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allima (楚生。)
標題[轉錄][轉錄]月光宅急便/米果
時間Thu Oct 2 18:50:20 2008
※ [本文轉錄自 Kallima 信箱]作者: perrr (到天涯海角)
■第31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
月光宅急便
米果 (20081002)
1
倪小姐第一次送衣服到店裡來,是去年六月間的事情。
那天整日燠熱,我核對完當日報表之後,已經沒什麼事情了,只好坐在櫃台邊的板凳
上發楞。倪小姐把送洗衣物扔在櫃台時,我恰好歪著頭,她那陰沈孤鬼般的五官進逼而來
,像一張漂浮在淡水河床的廢棄彈簧墊。
頹唐的女人,燙壞的捲髮,鬆垮的背心,眼窩凹陷,下眼瞼像泡爛的豬皮。還好外頭
還有些天光,倘若在夜間,一定以為見鬼。
我從板凳彈跳起來,直挺挺的,瞳孔失焦,膝關節不停顫抖。
她似乎有點發怒,還問我,是不是見鬼了。
我勉強回神,趕緊問她姓名電話,打算輸入客戶檔案,倘若是鬼,也好通報陰曹地府
。
倪小姐並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雙眼盯著櫃台上的發財貓玩偶,靈魂出竅,一動也不
動。
我遲疑了一下子,伸出右手食指敲敲桌面,叩叩叩,帶著韻律節奏。
倪小姐將臉孔湊過來,我因此聞到她嘴裡的薄荷菸草味。
送洗衣物是一件紅色Jessica絲質無袖洋裝和一件淺粉BOSS長袖男襯衫。肩膀依偎著
肩膀,縐折凹痕互相凝望,猶如做完曖昧的勾當,來不及褪去汗臭。
倪小姐取走洗衣單,折成四折,塞在口袋裡,站在月光下,一聲輕嘆。好像送走一男
一女搭襯的外衣,等同經歷悲涼淒美的生離死別。
2
從送洗衣物讀取身體密碼,是我到乾洗店打工之後才學會的本領。對照送洗人的資料
,或多疑揣測,或敏感神經,儼然成為我在這裡工作的樂趣。
我的同學阿凱在乾洗店隔壁的便利店打工,負責小夜班,那天倪小姐走出店門時,恰
好跟阿凱擦身而過。
阿凱說,倪小姐經常到店裡買保險套,下班路過,深夜凌晨,或應急或囤積。別人都
是遮遮掩掩,將保險套藏在雜誌與漢堡中間,夾帶闖關結帳。倪小姐不同,抓一把,坦坦
蕩蕩,連購物袋都不用,拎在手上,就走了。
五天後,倪小姐到店裡取衣服,她將單子啪一聲壓在櫃台上,我仍舊有見鬼的錯覺,
不純粹是緊張,而是驚訝。
她的臉色粉嫩,頭髮飄逸,眉型纖細,跟前次的晦暗頹唐,顯然不同。
究竟是彩妝助陣?還是心情加分?一時之間,很難定調。但倪小姐肯定是開心的,手
指勾住白色衣架,領著透明塑膠套包裹的紅色Jessica女洋裝與淺粉BOSS男襯衫,像小型
示威部隊,人與衣,男與女,跳著探戈舞步,滑進月光裡。
3
倪小姐陸陸續續送衣服過來,有時候像幽魂飄進飄出,有時候花枝招展,我已經習慣
她時而妖豔時而殭屍狀的落差,我們之間除了交遞衣服和洗衣單之外,沒多餘廢話。送洗
內容仍舊是男女衣物各一,或男女共用被褥,洋裝、襯衫、華麗套裝、名牌西裝、雙人涼
被、碎花床罩……,隱隱約約,是兩個人的日子。
有一次,她捧著衣服站在店門口,邊講手機邊罵髒話。我用眼角餘光偷窺,見她甩開
手機,蹲在地上狂哭,臉孔埋在膝蓋之間,不斷抽搐顫抖。我其實很想出門拉她一把,卻
膽小心虛,只能躲在櫃台下方,佯裝不知情。
她還是走進店裡,眼淚也不擦,鼻涕黏在鼻孔下緣,雙眼紅腫,像醃漬過的芭樂。取
走洗衣單之後,整整三個星期杳無音訊,處理好的衣物,就垂掛在店內橫桿上,像一對殉
情上吊的怨偶。
考慮許久,還是找一天夜裡撥電話給她,她的聲音孱弱,像翻不了身的蟑螂,已經快
斷氣。
拎著衣物、發動機車的同時,阿凱拿著拖把在便利店門口拖地,知道我要去倪小姐家
,問我需不需要帶幾個保險套過去,當做外送。
我沒理會阿凱,但隱約發怒,怒氣悶在胸骨間,差點昏厥。
倪小姐住在老舊公寓頂樓,雙層鐵門,外層像監獄牢籠,內層像防水閘門。
她穿一件荷葉長袖睡衣前來應門,右眼角瘀血,嘴唇浮腫,手腕綁著白色繃帶,頭髮
胡亂用一把鯊魚夾別在頭頂,像一顆燒焦的花椰菜。
走進屋內,看見茶几上有幾瓶藥錠,一個吃過的泡麵保力龍碗,十數個啤酒空罐,一
包拆封過的蜜餞,好多擤過鼻涕的面紙,和一堆看起來很像雞骨頭的屍骸,砌成小山丘,
像亂葬崗。
某些疑問,在餘光掃射間,自以為得到答案。
倪小姐打開衣櫥,我將衣服勉強塞進橫桿行列中,擁擠的空間,不留餘地不給退路,
男男女女衣著,全都成為抽光氣血的骷髏支架。
衣櫥內,有香氛袋與樟腦丸不登對的氣味,像華麗停屍間的特調防腐劑。
沒有多餘交談,倪小姐重新鎖上兩扇鐵門之後,還用力扭緊防盜鎖,把自己如死囚般
禁錮隔離,連道謝與道別的言語,都省略。
我騎著摩托車回乾洗店的路上,瞧見天空月亮渾圓,想必是農曆十五前後,據說,月
圓或潮汐使然,發情或發瘋的人,特別多。
4
好一陣子,倪小姐都沒有出現。阿凱說,偶爾見她到超商買微波爐食品,至於保險套
,很久沒碰了。
中秋節那天,倪小姐送來兩件男襯衫,默默遞上紙條,吩咐衣服洗好之後,送到紙條
上的地址。
她手上拿著洗衣單,緩緩轉身,走進中秋月色裡。白色七分袖線衫,紅格子長裙,平
底拖鞋,質樸單純,像個女學生。
我發現送洗的一件灰白直條長袖襯衫領口有暗赭色污漬,約莫五十元銅板大小,顏色
早已滲進布纖維中,看不出是醬油,還是血跡。
另一件白襯衫則是領口以下兩枚鈕釦都鬆脫了,好似被什麼人揪住,鼻尖抵著鼻尖,
準備拚命幹架。
自倪小姐開始送洗衣物以來,頭一次形單影隻,沒有女裝相陪,僅僅兩件狼狽的男襯
衫,和一段充滿福馬林氣味的衰敗戀情。
五天之後,我將衣服送到紙條上面的地址,高級社區華廈十九樓,應門的,是個外勞
,不斷轉身對屋內喊,太太,太太。
外勞口中的太太終於現身,清麗的臉龐,像一杯純淨的過濾水。她看著我手中熨燙硬
挺的襯衫,先是皺眉,接著嘟嘴。「張先生自己送洗的嗎?」
我不想說謊,但找不到適切的藉口,推託是老闆收件,我只是打工的小弟。
外勞取走衣物,關上門之後,我低頭看著門邊鞋架,男人的皮鞋,女人的高跟鞋,小
孩的球鞋,和外勞的夾腳拖鞋。
站在高層透明電梯裡,我看見倪小姐的舊式公寓,原來離這裡這麼近,相隔,不到五
百公尺。
突然很想看看男襯衫的宿主,那個在五百公尺之間浮游享樂的壞胚子。
5
時序進入十月,換季洗衣潮開始湧現,我經常留在店裡直到深夜,偶爾看見倪小姐拎
著湯麵路過,手臂前後搖晃,麵條都暈眩了,糊成麵渣,跟她自己的人生一樣。
倪小姐仍舊把一男一女的衣物送到店裡,偶而也將男襯衫單獨送洗。成雙的男女衣物
回到倪小姐的小公寓,孤單的男襯衫回到透明電梯華廈十九樓,變成我們之間無須特別叮
嚀的默契。男襯衫在兩個女人之間流浪,在一個屋裡脫下,在另一個屋裡穿上,穿脫之間
,愛情切成兩半。
十一月下旬,仍舊是農曆月圓前後,月光如橙色蜜糖,我瞧見不遠處的巷弄轉角,一
部銀色日系轎車,車燈還亮著,車身猛然上下劇烈搖晃之後,右前方車門走出一個紅白花
洋裝女子。這花色我見過,沒錯,是倪小姐。
倪小姐拎著提包,笑容燦爛,媲美當晚月圓的光澤。
駕駛座走出來的男子,灰白條紋襯衫,這款式我也熟,該當,是張先生了。
兩套衣服前天才取回,早先掛在店內橫桿上,眉來眼去,早有偷情的用意,不怎麼安
分。
倪小姐挽著張先生的手臂,親暱的背影,女洋裝與男襯衫,偷情的用意彷彿得逞。
他們沿著緩坡踱步,頸部耳垂互相廝磨纏繞,像兩隻互相吸吮的水蛭。剛洗淨熨燙好
的衣物,爬滿縐折指紋,就在那曖昧幽微的棉絮纖維碰觸間,我看見狹窄的婚姻,擁擠的
愛情。
幾天以後,我在鄰近大馬路的水果攤,看見張太太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挽著丈夫,正
在挑選當季粉嫩的水蜜桃。
我跨坐在機車上,引擎聲猶如喝水嗆到的癩蝦蟆。看見男人將女孩高高抱起,女人掏
出手絹擦拭男人額頭汗漬,原是溫馨的幸福,我卻想吐。
6
男人的襯衫繼續在兩個女人之間穿脫,這個秘密,成為我內心煎熬不已的罪惡。
直到聖誕節前夕,我將藍條紋VERSUS男襯衫送到十九樓,應門的不是外勞,而是張太
太。
她的表情有疑惑,還有怒意。話到嘴邊,隨即吞嚥,順著口水,穿過咽喉、頸項、滾
落心頭,成為猶豫。
下樓的透明電梯裡,我仍舊將額頭貼在玻璃上,心裡想著,要是張太太盤問,該不該
說實話?
電梯門打開,我跟一位穿淺粉BOSS襯衫的男人錯身,他拉著硬殼行李箱,還提著機場
免稅商店購物袋,從行李箱的份量看來,起碼是半個月以上的行程。
直到騎機車回乾洗店的途中,我才猛然想起,剛剛交給張太太的襯衫,是倪小姐五天
前送洗的,當時,她一邊接過洗衣單,一邊講手機,有愛人的溫存與偷情的軌跡。
我知道自己做了要命的蠢事。
過完新年假期的第一晚,我送完衣服,騎著機車拐進巷口時,看見張太太從店裡走出
來,手裡拿著那件藍條紋VERSUS男襯衫,襯衫外頭的透明塑膠套還未拆封,紅色洗衣流水
編號紙條還在,可是張太太的臉色,卻很蒼白。
蒼白的臉,蒼白的嘴唇,像一杯摻了石灰粉的過濾水。
我匆忙跑進店內,老闆正在喝罐裝台啤。他說,衣服送錯了,查了客戶送洗資料,查
到倪小姐的住址,張太太說,剛好順路,幫忙送過去。
幹……
我衝出乾洗店,像田裡奔竄的鼠,往倪小姐的舊式公寓方向沒命地奔跑。我不曉得自
己是什麼東西,膽敢在一段婚姻與兩段愛情之間,賭上多餘的豪情義氣。
站在舊公寓斑駁掉漆的鐵門前方,抬頭向上仰望,整棟樓漆黑一片,倪小姐還沒回家
,好險躲過一場難堪的對峙。
我在公寓門前,以為自己可以攔住張太太,或是擋住倪小姐。
半個小時過去,張太太沒來,倪小姐也沒出現。
悻悻然,走回店裡,在阿凱打工的便利店,買了一瓶蠻牛,打算一飲而盡。
7
三個月過去,倪小姐不再送衣服過來,也不到便利店買微波爐食品與保險套。店裡還
掛著她沒取走的男襯衫與女洋裝,鎮日哀怨嘆息,猶如背後靈。
打過幾次電話,沒人接;按過幾次門鈴,隔著兩層鐵門,電鈴聲遙遠如彼岸,迴盪飄
忽,沒人應門。
清明過後,農曆初十六晚間,我在店內整理報表,突然聽見街心倉促的警報氣笛聲,
救護車急速呼嘯而過,紅色閃爍燈光,明滅之間,悲歡崩解。
阿凱跑出來嚷嚷,說那救護車載走的,是巷內公寓割腕自殺的獨居女人。
不該是倪小姐吧?她那麼強悍,不該為腐朽的愛情割腕自殺吧?
一個禮拜之後,我辭去工作,離開那條街,我不想再當一個在月光下快遞殘破愛情的
宅急便。
不知道十年過後,二十年過後,我自己的愛情會不會一樣殘破不堪,但我肯定不會記
得倪小姐了。
■評審意見 觀景窗
詹宏志 (20081002)
每一個職業都是世界或人生的一個「觀景窗」(view finder),在這個故事裡,這
個「觀景窗」是一家就在你我左右的「乾洗店」。從送洗衣物的內容,你「窺見」送洗者
的生活狀態(單身或者有伴侶,還是上有親人、下有子女);而送洗衣物的「內容變動」
,也透露了送洗者生命狀態的震盪與曲折。無生物的「衣物」,竟代言了真實人生的悲歡
離合(「處理好的衣物,就垂掛在店內橫桿上,像一對殉情上吊的情侶」),而乾洗店的
工讀生也不得不從中窺見世界的某些殘酷肌理,進而成為某種「啟蒙」的經驗。光憑這一
個有趣的切入點,就足以讓我覺得「月光宅急便」是本屆參賽作品中最突出的創作。可惜
,做為主軸的愛情故事太單薄(是字數限制的緣故嗎?)也太典型,不然這可以是一篇潛
力無窮的小說。
■得獎感言
感謝閱讀
米果 (20081002)
寫小說已經成為我個人極為私密的功課,但過程往往是孤單自閉的冒險與匍匐,結果
可能只是獨自過癮或輾轉折磨的快樂而已。倘若可以得到評審的青睞,還有獎金的滋養,
那真是太奢侈的賞識了。
感謝過往閱讀歷程中,曾經引領我窺見小說美好的所有作家,包括我所沈迷的張愛玲
,以及內心憧憬的宮部美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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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23.194.194.50
※ 編輯: Kallima 來自: 140.112.154.179 (10/02 18:51)
1F:推 vendor:米果是那個皇冠小說獎入圍同一個人嗎? 10/02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