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 : 「我知道。」 : 「不，你不知道。」 : 「我知道為什麼我不想再和你一起走。」 : "Oh yeah? And why is that?" : "Cause I like you. And I can't like you more, that's just......wrong." : "Oh, screw you, Klaus." : 噢，去你的，Klaus。 4. 天亮了。 我迷迷糊糊地醒來，車窗外面一派明亮；還是蒼茫乾涸的高原，天空極大極藍， 緩緩起伏的丘陵旁有堆滿鵝卵石的小溪，溪水聲嘶力竭地流動著。 我動了一下，身上的毯子滑到地上。我看向車子的另一邊，Klaus赤腳睡在那裡 ，身上裹著五顏六色的土耳其毛毯，190公分高的他人高馬大卻蜷曲在椅子上， 看起來非常滑稽可笑。巴士還在公路上行駛，我看了一下手表，五點。Klaus還 在熟睡，我看著他，從他又軟又細的金色頭髮，到臉上淺淺的皺紋，嘴角因氣候 乾涸而有細細的裂痕。 最後昨天晚上，Klaus還是上了車。 我們背對著光亮的車前燈，司機開始朝我們按喇叭。我說：「上車吧。」 "Just get on the bus."我又說了一次。 猛烈的高原夜風吹動他的頭髮，Klaus好像被打敗了，拱起肩膀向我走了一步。 他只走了一步，我就轉身走向了公車。 要知道，要成為殺手也只需要殺一個人。第一個人。 我和司機比手劃腳地解釋了一陣子，讓他理解有個人想要上車。滿臉鬍子的土耳 其司機聳了個肩，好像在說能多賺一個人是一個人的錢。 上車之後我和Klaus霸佔了巴士的最後一排，我很快便逕自睡著了。我是屬於那 種在交通工具上會迅速睡著的人，單調的引擎和輪胎轉動、平穩的冷氣聲，那是 我的睡眠噪音。 感覺到有人正在搖我的手臂，我突然又醒過來，這次手錶告訴我是六點半。張開 眼睛看見Klaus整個人撲天蓋地地壓了過來，興奮地像隻小老虎。 「Howie，快看窗外。」 啊，看到這個就覺得值得了。 在我們不斷後退的窗戶外面正是傳說中的聖山：阿拉拉特山（Mt. Ararat）。它 是一座高聳入天的活火山，是平坦高原上拔地而起的龐然大物，有火山優美的角 錐形外觀，頂上為雪所覆蓋，雪線以下的地方也因為過於高遠而呈現淡藍色的光 澤。強風蝕出它裸岩的稜角，看起來險峻而不可侵犯。在它的周遭沒有其它山脈 相連，唯有阿拉拉特山的兩座山峰傲然聳立在高原一望無際的草浪之上，看起來 格外懾人、雄偉、莊嚴。如果能讓你比較有概念，阿拉拉特山像是大了兩號的富 士山，草原上的牛羊馬都顯得渺小不重要。高山陰影裡的草原上有個庫德族的村 落，村落裡早飯的炊煙甚至飄不到阿拉拉特山的山腰；只能在我們視野的下緣劃 出好幾條平行短小的黑線。 這時巴士上的其它土耳其人也紛紛醒過來了，興奮地耳語著。大概是對土耳其人 而言這座山也有什麼回教上的意義吧，我不得而知。我打開車窗，窗戶外面新鮮 冷冽的風立刻蜂擁而入，吹動巴士裡沉窒了一晚的空氣。巴士裡的氣氛頓時活潑 了起來，前面的乘客和司機用我們聽不懂的土耳其語交談、大笑，Klaus還是整 個身體都巴不得探出窗外，孩子一樣的興奮。 但是這可就苦了我。他身上的磅數一點也不小。 五分鐘後，巴士右轉駛入市區，我看見直走的路牌上用英文標示著「伊朗－20公 里」的字樣。當然右轉的市區就是多烏巴亞澤特（Dogubayazit）了。多烏巴亞 澤特是一個很小的城鎮，只有一座清真寺，一條主街，一間郵局。 我們下了車。跟著Klaus手裡Lonely Planet的指示，我們找到了一家藏身在住宅 區的小旅館，叫做Tehran Hotel，一人一晚20里拉，單人房。這家旅館的頂樓是 全玻璃窗牆面的交誼廳，鋪滿鬆軟的枕頭和地毯－－最吸引人的就是一抬頭就能 看見阿拉拉特山。熱水夠熱，床鋪乾淨，對一個背包客來說真的是夫復何求了。 放下行李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頭髮、衣服裡都是沙－－我發現西方人的頭 髮比較細，不會卡沙；但東方人的頭髮比較粗、硬，每次洗頭第一次沖水沖出來 的水都是黃的。浴室裡鋪的是土耳其的彩色磁磚，多彩的花鳥幾何紋，瓷磚本身 很滑，圖案則是微微凸起，踩起來相當舒服。連內褲裡都是沙，他媽的。 旅館裡提供的肥皂好像是自己手工作的，聞起來有橄欖油和蘭花的氣味。聽說土 耳其東部有產一種耐旱的野蘭，大概就是這種味道吧，我邊洗邊想。 我背好背包，轉身鎖上房門。現在將近中午，還有一整個下午可以在附近到處走 走。走廊另一邊是Klaus的房間。我看著那扇門，最後舉起手來敲了一下。兩下 。三下。 沒有反應。他已經先走了。 asshole. 我走下樓梯，看見Klaus坐在旅館的小客廳裡，他看見了我，站起身來。高大的 Klaus站起身來－－動作又慢又輕，卻又覺得簡潔迅速。 「真慢。」他說。 好吧，只是ass。 多烏巴亞澤特位在一處狹長型的平原上，是土耳其通往中亞和伊朗的走廊。北側 是高大莊嚴的阿拉拉特山，南邊的地形則是屬於高原起點，往南一路延伸至土耳 其最大的內陸湖－－凡湖(Lake Van)。在高原起點的山脊上有一處山崖和阿拉拉 特山遙遙相望，在那裡，有屬於庫德族人獨一無二的庫德族皇宮：伊莎帕夏宮 (Ishak Pasha Palace)。伊莎帕夏宮揉合了伊朗和亞美尼亞風格，為古代的庫德 族首領所建；後來被土耳其人征服，成為僅次於伊斯坦堡的托普卡比皇宮(Topkapi Palace)，鄂圖曼帝國蘇丹的行政中心。 以直線距離來說，伊莎帕夏宮距離市區三公里遠；但加上盤桓而上的之字形山路 ，則感覺有兩倍遠。Klaus和我這次很果決地放棄了班次飄忽的公車，我們一路步 行前往。 「國境與征服(Realm and Conquest)，」 「真的，那是你最喜歡的書？」 「是啊，還有出卡片遊戲。」我隨口回答。 「卡片遊戲？你說像Brettspiel－－Board Game（桌上遊戲）那種東西？」 「類似吧。但不是大富翁那種，你玩過『卡卡城』（Carcassonne）嗎？」 「我去過卡爾卡松（Carcassonne）。」Klaus一面把路上的小石頭踢到野草裡， 一面說。 「我不知道它還是個城市。在德國？」 「是個小鎮，在法國。在法國南邊，接近西班牙。你應該去。」 「為什麼？」 「那裡很美。典型的中世紀雙重城牆被保留了下來，看起來就像卡美洛(Camelot)。」 「我小時候以為卡美洛是真的存在的城堡，你知道那部電影，有理查吉爾和史恩 康納萊的亞瑟王電影？」 「第一武士(First Knight)。」 「對，第一武士。我一直以為卡美洛就在英格蘭。或是威爾斯。」 「嘿，你知道第一本關於亞瑟王的小說是用法文寫的嗎？」 「你是說從頭到尾全法文？」 「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Klaus回答。「等一下，你什麼時候才知道卡美洛不 存在？」 「呃，卡美洛或許不存在，但是……那個看起來不就像是一千零一夜的阿拉伯皇 宮嗎？」 它真的是。伊莎帕夏宮是一座向前眺望阿拉拉特山的黃褐色皇宮，在藍天背景裡 更襯出它的神秘氣息－－深色蜂窩形石頭壘出的城牆、暗祖母綠的圓形穹頂、後 面一座條紋喚拜塔筆直插入天際。它和亞尼的遺跡有著相似的赭紅色外觀及浮雕 ，內門兩旁的獅子浮雕簡直如出一轍。 我們沿著城牆邊一條穿過庫德族廢棄村落、幾近垂直的陡坡小徑抵達皇宮門口， 發現遊客竟然出乎意料地少－－門口也只有一個小販懶洋洋地掛著各式祈福的手 編幸運帶，完全不像是一個曾被印在土耳其最高面值幣紙上的景點。根據管理員 所述，這座皇宮歷時99年才完工，而門口細膩的石雕也的確讓人嘆為觀止。 參觀完了之後我們走出來，看見那個小販正在收拾他的小攤子。他是個年輕的土 耳其小伙子，穿著一件軟呢襯衫，黝黑的面孔對我們露出友善的笑容。 「你們要走了嗎？要不要搭我的便車回多烏巴亞澤特？」他用英文說。雖然帶有 腔調，但卻是這幾天以來我們聽到最正確最正常的英文了。那頓時卸下了我的防 備心。 我看向Klaus。 「現在是白天。」他特別指出這一點。 「而且他的英文文法很正確。」我小聲地說。 事實證明土耳其人的友善好客讓多慮的我感到羞愧不已。他們天性善良健談、喜 歡交友並樂於助人，這一位穆罕默德尤其是。聊天後才知道穆罕默德竟然是凡城 大學英文系的學生，他在這裡兜售幸運手環是為了賺一點外快貼補學費。 「可以練習英文我很開心。」他說。穆罕默德的車上甚至放了一本英文版的可蘭 經，根據書頁捲起的狀況，你會以為它是一本租書店裡的海賊王。「你們要在這 裡待多久？」 「大概兩天吧。」我說。 穆罕穆德立刻自告奮勇要免費充當我們地陪。他告訴我們他以後想做一名導遊， 對外國人介紹他的國家。在他提到「他的國家」的時候，他的眼神中真的流露出 一股驕傲，那觸動了我。風土民情不一樣，導遊應該絕對不會是台灣英文系學生 的首選職業吧。 穆罕穆德提議我們應該一起吃晚餐，Klaus和我欣然同意。我們回到了市區，下車 ，這位土耳其青年竟然挽起我們的手開始向前走。 他是真的挽著我們的手就開始往前走，左右兩條手臂分別勾住我和Klaus的手臂 ，於是我們就像三人兩腳一樣地齊步走在路上。 「嗚喔。」Klaus發出這樣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對他做直腸鏡檢查一樣。 這樣的走法讓我感覺背上的精靈翅膀都快長出來了。穆罕穆德雖然比我稍矮，但 仍有一百七十好幾吧，三個大男人在路上手挽著手走路，實在讓人渾身不自在； 可是他又是那麼熱情，感覺不出一點困窘。 在這樣尷尬的狀況下我們又走過一個路口，前面竟然看到有兩個男人也是這樣手 臂勾著手臂往前走。等等。這不太對。定睛一看，在多烏巴亞澤特這條唯一的熱 鬧街上竟然到處都是手挽著手的男人們。他們是這樣手挽著手的；其中一個人可 能是把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或外套口袋裡，另一個則是把手臂穿過他「男伴」手 臂和身體間的空隙，然後把手掌輕輕地卡在對方腰上。這裡、那裡到處都是俯拾 即是。 這樣親密地手挽著手的男伴們有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也有滿臉鬍子的中年人 ，老少皆有。這景象……根本就是土耳其的卡斯楚街嘛。一時間感覺好像來到了 舊金山－－如果舊金山同志人口果真如謠言中佔城市人口15％的話，這裡的比例 就是50％了。 「Klaus？」 「什麼？」 「你的Lonely Planet裡面有寫多烏巴亞澤特是土耳其的……我不知道，格林威 治村，嗎？」 「呃，沒有，但我覺得，呃……」 「格林威治村在哪，倫敦？是怎麼樣的地方？」穆罕穆德突然問道。 我看了Klaus一眼，他睜大眼睛抖了抖眉毛，好像在說「你自己解釋」。 「呃，格林威治村在紐約，呃，是一個有很多地方，呃，大家可以聚在一起玩， 聊天什麼的，呃，是個快樂的地方。非常快樂。」只不過用的不完全是快樂 （happy）這個字。 這種聽起像是彼得潘夢幻島的敘述穆罕穆德竟然輕鬆接受了，我鬆了一口氣。但 是話說回來這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莫非這裡真的是回教世界清規深似海中的一 座小島，否則怎麼有那麼多叮噹仙子在這邊飛來飛去邊發光？我認真地端詳了離 我們最近的一對土耳其青年，兩個人看起來都很正常自然，沒有什麼「異狀」。 他們都是異性戀！ 啊啊，我突然明白了。 在保守傳統的土耳其東部同性戀是不存在的；這個詞大概他們從來沒聽過，也從 不曾出現，在這裡，沒有同性戀這種「東西」。沒有「斷背山」或是「當我們gay 在一起」這類的電影讓他們把日常中的行為分成「很gay的行為」和「不gay的行 為」。在這回教世界的一隅，感情拜把的兄弟走在一起很自然地就會互相挽著手 ，不帶慾望的成分。多麼「純淨」的Brotherhood……還是Bromance？這裡的男 人們完全不覺得世界有何錯置之處。 這真的是太神奇了。 「你原本就知道嗎？」吃過晚飯，穆罕默德向我們道別，Klaus和我步行走回旅 館，我這樣問他。「你原本就知道在土耳其東部，男生會和他們的兄弟手勾著手 走路？」 「在德國的旅遊節目上看過。」 「那真是……太詭異了。」 「很有趣啊。」Klaus說。「這就是旅行的目的：體驗不同文化嘛。」 「是啊，你發出了『嗚喔』聲。」 「不，我沒有『嗚喔』。」 「喔，你有。」 「我沒有。」 「現在才要否認已經太晚了。」 突然Klaus把他的左臂伸過來，嵌住我的右臂，然後他把自己的手插回口袋裡面。 喔，天。現在我們手勾著手了。 "See? I'm totally cool with it." 不，很熱。他的手臂像是火在燒。他的體溫沿著手臂傳了過來，肉碰肉地，我 可以感覺的到他手臂上淡色的手毛磨蹭我手臂的觸感，質地粗而發癢。為了要 維持這樣的姿勢繼續行走我們靠的更近了，我可以聞的到他身上的體味，那其 中參雜著旅館肥皂的蘭花味，但在一天步行之後蘭花已經變成一種腐朽的甜香 ，聞起來有點邪惡，有點黑暗歡愉的氣味，聞起來就像是Klaus。聞起來就像 是一個被我私自意淫已久、金髮、高大結實的德國青年應該要有的味道，汗水 和邀約的味道。 "...and we're totally blending in." 是啊，你也讓我的老二(bellend)不安分了。 我轉頭看著Klaus。他看著前方，嘴裡還在說一些垃圾話，但我只是看著他的 鬢角漸漸向下連接變成鬍渣。還有他好看的下巴。天哪，他真帥。 「……前面有家Dia（土耳其超市），要不要進去買點啤酒？」Klaus問我。 喔，當然要。今天晚上我要做的事，先有幾分醉意才好。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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