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板武術的批判 徐紀 　 近年來，中國大陸主政當局，努力向外推銷所謂的「武術」。美洲、歐洲、 及亞洲不論，就連非洲國家，也都一再派遣團隊前去，表演、訪問、示范、教學 。無可否認，這種新編串出來的「樣板武術」，已獲得了極大的歡迎，產生了極 大的影響。 　　美、日諸國，及港澳等東南亞地區，或個別、或團體，前往大陸的北京、南 京、上海、廣州、合肥、武漢等地，專程學習、求教的，無論外國人士，本國僑 胞，已愈來愈多。而地區性、國家性的組織團體也正在紛紛成立。 　　近來，更因為使用「樣板武術」訓練的人才，而拍攝成的電影，如「少林寺 」，「自古英雄出少年」等，轟動全球。電視連續劇如：「武松」，也已有錄帶 外銷，使唐人街的老弱婦孺，都耳熟能詳，津津然而樂道之。 　　再加大陸上頻頻舉辦的各項武術表演、比賽、會議，努力邀請國外的人士、 及僑胞出席。和發行不久，立即就暢銷各國的雜志，如「武林」、「北京武壇」 、「精武」、「武蹤」、「武術與健身」、「氣功」等等推波助瀾，鼓動風潮， 「樣板武術」已在世界各地，變成了「中國功夫」的新傳統，能不留意之？ 　　撇開政治不談，就武論武，這種所謂的「樣板武術」，其實是根本站不住腳 的玩意兒。 一、「百花齊放」？偏榮偏枯？ 　 我們發現無論在大陸出版的武術期刊、體質雜志、宣傳資料、報刊新聞。以 及出國表演的節目單上、發布的消息上、領隊、教練的談話上，都一致過度努力 地強調：大陸武術的發展，是本著「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開明原則的。 　　事實不然。只要對中國武術稍有認識的人士，無不對這些表演團隊演練「樣 板武術」的超高水平，與其對傳統武術極外行的詮釋能力感到驚訝，難以相信。 這一份不可能否認的事實，充分說明了今日大陸，只有這種：「一九五三年奠定 了基礎」，「一九五五年開始系統地研究、不斷整理及提高」的——「樣板武術 」，才是唯一的寵兒。 　　「樣板武術」有貫徹到各省縣市的組織，完整的比賽章程及規則，定期的各 級比賽，職業訓練的團隊，而職業運動員們，可享有良好的待遇。更唯有「樣板 武術」，在如此特別的栽培與愛護之下，才有足夠的水准，可以出國訪問，骸眾 驚俗。 　　大陸歷次出國節目中，所表演的傳統武術，有：「鷹爪拳」、「螳螂拳」、 「通背拳」、「地躺拳」、「八卦掌」，和「陳家太極拳」——也就是原原本本 的「太極拳」，與世間熟見的不類——等等不多幾項。「地躺拳」只注重摔、跌 的訓練，不知道用法，完全本末倒置。因為如不是為了致用，好好兒的跌跤為何 ？「八卦掌」門派保守，本來就難得真傳。練來雖然全失其真，到也不忍深究。 「鷹爪拳」打的是股「長拳」的風味，用法尤其不講。「螳螂拳」手法上刻意求 「快」，卻只得一個「忙」字。功法上到也知道要求「發勁」，可憐方法完全錯 誤，搖身子晃胳臂，可以得一個「偽」字。提倡「陳家太極拳」自然是樁好事， 可惜的是：拳打錯了。「陳家太極拳」十分講究「纏絲功」，而「纏絲功」以身 體為本，手臂為末。可是，他們練時，身上無物，專門注意手掌的轉翻擰撐；幾 幾乎要路成泰國舞了！ 二、「第三等接觸」——娛人 　 由於火器昌明，殺伐的手段大變。傳統武術到了今日，當然不宜死守武打技 擊之一途，而必須作多方多樣的發展。 　　武術本系殺人之技，但因為對人體的充分了解，及體能的極度發揮，因而也 具有救人——也就是醫療保健——之功。此外，更因為它演練時的體態，矯捷多 姿。每因精熟，而臻美妙。就更多出一個賞心悅目的娛人之能——也正就是大陸 的「樣板武術」之所最擅長。但他們那並不是自然得來的美，而是刻意求功，斧 鑿遍體的另一種人造的、虛偽的美。 　　若要將殺人、救人、娛人作一個「階級性」的劃分，則救人當然第一。只有 這，才是對人生社會不可一日或缺的貢獻。 　　殺人仍有其偶一用之的不得已，就同國防一樣，是必不可缺的一種需要。而 況，這才是武術的根本。如果根本動搖，就將逐漸變質，而終致於不再是武術了 。 　　娛人——也就是以表演為目的的發展，畢竟是最最不切緊要的一項。是在行 有余力時，亦不妨一從事之的玩意兒。該請它叨陪末座，落一個第三。 　　但在大陸，這第五等的「樣板武術」，卻己獲第一優先的特別照應，而具相 當的成績。救人一項，也有某種程度的推廣。如「氣功」的實驗治病，「內功」 療養的成果。古代醫保體操如「八段錦」、「五禽戲」等的提倡，以及將某些掌 種柔練，權當作體操，如：「太極拳」、「八卦掌」、「形意拳」等。 　　似乎，唯獨對於武術的根本，缺乏應有的重視。 　　自然，提倡武術絕不是提倡殺人。傳統武術的基本精神，根本就是「止戈為 武」。今日之所以強調傳統，乃是因為無論救人也罷、娛人也好，究竟還是從武 術來的。如果弄得不復知武術為何物了，就必將限制了救人、娛人的發展；想來 定非一力提倡救人、娛人的人士所樂聞的吧！？ 三、不予尊重，就是摧殘！ 　 我們耳目所及，余風尚在的高人好手，大多是清末民初，也就是近代武術史 上第一、二代的人物。 　　較所熟知的「北方之強」，如：「太極拳」陳延熙、「八卦掌」官寶田， 「形意拳」尚雲祥、「八極拳」李書文、「通臂拳」張策、「螳螂拳」姜化龍、 「教門拳」楊洪修、「六合拳」佟忠義，以及「摔角」張鳳巖等人，固然是典型 已遠，就是他們的及門弟子，只怕在世的亦已不多。而況有的學而未成，並不一 定真是好手。 　　如何珍惜這如縷不絕的傳承，趕快將殘存在他們身上的民族文化，保留下來 ，發揚光大，實在已到了刻不容緩的最後關頭。 　　再者，任何事總有個本末先後。不宜先後倒置，本末不分。如果不根據「事 」的實情，而依憑「人」——尤其是少數外行人——的好惡，來擬訂唯一的發展 方向，與最高的指導准則，必將招致失敗無疑！ 　　「百花齊放」要不遺在野，「百家爭鳴」要機會等均，須知扶此就是抑彼。 在今日大陸的共產社會中，民間武術家們，是絕對沒有力量，能與官方全面提倡 的「樣板武術」相抗衡的。 四、三千寵愛在「長拳」 　 「樣板武術」在千門萬戶的傳統流派中，選取「長拳」為其基調，其實是正 確的。 　　因為，「長拳」能給人良好的基本訓練。而，又不至於囿限學習者的將來發 展。亦即：「長拳」入門，而改習其他的門派時，最少轉換的困難，而仍可得到 「長拳基功」的佐益。 　　但是，也應注意三個危險：第一：「長拳」的應用方法是隱藏式的，（也有 顯現式的門派，北如「螳螂拳」、南如「詠春拳」。）如果不經師傅「批拳」— —如批八字——則一世也難應用。萬一與人格斗，不過得個眼明手快之便而已。 　　第二：大約最容易與別的門派擾成半生不熟的大雜拌兒的，就數「長拳」天 下第一——第一大酷坊，專釀「半瓶醋」！如「長拳劈掛」，（也叫「少林劈掛 」。）「長拳通臂」，（也叫「少林通臂」。）長拳地功，（沒這名字，杜撰的 。就是混點「地螳腿法」，不太高明的「地功」。）長拳螳螂（也是杜撰的名字 ，但有此不爭之事實。其套路如：「小虎燕」、「四路奔打」等等，都是「長拳 」、「螳螂」兩下鍋的。）等等…… 　　第三：稍不持身嚴謹，最容易流於花拳繡腿。如北方農村民俗的「少林會」 、「飛叉會」、「石擔會」、「五虎會」，乃至於「壇子會」等等所演練的玩意 兒。北方話，管這種東西叫「花活兒」。而，各地戲劇所吸收采用的武功，也正 以「長拳」為主。就中，以京戲為最習見。 　　只是，曾幾何時，京劇習自武術的武打動作，竟已經開始反哺報恩，回過頭 來營養今日大陸的這種「樣板武術」了。這，到真是戲劇界忠孝節義、崇恩報本 的優良傳統呵！ 五、琵琶半遮學京戲 　 此間左派某報，曾為來此表演的「樣板武術」，刊過一個大廣告。其中，有 兩句精心鑄煉的奧白，曰：「做戲功夫你睇得多，地道功夫你見過未」 　　巧哩，這被捧為「地道功夫」的教練、與選手們，卻是：乃所願則學「做戲 也」。 　　要了解這個事實，首當查究基功的訓涑。基功自然甚多，姑以最重要的「腿 功」為例。而「腿功」亦復不少，在此就只談最最起碼的「壓腿」吧！ 　　「樣板武術」的「壓腿」，真用過功。但，犯三個過猶不及的「過」字，使 他們離開了武術，而進入了體操、舞蹈，與京戲的范圍。 　　武術家們「壓腿」，除了要撕、拉、撇、搿之外，還更要講究一個「養」字 。「養」，也就是有所保留；得保留一定的分寸，切不可過了「份兒」。否則， 這武術的需要范圍來講，這雙腿，就算是廢了。 　　「樣板武術」在過份訓練下的一雙雙健腿，可就應了「北京線人」的一句歇 後語，叫：「包子咧嘴——露了餡兒」啦！ 　　踢出的腿來，只有姿勢，不見功勁。「獨立式」不時地「晃份兒」，有時更 失手「落了架兒」。這絕不是職業訓練的選手所應有的現象。而，「跌岔」之後 ，甚至於是「坐盤式」落地之後，常要兩、三個「范兒」，才續得上底下的動作 。以現京戲演員的運趺運起，相去何其遙遠！？ 　　武術中的凌空腿法，講究要「楞起乾拔」，不作與借力趁勢。而「樣板武術 」必須助跑，或以上肢動作作先群，更為這種巧勁兒，編入套路，視為當然。 　　至於縱跳太多，運氣上浮，不能沈納「丹田」，更是違反一切傳統武術、體 操，乃至於佛道諸家的養生要求的。 　　另外，所編串的套路中，借機會歇腿兒偷機的地方太多。有時利用轉身來遮 丑，有的依賴多余的短跑，有時是「亮相」，有的更毫不顧忌的楞站這麼高。 　　除「腿功」的問題外，女選手化妝，已非必要。但，能在剛健的動作中，保 留出女孩兒家的嫵媚本色，亦有可喜愛處。而，男選手也塗脂抹粉！這就不清楚 是那門那派留下來的規矩了！？ 　　「人要衣裝」，當然，「樣板武術」上戲的行頭，也曾精心設計。部份是西 化的運動裝、體育服。其傳統的中式唐裝，滾邊鑲領，花妙多姿。上台嘛，也罷 了。但是，有的取法京戲，偏袒養半邊膈膀，就已過份。更有的襲取有名的出頭 ，如「空手奪槍」，立即令人憶起「白水灘」；多人群斗，鐵公雞依稀在目。再 如表演「猴棍」之時，把「齊天大聖」孫悟空的「豹皮裙」都穿上了場！而丟棍 、接棍的動作，只是還不好意思全盤照抄「金錢豹」裡頭的「摔殼子」、「接叉 」一段而已！ 　　使人又不了解的是，既學京劇，何妨徹底？只求舞台效果，不管武術本技算 了。如斯，則京劇裡頭真有好多可采的「活兒」。比如，像「出手」，其不樂得 老外們——外行人與外國人——狂呼起立，「拍爛手掌」者幾希！？ 　　就算就戲論戲，換個角度用目觀：「樣板武術」的演出，也只是京戲台子上 的「打英雄」、「跟斗蟲」流亞。充其量是廣東老鄉們所艷稱的：「生猛武生」 。那怕你能連走廿八個「旋子」，也不過幼功根底「滋實」；沒完還要挨份褒貶 ：「灑狗血」！「樣板武術」如果真的是個「角兒」，何不取法乎上呢！？ 　　武生行的泰山北斗——楊小樓老板，講究的是「武戲文唱」。要在那神情做 表，一顧一盼之間，英武之為，懾蓋全場。人曾有：「人比台大之贊」，這是何 等的修養！？ 　　唱「老爺戲」——關公——的演員，追求一個字，不曰猛、不曰狠、不曰凶 、不曰厲，甚至於也不是威，而是講究一個「端」字；以顯現關雲長在民間半人 半神的儀態萬方。 　　京劇的藝術，其中大有深沈。學一些來豐富表演的技法，本來無妨。只是， 該取效的，是其精髓要妙，絕對不是童伶坐科的「毯子功」、「把子功」啊！ 六、弄假如何能成真！？ 　 在「樣板武術」職業性地長期集訓下，就調教出一批以打對子擅勝場的男女 選手。打得來滾瓜爛熟，嚴絲合縫，火爆邊式，兼而有之。這在一般「俚巴看熱 鬧」的觀眾來說，自然有殺饞解渴之快。然而在武術的立場而言，即犯了無藥可 醫的癌症！ 　　因為，所有的對打套子，都是假的。一假在互留「捏手」，以策安全。二假 在泯滅技術，刀不像刀（如「饅頭」一刀，將刀口翹起，以刀背試觸人發，以示 驚險。）槍不像槍（如「繞脖子槍」，用的是「貼槍」之巧，根本沒有「扎槍」 向人。）三假在為了連綴成串，該勝的不時，已敗的不敗。那怕連干一百單八招 ，只怕愈干愈糟糕！ 　　對子，素來只在開始實戰訓練前，作為一個短時期的准備程序用的——給學 生一點「戰場心理」而已。過此，就不必，也不可以再玩對子了。否則愈玩愈假 ，永遠不堪實戰矣！ 　　所以，自古及今，從來沒有一位成名的真武術家，對子打得好的。也從來未 見由對子的訓練，居然造就出真正的武術家來的！ 　　這就正如「太極拳」中的「推手」，所以訓練「聽勁」。一段時間之後，就 要兼作應用的訓練。絕對沒有「推手」一世，而能夠推出真功夫來的，沒有愈推 愈壞，已屬萬幸！ 七、橘未逾淮也成枳 「樣板武術」除采京戲之末技外，還更摻假兌水，硬揉進去好些個洋玩意—— 「芭蕾」舞蹈，與西洋「地板體操」。這，真好比拿「北京烤鴨」沾蕃茄醬吃， 「西湖酷魚」就生洋蔥嚼；如覺不是滋味兒，這就理所當然！ 　　這個問題，就要牽涉到當初負責合成、制定決策，主持推廣這種「樣板武術 」的上上下下，內行外行了。 　　我們不能輕下斷語，認為其中絕無內行。但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內行的 人，只怕不多。而一、二內行，也起不了作用。「土法煉鋼」，卻變橘為枳，弄 出了如此之不通，如此之令人難信的「偉大成果」！ 　　我們至今尚不明知「樣板武術」與「四人幫」的關系，特別是與毛婆江青的 牽連何若？以她對「樣板京劇」、「樣板芭蕾」的熱烈關切。再臨之以「樣板武 術」中固定套路的制訂，制式動作的標准，硬把活潑潑的千門萬戶的「中國功夫 」，給變成了「一道湯」式地貧唱到底，其間脈絡，若合符契。 八、名不「順」則言不「正」 　 這個中國武術史上得未曾有的怪胎，卻並不曾被錫以嘉名，另起一個精彩花 妙的稱謂：而仍然叫它做「武術」。這就更加擾亂了視聽，制造了混亂。特別是 在國外，有音沒字，常弄得外國人瞪目不解，中國人滿面羞慚！ 　　因為，完完全全不「武」之「術」，卻要叫做「武術」。那麼，真正的「武 術」，應該叫它做什麼呢？ 　　所以，乃不得不以「傳統武術」，與「樣板武術」，一判別之，而利發展。 結語 　 海外傳技，大非容易。一二成功的特例，實不足以說明個中的酸楚。如果 「樣板武術」真的傾銷成功，「大展拳腳」的話，那麼，本已長歎孤露無依，而 猶努力奉正朔於海外的「傳統武術」家們，在奔走衣食、打工辛勞之余的一點力 量，只怕是無法相抗拮支吾得了的。 　　如此，三兩世代之後，即將劃出中國武術史上的一個「偉大」時代——淪亡 期。 　　最後，謹錄明將戚繼光「紀效新書」數語，以為「樣板武術」之批判，以為 「傳統武術」之倡揚： 　　「教練之法，自有正門。美觀則不實用，實用則不美觀」。 　　「復有所謂單舞者，皆是花法，不可學也」。 　　「如轉身跳打之類，皆是花法，不唯無益，且學熟誤人第一」。 　　「殺人的勾當，豈是好看的！？今之閱者，看武藝，但要周旋左右，滿片花 草。看營陣，但要周旋華彩，視為戲局套數」。 　　「花法勝，面對手工夫漸迷，武藝之病也。虛文張，而真營卻廢，制陣之病 也」。 　　「器技營陣之中，間一花法，尚不可用，況異教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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