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amNoTaStaR (男人不能沒肩膀!)
看板MBA
標題[分享] MBA‧王文華
時間Mon Jan 31 02:40:22 2011
http://www.readingtimes.com.tw/authors/tomwang/works/mba.htm
■ MBA‧王文華
我是MBA,這三個字母所代表的光榮和羞愧,我概括承受。
第一次聽到「企管碩士」這個學位,是在1987年奧立佛史東的電影「華爾街」。片中,光
鮮亮麗的MBA在股市和美女間燒殺擄掠、趕盡殺絕。當時在念外文系、以身為文藝青年為
榮的我,和同學走出戲院後的反應是:噁心!
我和那同學開了一堆MBA的玩笑:MBA=Master in Being an Asshole(混蛋碩士),或是
MBA= Married But Available(已婚卻還在亂搞)。
雖然我們沒有好感,但80年代卻是MBA最風光的時期。由於美國經濟狂飆、股市發燒,無
數畢業生在工作兩年後,擠破頭去念MBA。
我雖然討厭「華爾街」中惟利是圖的營業員,但這部電影卻讓我對企業管理產生興趣。帶
領一群不同背景和個性的員工,朝同一目標前進,消弭行進間必然發生的勾心鬥角。這種
工作需要深刻了解人性,不亞於寫一本《百年孤寂》。
於是在當文藝青年的同時,我開始到商學院旁聽。一邊踽踽獨行,念雪萊的情詩,一邊競
選學生代表,到學生議會去辯論時事。畢業時,我考上外文研究所。但開始覺得企業管理
,也不是銅臭味那麼重的東西。
當兵時,我把外文系念的東西重看一遍,慢慢覺得我對文學的興趣和能力,不是在學術研
究上。讀到一首情詩,我只想到如何引用在情書中,或是模仿它寫另一首。我沒有慧根去
欣賞,它的用字和結構。我知道我想寫作,但寫什麼呢?人生、世界……但我有人生可寫
嗎?沒有。我的世界呢?小到只有60公斤。想寫,就去看世界吧!去留學,念一個門檻較
低、我還不怎麼排斥的學科。
當我告訴大家我要去念MBA時,所有的人都跌破眼鏡。
同學說:「你佔了別人研究所的名額!」「文學的叛徒!」跟我一起去看「華爾街」,看
完後聽我罵的那位同學說:「你跟電影中那些人一樣,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當她講到「出賣了自己的靈魂」,我立刻想到系上讀過,那個把靈魂賣給魔鬼,換取體驗
人生所有喜怒哀樂的浮士德。去機場那天,這位同學還是來送我。「送你一本書吧!」她
淡淡地說。飛機在太平洋上空時,我撕開包裝紙──那是歌德寫的《浮士德》。
MBA的第一天,我認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大多是商業和科技背景,是我以前瞧不起
的那群人。但在周六下午的啤酒派對上,我發現他們並不符合我對商人自私自利、貪得無
饜的刻板印象。他們活潑、外向、喜歡社交、注重玩樂、笑聲比較亮、打嗝比較響,連吃
起薯條來好像味道都比較香。他們也讀《浮士德》,但不會整天疑神疑鬼地擔心自己變成
那樣。他們也做義工,而且舉辦慈善活動時特別有效率。
他們活得,比我快樂。
進一步認識他們後,我學到:偏見,反映自己的無知。我們總是憑著皮毛知識或特殊案例
,就假設對方是怎樣的人、他的行業是怎麼回事。甚至以道德的眼光,高高在上地審判別
人。我真的懂他嗎?我什麼也不懂!
兩年的MBA生活,讓我對商業和商業人徹底改觀。當然,絕對有出賣靈魂的奸商,但哪個
行業沒有這樣的人?我看我的同學,看回學校演講的傑出校友,重新燃起大學時改變世界
的熱血。他們讓我相信:商業的過程可以激發人類的智力和創意,挖掘出人性美好的一面
。企業能補政府的不足,用產品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和心靈。世界怎麼改變?人生怎麼更美
好?最持久的方式,是文學和藝術。但最快的方式,是商業和政治。
兩年後,我拿到MBA學位,同時出了一本小說集。我把自己的新書和資深學長、惠普電腦
創辦人之一大衛派克的自傳寄給當年送我《浮士德》的同學。我在卡片上寫下:
「商業本身不俗氣,沒有人性的商業才俗氣。任何人都可以做生意,但只有最優秀的人才
能把生意做得有人性。在這裡,我看到優秀的銀行家、科學家,透過商業體制,完成了你
我當年改變世界的夢想。今天我畢業了,我要跟你分享:我以MBA為榮。我不知道我將來
能不能像學長一樣,為這個世界做出那麼大的貢獻,但是,他X的,我至少要去試一次。
」
抱著這樣的理想,我走進了現實的商業世界。我得到更多的啟發,當然也有更多的失望。
拿到MBA之後的十年,我在美國、日本、台灣的跨國企業工作。我看到了很多傑出的MBA,
在大公司或小車庫,用他們的信念和智力來創造股東利潤,同時改善顧客生活。他們想像
、思考、分析、冒險,發揮出MBA最好的特質。
然而我也看到很多MBA,甚至有時候包括我自己,在人性的弱點和現實的壓力下,賣弄、
壓榨、欺騙、偷竊。他們表現出,MBA最壞的一面。
但不管好或壞,這十多年來,我沒有後悔當初糊里糊塗地去念MBA,也仍然堅信商業讓世
界更好。我自己在商業上沒有傑出的表現,如今也離開了企業界。但我一直沒有放棄對商
業的尊敬和熱情。直到今天,我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還是上華爾街日報的網站。在那裡
,我看到人類的流轉。每一個新潮流,每一家新公司,每一家舊公司的反敗為勝,都在加
強我的信念。Internet、Google、蘋果電腦……他們向世界證明:商業並不必然邪惡。
但更令我感動的,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美國佛蒙特州有一家叫「第七世代」(
Seventh Generations)的小公司,賣不會污染環境的家庭清潔用品。取名為「第七世代
」,是引用1722年北美印地安部落的聯合宣言:「我們做每一件事時,都要考慮它對我們
之後七個世代的子孫,和他們居住的環境,所造成的影響。」「第七世代」相信,這世界
只是暫時託付給我們保管。我們要維持、甚至改良,現狀,然後平平安安地交給下一代。
2002年,兩名西北大學的MBA創立了一家叫「Ethos」的水公司。聯合國統計,每天有4000
名貧窮國家的小孩,因為喝不到乾淨的水而死亡。「Ethos」每賣一瓶水,就捐台幣1.6元
給貧窮國家,幫助他們尋找乾淨的水源。目標是五年內,捐出三億兩千萬台幣。去年六月
,Starbucks買下這家公司,在全美4700家店賣水。為了讓Starbucks的員工了解「Ethos
」的精神,兩位創辦人帶領員工到店附近的山裡做4.8公里的「清水健行」。為什麼?因
為在貧窮國家,一個孩子至少要走4.8公里,才能喝到一杯清水。
誰敢說「第七世代」和「清水健行」不文學?不人性?
「Ethos」創辦人Peter Thum原本是麥肯錫公司的企管顧問,在南非服務客戶時,看到兒
童缺水的困境。後來麥肯錫派他到一家可樂公司當顧問,他把握機會,學習飲料產業的一
切。然後,他決定創業。他去找昔日MBA的同學Jonathan合夥。Jonathan曾當過柯林頓總
統的外交政策分析師,目睹過貧窮國家的慘狀。所以兩人一拍即合,立志要賺錢,也要拯
救世界!
公司創立一年半,還開在Jonathan寶寶的嬰兒房,開銷由兩人刷卡,總經理兼送貨員。他
們什麼都沒有,只有MBA的教育和經驗。但慢慢的,投資人和顧客注意到他們。三年後,
Starbucks把他們買下,並且保持了他們捐錢的承諾。
沒有MBA的教育和經驗,他們可能只是兩名憤世嫉俗的理想主義者。有了MBA,他們讓素昧
平生的孩子有了水喝。
2006年3月,「安隆案」開庭。安隆公司利用與子公司之間的交易把帳面利潤灌水,欺騙
投資人,爆發了美國企業史上最大的醜聞。不肖商人,又成了世人的笑柄。看完新聞報導
,我去跟當年送我《浮士德》的那位外文系同學喝咖啡。這些年來我們一直保持聯絡,如
今她是一位傑出的編輯。
「我終於把你送我的那本《惠普之道》看完了。」她說。「虧你還是編輯,一本書看了十
年!」我虧她。她說:「我很喜歡全書的第一句:『當我們慢慢變老,回首人生,會猛然
發現某些當年看起來不起眼的小事,對我們的事業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我點點頭。作者大衛派克指的小事,是17歲時去參觀史丹佛大學,然後立志成為史丹佛的
學生。她問:「你有這種小事嗎?」
我想了想,然後說:「應該是大二那年跟你去看「華爾街」吧。」
◎刊載於2006年03月24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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