的書寫、陰性、 女性、身體、物質、媒介、距離等等，然後以第二步動作指向激進的他者性。這些在那時 都是令人津津樂道，耳熟能詳的。 　 所以我們在似懂非懂間，想弄清楚柏拉圖的藥與毒藥，李維史陀人類學不自覺的族 群中心主義，胡塞爾怎麼倚賴聲音來定意義，語言行動理論如何可以掙開自己設下的限制 ，拉岡真能講真話嗎？傅柯有沒有可能讓「瘋狂」自己說話。這些都是早期德希達的「解 構」閱讀，不是批判，不是否定，不是超克，而是探索界限，釋放可能。我們也讀法國新 理論的前驅者，像克耶夫影響深遠的黑格爾《精神現象學》講稿，布朗蕭的《文學空間》 ，摩斯的《禮物》，還有巴塔耶的全面經濟概念，以及他的《被詛咒的部分》，想要走出 經濟交換。 　 中期德希達嘗試不同的書寫實踐，用激進的「文」去移動「意」的穩定。所以《喪 鐘》一頁分兩部分，左半黑格爾，右半惹內，法哲學vs.邊緣小說；《畫中真理》則用留 白，中斷康德的純粹美學判斷；《明信片》的書信體，彰顯距離和傳播顛覆意義、滋生多 元。這些都是結合哲學論述與前衛實驗的著名文本，但那時我漸漸覺得，德希達的問題不 見得是我在此地要處理的，受他影響太大反而被困住，我於是想要放棄解結構，去念啟蒙 前的文藝復興。 公眾的德希達 　從外電看得出來，德希達的死訊，是由法國總統府發布的，雖然那時席哈克正在拜訪中 國，發表反台獨立場。法國政客和知識分子的關係一向密切，據載，巴爾特就是在和密特 朗等人進午餐之後，步行過馬路時被車撞死。德希達也曾受密特朗總統之邀，參與法國哲 學教育的改革工作。從法國總統府的介入，以及全世界媒體的反應，可以看出哲學家德希 達已經不只是學術界人士，而是公眾人物。 　在巴爾的摩成名後的他，變成天王級學術明星，邀約不斷，在美國比在法國受歡迎，也 因此每年在兩地的時間各半。因為保羅德曼的積極引介，他曾長期在耶魯大學和康乃爾大 學講課，造就被暱稱為「耶魯四人幫」的學者；後來，則與加州大學爾灣分校、紐約大學 有合作關係，定期開演講課。因為德曼的力量，使解構深植高等學術土壤，現在美國的菁 英大學，都有兩人撒下的種子，促進解構的體制化。 　德希達成名於美國，因此解結構和美國發展出特別的關係。當然，美國版的解構，早期 受德曼影響多於德希達，是否「恰當」地抓到解構精神，是需要仔細討論的。而體制化是 好是壞呢？明星般的知名度，也引來媒體的注意與嘲弄。《紐約雜誌》曾報導，說八○年 代開始，出現一批著名大學的人文科系教授，用激進觀點解讀文學、文化、歷史、性別、 社會等，其中不少新潮教授舉止特異，又挖角跳槽享受高薪。德希達被認為是始作俑者， 而「解構」變成這些潮流的代稱，儘管其中差異甚多。有一次，他在東村的演講受歡迎到 人山人海的地步，媒體戲稱紐約市已成New Jacques City。 　其實，這一切熱鬧的後面，此階段的他寫下一連串「倫理轉向」的論文，比前期有更大 的關懷，討論大學體制在後現代的任務、海德格「精神」說的危險和封閉、全球化之下如 何回應馬克思的幽靈、友誼是不是民主的基礎、絕對不可預測的未來中的彌賽亞結構、如 何無條件地歡迎與接待他者、如何回應非宗教性的絕對他者；最後，等待多年，他終於開 始正面處理一直都不敢輕易嘗試的「禮物」難題。 　在法國，五十歲時終於得到國家博士的德希達，離開哲學家搖籃高等師範學校，到高等 社會科學研究院，卻一直沒有像李維史陀、傅柯和他同學布爾迪厄那樣，被選入極尊貴的 法蘭西學院。同時，他致力於國際哲學院的建立，改革具有悠久歷史的法國哲學教育。 　我到了美國讀書之後，受史畢娃教授（Gayatri Spivak）的啟發，才開始漸漸讀懂中後 期德希達，也才知道怎樣把解構和很多看似與之相左的東西，連結起來，造就「不純」的 解構。純粹的解構應該在根本上就是不可能的，因為解構有部分必須因地制宜。 祕密的德希達 　晚期的德希達，比較常談自己，也願意讓比較多的照片出現──變得比較自戀？以哲學 風格來看，如同海德格，他不斷與歷代的死哲學家對話，在操練中尋找突破點。易言之， 是在死中求活。由於在死亡裡，人不再有「我」，永遠是「他／她」，死亡是進入他者界 ，不是封閉。讀者很容易發覺，德希達幾乎是著迷於寫哀悼朋友師長的文章：巴爾特、德 曼、阿圖塞、自殺的科芙曼與德勒玆、還有李歐塔等人，好像在死亡裡有更多文本流動的 可能性。 　那麼當他開始談他自己，活著的自己，是什麼意思？誰是德希達？什麼是德希達自己？ 從死亡談起，才能知道？我們現在才開始，在他死之後？可是在有生之年，要如何知道自 己？關於「德希達」，什麼是可公開的？可公開到什麼地步？什麼是私密的？如何「知道 」？哲學家大都少談個人生活，也許認為那無關思辨，只是私領域的細節。論理的哲學家 的個人生活是什麼？重要嗎？他在想這些問題。我想這是德希達接受邀請，拍一部以他為 主題的「真實電影」的原因。那是一部很容易被小看的電影，在資訊上只提供偉大理論家 的零星片段，在形象上，德希達很容易被庸俗化、去魅。可是只有最天真的人才會認為， 提供資訊是《德希達》電影（《Derrida》，導演為Kirby Dick，Amy Ziering Kofman） 的目的吧！ 　德希達知道，他必須透過別人才能逼自己，去思索埋藏在自己祕密下面的祕密。不是傳 統所謂，我們從別人的眼睛，看到自己。是把別人的窺伺，當作是架構，探究自己都不知 道的界限。他可以有祕密，他已知道，可是什麼是他不確切碰觸的，「自己」的極限？說 不清楚的愛情，記憶、檔案與墳墓，猶太人身分，哲學的性別，哲學家的太太怎麼當，還 有沒出現的：德希達的私生子的事，情欲。《德希達》電影可能並沒有揭多少密，有點瑣 碎，又有點好笑，還不如去看他那幾十本書，但是德希達自己，雖然已經垂垂老矣，於拍 攝的過程中，在攝影機和導演持續逼近他的每分每秒，他慢慢刻畫出一個「自己」的範圍 ，身體上如此，內心也這樣，被暫時書寫出來。只是，德希達不會告訴我們，或任何人。 　簡單的說，喜歡探究界限和邊緣的德希達，接受紀錄片拍攝的邀請，把自己的生活變成 文本，讓自己被觀察、質問，試試看能夠開放到什麼程度？為自己找祕密，書寫祕密。如 此說來，電影《德希達》也可以算是一項「解構」（deconstruction） 的操演。 ◆伍軒宏，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候選人，現任教於政大英文系。授課、研究 領域：文學理論、文化研究、解構、後結構理論、後殖民論述、現代英美小說等。論文討 論題目：浪漫主義、過賸與經濟、莎士比亞、國族論述、身分認同、翻譯、班雅明、德希 達、台灣獨立、全球化與王家衛電影等。寫過短篇小說〈前言〉、〈緣始物語〉。翻譯過 波赫士的〈歧路花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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