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domeme (等我的靈魂歸來)
看板NCCU01_PHILO
標題Re: 看舊文章有感
時間Thu Oct 14 18:23:45 2004
"容忍與自由”
--《自由中國》十周年紀念會上講詞
胡 適 講 楊欣泉記
雷先生!"自由中國社”的各位朋友!我感覺到剛才有位來賓說的話最?恰當。夏濤聲先生
一進門就對我說:"恭喜恭喜。這個念頭能活到十年,是不容易的。”我覺得夏先生這話,很
值得作為「自由中國」半月刊創刊十週年的頌詞。這個年頭能活上十年,的確是不容易的
。「自由中國社」所以能夠維持到今天,可以說是雷儆寰先生以及他的一班朋友繼續不斷的
努力奮鬥的結果。今天十週年的紀念會,我們的朋友,如果是來道喜,應該向雷先生道喜,
;我只是擔任了頭幾年發行人的虛名。雷先生剛才說:他口袋裡有幾個文件,沒有發表。我
想過去的事情,雷先生可以把它寫出來。他所提到的兩封信,也可以是公開的。記得民國三
十八年三四月間,我們幾個人在上海;那時我們感覺到這個形勢演變下去,會把中國分成「
自由的」和「被奴役的」兩部份,所以我們不能不注意這一個「自由」與「奴役」的分野,
同時更不能不注意「自由中國」這個名字。後來幾位朋友想到成立一個「自由中國出版社」
。當時並沒有想要辦雜誌,只想出一點小冊子。所以「自由中國出版社」剛成立時,指出了
一些小冊子性質的刊物。我於四月六日離開上海,搭威爾遜總統輪到美國。在將要離開上海
時,他們要我寫一篇「自由中國社的宣言」。後來我就到檀香山途中,憑我想到的寫了四條
宗旨,寄回來請大家修改。但雷先生他們都很客氣,就用當初我在船上所擬的稿子,沒有修
改一字;「自由中國」半月刊出版以後,每期都登載這四條宗旨。「自由中國」半月刊創刊
到現在已十年了。回想這十年來,我們所希望做到的事情沒有能夠完全做到;所以在這時週
年紀念會中,我們不免有點失望。不過我們居然能夠有這時年的生命,居然能在這樣困難中
生存到今天,這不能不歸功於雷先生同他一班朋友的努力;同時也很感謝海內外所有愛護「
自由中國」的作者和讀者。
原來我曾想到今天應該說些甚麼話;後來沒有寫好。不過我今天也帶來了一點預備說話的
資料。在今年三四月間,我寫了一封信給「自由中國」編輯委員會同仁;同時我也寫一篇文
章。文章登在「自由中國」第二十卷第六期,信登在第七期。那篇文章的題目是「容忍與自
由」。後來由毛子水先生寫了一篇「容忍與自由書後」;殷海光先生也寫了一邊「胡適論「
容忍與自由」讀後」:都登在「自由中國」二十卷七期上。前幾天出版的「自由中國」創刊
十週年紀念特刊,有二十幾位朋友寫文章。毛子水先生也寫了一篇「自由中國十週年感言」
,內容同我們再幾個月前所講的話意思差不多。同時雷先生也有寫一篇文章,講我們說話的
態度。記得雷先生在五年前已有一篇文章講到關於輿論的態度。所以這個問題很值的我們想
一想。今天我想說的話,也是從幾篇文章中的意思,擇幾點出來說一
1
說。
我在「容忍與自由」一文中提出一點;我總以為容忍的態度比自由更重要,比自由更根本
。我們也可說,容忍是自由的根本。社會上沒有容忍,就不會有自由。無論古今中外都是這
樣:沒有容忍,就不會有自由。人們自己往往都相信他們的想法是不錯的,他們的思想是不
錯的,他們的信仰也是不錯的:這是一切不容忍的本源。如果社會上有權有勢的人都感覺到
他們的信仰不會錯,他們的思想不會錯,他們就不許人家信仰自由,思想自由,言論自由,
出版自由。所以我在那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來,一方面實在是?了對我們自己說話,一方面也
是?了對政府、對社會上有力量的人說話,總希望大家懂得容忍是雙方面的事。一方面我們
運用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的權力時,應該有一種容忍的態度;同時政府或社會上有勢力的
人,也應該有一種容忍的態度。大家都應該覺得我們的想法不一定是對的,是難免錯的。因?
難免有錯,便應該容忍逆耳之言;這些聽不進去的話,也許有道理在裡面這是我寫「容忍
與自由」那篇文章主要的意思。後來毛子水先生寫了一篇「書後」。他在那篇文章中指出:
胡適先生這篇文章的背後也一個哲學的基礎。他引述我於民國三十五年在北京大學校長任內
作開學典禮演講時所說的話。在那次演說裡,我飲用了宋朝的大學問加呂伯恭先生的兩句話
,就是: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宋朝的理學家,都是講「明善、察理」的。所謂「善未易明
,理未易察」,就是說善與理是不容易明白的。我引用這兩句話,第二天在報上發表出來,
被共產黨注意到了。共產黨就馬上把它曲解,說:「胡適之說這兩句話是有作用的;胡適之
想這兩句話來欺騙民眾,為蔣介石辯護,替國民黨辯護。」過了十二三年,毛先生又引用了
這兩句話。所謂「理未易明」,就是說真理是不容易弄明白的。這不但是我寫「容忍與自由
」這篇文章的哲學背景,所有一切保障自由的法律和制度,都可以說建立在「理未易明」這
句話上面。
最近出版的「自由中國」創刊十週年紀念特刊中,毛子水先生寫了一篇「自由中國十週年
感言」。他在那篇文章中有提到一部世界上最有名的書,就是出版了一百年的穆勒的「自由
論」(On Liberty);從前嚴又陵先生翻譯為「群己權界論」。毛先生說:這本書,到現在還
沒有一本白話文的中譯本。嚴又陵先生翻譯的「群己權界論」,到現在已有五六十年;可惜
當時國人很少喜歡「真學問」的,所以並沒有什?大影響。毛先生認?主持政治的人和主持言
論的人都不可以不讀這部書。穆勒在該書中指出,言論自由?一切自由的根本。同時穆勒又以
?,我們大家都得承認我們認?「真理」的,我們認?「是」的,我們認?「最好的」,不一
定就是那樣的。這是穆勒在那本書的第二章中最精彩的意思。凡宗教所提倡的教條,社會上
所崇尚的道德,政府所謂對的東西,可能是錯的,是沒有價值的。你要去壓迫和毀滅的東西
,可能是真理。假如是真理,你把它毀滅掉,不許它發表,不許它出現,豈不可惜!萬一你
要打倒的東西,不是真理,而是錯誤:但在錯誤當中,也許有百分之幾的真理,你把它完全
毀滅掉,不許它發表,那幾分真理也一同被毀滅掉了。這不也是可惜的嗎?再有一點:主持
政府的人,主持宗教的人,總以?他們的信仰,他們的主張完全是對的;批評他們或反對他們
的人是
2
錯的。儘管他們所想的是對的,他們也不應該不允許人家自由發表言論。?什?呢?因?如果
教會或政府所相信的是真理,但不讓人家來討論或批評它,結果這個真理就變成了一種成
見,一種教條。久而久之,因?大家都不知道當初立法或倡教的精神和用意所在,這種教條,
這種成見,便慢慢趨於腐爛。總而言之,言論所以必須有自由,最基本的理由是:可能我
們自己的信仰是錯誤的;我們所認?真理的,可能不完全是真理,可能是錯的。這就是剛才我
說的,在七八百年前,我們的一位大學者呂伯恭先生所提出來的觀念;就是「理未易明」
。「裡」不是這樣容易弄得明白的!毛子水先生說,這是胡適之所講「容忍」的哲學背景。
現在我公開的說毛先生的解釋是很對的。同時我受到穆勒大著「自由論」的影響很大。我頗
希望再做有研究興趣的朋友,把這部大書譯成白話的、加註解的中文本,以餉我們主持政治
和主持言論的人士。
在殷海光先生對我的「容忍與自由」一文所寫的一篇「讀後」裡,他也贊成我的意見。他
說如果沒有「容忍」,如果說我的主張都是對的,不會錯的,結果就不會允許別人有言論自
由。我曾經在「容忍與自由」一文中舉一個例子;殷先生也舉一個例子。我的例子,講到歐
洲的宗教革命。歐洲的宗教革命完全是為了爭取宗教信仰自由。但我在那篇文章中指出,等
到主持宗教革命的那些志士獲得勝利後,他們就慢慢的走到不容忍的路上去。我舉例說,當
時領導宗教的約翰高爾文(John Calvin)掌握了宗教大權,就壓迫新的批評宗教的言論。後
來甚至於把一個提倡新的宗教思想的學者塞維圖斯(Servetus)用鐵鍊所在木樁上,堆起
柴來慢慢燒死。這是一個很慘的故事。因為約翰高爾文他相信自己思想是不會錯的,他的思
想市代表上帝;他把反對他的人拿來活活的燒死是替天行道。殷海光先生所舉的例也很慘。
在法國革命之初,大家都主張自由;凡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宗教自由,言論出版自由,都
明定在人權宣言中。但革命還沒有完全成功,那時就起來了一位羅伯斯比爾(Roberspierre
)。他在爭到政權以後,就完全用不容忍的態度對付反對他的人,尤其是對許多舊日的皇族
。他把他們送到斷頭臺上處死。僅巴黎一地,上斷頭臺的即有二千五百人之多,形成法國大
革命期間的恐怖統治。這一班當年主張自由的人,一朝當權,就反過來摧殘自由,把主張自
由的人燒死了,殺死了,推究其根源,還是因為沒有「容忍」。他認為我不會錯;你的主張
和我的不一樣,當然是你錯了。我才是代表真理的。你反對我,便是反對真理;當然該死。
這就是不容忍。
不過殷先生在那篇文章中又講了一段話。他說:同是容忍,無權無勢的人容忍容易,有權
有勢的人容忍很難。所以他好像說,胡適之先生應該多向有權有勢的人說說容忍的意思,不
要來向我們這班拿筆桿子的窮書生來說容忍。我們已是容忍慣了。殷先生的這番話,我也仔
細想過。我今天想提出一個問題來,就是:究竟誰是有權有勢的人?還是有兵力、有政權的
人才算有權有勢呢?或者我們這班窮書生、拿筆桿的人也有一點權,有一點勢呢?這個問題
也值的我們想一想。我想有許多有權有勢的人,所以要反對言論自由,反對思想自由,反對
出版自由,他們心裡恐怕覺得他們有一點危險。他們心裡也許覺得那一班窮書生拿了筆桿在
3
白紙上黑字而印出來的話,可以得到社會上一部分人的好感,得到一部分人的同情,得到
一部分人的支持。這個就是力量。這個力量就是使有權有勢的人感到危險的原因。所以他們
要想種種法子,大部分是習慣上的,來反對別人的自由。誠如殷海光先生說的,用權力用慣
了,頤指氣使慣了。不過他們背後這個觀念倒是準確的:這一班窮書生在白紙上寫黑字而印
出來的話,是一種力量,而且是一種可怕的力量,是一種危險的力量。所以今天我邀請殷先
生和在座的各位先生想一想,究竟誰是有權有勢?今天在座的大概都是拿筆桿寫文章的朋友
。我認?我們這種拿筆桿發表思想的人,不要太看輕自己。我們要承認,我們也是有權有勢的
人。因為我們有權有勢,所以才受到種種我們認為不合理的壓迫,甚至於像「圍剿」等。
人家為什麼要「圍剿」?還不是對我們力量的一種承認嗎!所以我們這一班主持言論的人,
不要太自卑。我們不是弱者;我們也是有權有勢的人。不過我們的勢力,不是那種幼稚的勢
力,也不是暴力。我們的力量,是憑人類的良知而存在的。所以我要奉告在座的一百多位朋
友,不要把我們自己看得太弱小;我們也是強者。但我們雖然也是強者,我們必須有容忍的
態度。所以毛子水先生指出我在「容忍與自由」那篇文章裡說的話,不僅是對壓迫言論自由
的人說的,也是對我們主持言論的人自己說的。這就是說,我們自己要存有一種容忍的態度
。我在那篇文章中又特別指出我的一位死去的朋友陳獨秀先生的主張:他說中國文學一定要
拿白話文作正宗;我們的主張絕對得的是,不許任何人有討論的餘地。我對於「我們的主張
絕對的是」這個態度,認為要不得。我也是那時主張提倡白話文的一個人;但我覺得他這種
不能容忍的態度,容易引起反感。
所以我現在要說的就是兩句話:第一,不要把我們自己看成是弱者。有權有勢的人當中,
也包括我們這一班拿筆桿的窮書生;我們也是強者。第二,因為我們也是強者,我們也是有
權有勢的人,我們也絕對不可以濫用我們的權力。我們的權力要善用之,要用得恰當:這就
是毛先生主張的,我們說話要說的巧。毛先生在「自由中國十週年感言」中最後一段說:要
使說話有力量,當使說話順耳,當使說出的話讓人家聽的進去。不但要使第三者覺得我們的
話正直公平,並且要使受批評的人聽到亦覺得心服。毛先生引用了禮記上的兩句話,就是,
「情慾信、辭欲巧」,內心固然要忠實,但是說話亦要巧。從前有人因為孔子看不起「巧言
令色」,所以要把這個「巧」字改成「考」(誠實的意思)字。毛先生認為可以不必改;這
個巧字的意思很好。我覺得毛先生的解釋很對。所謂「辭欲巧」,就是說的話令人聽的進去
。怎麼樣叫做巧呢?我想在許多在座的學者面前背一段書作例子。有一次我為「中國古代文
學史選例」選幾篇文章,就在論語中選了幾篇文章作代表。其中有一段,就文字而論,我覺
得在論語中可以說是最美的。拿今天所說的說話態度講,可以說是最巧的。我把這段書背出
來:--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
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之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
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
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
4
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論語中這一段對話,不但文字美妙,而且說話的人
態度非常堅定,而說話又非常客氣,非常婉轉,夠的上毛子水先生所引用的「情慾信、辭欲
巧」中的「巧」字。所以我選了這一段作為論語中一等一的文字。
現在我在講一點。譬如雷先生:他是最努力的一個人;他是「自由中國」半月刊的主持人
。最近他寫了一篇文章,也講到說話的態度。他用了十個字,就是,「對人無成見;對事有
是非。」底下他說,「對任何人沒也成見。??就事論事。由分析事實去討論問題;由討論問
題去發掘真理。」我現在說話,並不是要駁雷先生;不過我要借這個機會問問雷先生:你是
否對人沒有成見呢?譬如你這一次特刊上請了二十幾個人做文章:你為什麼不請代表官方言
論的陶希聖先生和胡建中先生做文章?可見雷先生對於人並不是沒有一點成見的。尤其是今
天請客,為什麼不請平常想反對我們言論的人,想壓迫我們言論的人呢?所以,要做到一點
沒有成見,的確不是容易的事情。至於「對事有是非」,也是這樣。這個是與非,真理與非
真理,是很難講的。我們總認為我們所說的是對的;真理在我們這一邊。所以我覺得要做到
毛先生所說「克己」的態度,做到殷海光先生所說「自我訓練」的態度,做到雷先生所說「
對人無成見,對事有是非」十個字,是很不容易的?如要想達到這個自由,恐怕要時時刻刻
記取穆勒「自由論」第二章的說話。我頗希望殷海光先生能把它翻譯出來載在「自由中國」
這個雜誌上,使大家能明白言論自由的真諦,使大家知道從前哲人為什麼抱著「善未易明,
理未易察」的態度。
雷先生在那篇文章中又說,「我們要用負責的態度,來說有分際的話。」這就是說,我們
說話要負責;如果說錯了,我願意坐監牢,罰款,甚至於封閉報館。講到說有分際的話,這
也不是容易做到的。不過我們總希望雷先生同我們的朋友一起來做。怎麼樣叫做「說有分際
的話」呢?就是說話要有份量。我常對青年學生說:我們有一分的證據,只能說一分的話;
我有七分證據,不能說八分的話;有了九分證據,不能說十分的話,也只能說九分的話。我
們常聽人說到「討論是時」。什麼叫「是時」,很難認清。公公有公公的事實;婆婆有婆婆
的事實;兒媳有兒媳的事實:公公有公公的理;婆婆有婆婆的理;兒媳有兒媳的理。我們只
應該用負責任的態度,說有分際的話。所謂「有分際」,就是「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
如果我們大家都能自己勉勵自己,做到我們幾個朋友在困難中想出來的話,如「容忍」、「
克己」、「自我訓練」等;我們自己來管束自己,再加上朋友的勉勵;我相信我們可以做到
「說話有分際」的地步。同時我相信,今後十年的「自由中國」,一定比以前十年的「自由
中國」更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自由中國」第20卷第6期)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9.4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