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28 天下雜誌 https://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96628 金門人對陸客經濟和金廈生活圈深信不疑，但數據會說話，中國對金門的「好」，恐怕宣 傳大於實質。陸客並非金門經濟的金雞母，金門和台灣的經濟依存度依舊無法取代。北京 統戰「入島、入戶、入心」的心戰在金門成功，讓金門成為全球面對中國因素的意義上， 值得觀照的前線。 「無聲之戰」系列報導由普立茲中心資助This series was supported by the Pulitzer Center 接續前文：【無聲之戰1】被棄守的民國前線？中共如何在金門搞統戰 「我們金門人是有奶便是娘， 誰給我奶吃， 我就當哪國人！」48歲的楊先生激動地表示 。 「假設金門讓大陸管，金門的房價、地價、收入所得一定會像香港一樣，」楊先生自認是 金門有經濟實力的「中流砥柱」，他相信金門的未來在中國，想法和他相近的同溫層，為 數不少。 記者實際探訪後發現，多數金門人其實想維持現狀，不會主動要統一但也不會太抗拒，只 是提到「一國兩制、統一」，還是敏感。即使是加入致公黨的基層民代，多數人避而不談 。 但只要不談政治、談經濟，換上「兩岸和平發展」，接受度便很高。 走在金門老街區，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旗同步飄揚，蔚為奇觀。（劉國泰攝） 「現在倡議的兩岸和平實驗區都很空泛，細節是什麼卻不清楚，」前縣府成員、曾任金門 縣工商發展投資策進會總幹事的王中聖直言，現在金酒進大陸一樣課60％的酒類奢侈品稅 ，金門牛肉和豬肉也沒有開放，大陸是否願意開放金門產品不用課稅？ 由於距離太遠再加上戰地政務，金門社會一直自外於台灣的本土化和民主化發展，幾經修 憲本質已轉變的中華民國，讓金門人難以辨識，他們在習於批判中華民國的本土派史觀中 ，找不到過往的榮光和位置，再加上地屬邊陲，藍綠皆不重視，於是和台灣社會愈見疏離 ，人心向背。 相較之下大陸對金門的溫情呼喚，讓金門人很受用。只是中國對金門的「好」，恐怕宣傳 大於實質。 金門的金雞母不是陸客 8月1日開始，中國全面禁止陸客自由行，一度還傳出禁止小三通，雖然證實虛驚一場，但 金門依舊人心惶惶，認為陸客不來首當其衝。 金門觀光處發新聞稿表示，若自由行沒跟台灣本島區隔，預估8月到明年1月將損失超過25 億台幣觀光產值；一旦連陸客團都禁止，金門將損失40萬以上觀光人次，合計35億產值。 然而，根據《天下》取得金門縣府《金門觀光旅客消費及動向調查分析107年年報》，今 年即將突破的200萬小三通人次，陸客觀光約15%，流量主要來自台商和台灣遊客。根據統 計，2017年全年陸客到金旅遊人次是30萬，滯留金門是2天1夜，低於台灣旅客38萬人次的 3天2夜。 ?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2009年到2017年間，台灣來金旅客每年從54萬人次逐年緩慢下滑到38 萬，但陸客也是在2015年才突然成長三、四倍到30萬人次，成了金門重要的觀光收益來源 。 9年下來，台灣遊客超過400萬的總量，是130萬陸客的3倍，台客消費金額也高於陸客，更 不會受到兩岸關係的政治因素影響。 事實上，台灣遊客才是金門觀光業穩定的來源。 陸客消費品項也很集中。譬如自由行陸客最愛來掃的貨，如面膜、保養品和奶粉等，都是 在屈臣氏、康是美、家樂福消費。另外還有做陸客生意的旅館、旅行社、遊覽車、電動機 車行，或是特產店如一條根、貢糖、牛肉乾等獲益外，金門在地經濟活動依舊不活絡。 自由行陸客多半會來金門兩天一夜，租電動機車遊金門。（林怡廷攝） 金酒九成銷往台灣市場 前民進黨籍議員陳滄江認為，金門不能一直依賴小三通和陸客觀光，要有約15萬常住人口 創造內需。他也觀察，陸客在金門消費不多，反之金門人挹注廈門經濟更多，「金門人假 日寧可坐船去大陸消費、旅遊，很多人透過小三通去廈門是為了收房租，6萬台商在廈門 ，錢都流到對岸去了。」 縣府的《金門觀光旅客消費及動向調查分析107年年報》指出，根據廈門市政府非正式統 計，金門人在廈門至少購買4000套以上房地產，超過100億的資金流入。 而金門的金雞母、重要財政來源金酒，銷往台灣市場就佔九成。金門縣議員董森堡指出， 根據金酒公司2019年的營銷管理報告，今年大陸市場的業績目標是12.5億台幣（2500萬人 民幣），金酒每年約120億元的營業額，僅約一成是銷往大陸。（延伸閱讀：60年前被逼 辦酒廠，今日營收破百億 金門不甘只靠高粱酒） 金門的重要財政來源金酒公司，九成銷往台灣市場。（劉國泰攝） 若以客觀數據檢視，台灣遊客、中轉台商、金大學生的經濟貢獻大於陸客，金門對台灣的 經濟依賴高於中國，但長期政治宣傳的結果，讓金門人深信不疑，認為中國才是救贖。 簡而言之，心理上的影響遠大於實質效果。「金門人的心理狀態，可說是台灣，甚至全世 界的縮影，」著有《冷戰下的金門》、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主任宋怡明（Michae l A. Szonyi）越洋受訪時分析，金門已不是地緣戰略的前線，但確實是國際社會了解中 國崛起對周邊國家和地區引起矛盾的觀察點，在這個意義上，金門是很重要的世界前線。 「當金門、台灣、東亞到全世界，都認為只有中國市場是經濟唯一解藥，雖然不該把雞蛋 放在同個籃子裡是硬道理，也沒有任何經濟領域只有中國市場才能活下去，但這個心理很 難改變，很多亞太國家有一樣的現象，」宋怡明說。 宋怡明認為，當年金門可以保住，是基於三角關係的平衡：美國中立、蔣介石不想放棄、 毛澤東不想拿下，北京從來都是意在台灣、不在金門，但時至今日，拿下金門不具有實質 戰略意義，對台灣社會的心理卻有震攝的政治效果。 金門水頭聚落的洋樓得月樓，推出熱銷商品「毛澤東奶茶」。（黃明堂攝） 展開「一國兩制」去敏感化工程 因此，當「兩岸和平發展」的經濟依賴論已被金門人廣泛相信，「一國兩制」的去敏感化 工程，最適合在金門先試先行。 年初蔡英文強硬回應習近平一國兩制，郭台銘、韓國瑜都在6月香港爆發「反送中」抗爭 後也堅定表示反對，陸委會8月1日公布例行民調，高達近九成（88.7%）台灣民眾不贊成 「一國兩制」，成為藍綠都反對的台灣選舉票房毒藥。 但相較之下，金門的政治人物卻勇於表態得多。 昔日的戰地成了觀光島，但兩岸和國際局勢變化下，金門又該何去何從？（林怡廷攝） 3月補選當選的新科立委陳玉珍，6月質詢新任大法官時，提及中華民國憲法規範台灣地區 和大陸地區，本屬一個中國兩個制度，不要將「一國兩制」視為毒蛇猛獸。 她所說「金門是福建省金門縣，台灣是地名」的直白言論，引發網友論戰，成為全國焦點 。 「中華民國事實上已經實行『一國兩制』，台灣是民主制度，大陸是共產制度、憲法規定 就是這樣，民進黨不滿意可以修憲，」陳玉珍受訪時直言，「再說我們為何這麼沒志氣， 不能說一個中國是用三民主義統一中國？」 去年提出「金廈生活圈 一國兩制先行」也一度成為話題的前副縣長、新黨秘書長吳成典 也強調，金馬有長達36年是軍方接管的戰地任務時期，有自己的貨幣、出入境證。小三通 、人民幣兌換開放都是從金馬開始，「金門、馬祖一直都是一國兩制。」（延伸閱讀：同 樣有小三通、還開了日貨免稅店，馬祖的陸客吸力為何輸金門？） 台開集團取得金門最大BOT案，「金門風獅爺商店街」於2014年取得免稅商店執照。（劉 國泰攝） 不同脈絡、不同概念的同樣名詞，一直被提及，脫離現實在虛的憲法概念上打轉，造成的 效果恐怕正是統戰「入心」的心理戰一環。（延伸閱讀：中國步步攻心，習近平送「禮物 」，台灣該怎麼接？） 「現在談的一國兩制像是偷換概念，」金門出生、台灣長大，近年回金門發展，28歲的李 京松（化名）認為，親中派一直用中華民國憲法來對接北京論述，但此一國兩制非比彼一 國兩制，事實上是玩文字遊戲，刻意將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混為一談。 刻意混為一談的背後目的，似乎不言可諭。一位藍營兩岸幕僚年初向記者分析，比起一國 兩制的負面爭議，北京更擔心台灣不討論，他們認為政治人物應該要「帶領羊群，而不是 被民意帶著跑。國民黨不敢提敏感詞，也是北京很不滿的地方，「因為只要有討論就可以 去敏感化，讓台灣民眾慢慢習慣『統一』和『一國兩制』，才是真正目的。」 ? 離中國愈近，言論愈不自由 政治人物有議題設定，為了爭取全國曝光度聲量大，但也造成台灣主流輿論對金門的不滿 和不諒解。 事實上，金門有一群多數是認同台灣價值的金門青年。 金門的世代差異以40歲為分水嶺，年紀愈大愈親中，愈年輕的人，價值觀和認同愈接近台 灣同輩人，多半是「華獨」（編按：台灣已是主權獨立國家，國號為中華民國）、支持同 婚和關心香港，不少人表示一旦香港被鎮壓，一國兩制正式破產，會選擇離開金門。 「金門是台灣的前線，承受中國因素很直接。這裡深藍、親中，再加上人際網絡小，會有 很多自我審查，希望拿捏在中國與台灣平衡的位子，已經是一種奢求，」幾位不願具名的 金門人坦言。 「金門因為地緣血緣所以親中很自然，但過去不大有人談統一，現在聲量愈來愈大，」哈 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主任宋怡明說。（劉國泰攝） 他們指出，全面親中的金門宗親、宮廟、縣府在地方上很有影響力，甚至曾發生統派因立 場而打人的暴力事件，最終卻被壓下。原以為統獨是言論自由，互相尊重相安無事，但實 際上是，僅僅堅持過去中華民國的反共底線，都擔心破壞地方關係影響到生存，而必須沉 默。 「金門因為地緣血緣所以親中很自然，但過去不大有人談統一，現在聲量愈來愈大，」20 01年到2013年間頻繁來回金門做田野研究的宋怡明發現，變化就在這五、六年。 他觀察到，金門面對中國崛起帶來的衝擊，不僅是經濟和政治影響力，連價值觀如環保、 發展思惟、言論自由等，金門面積小且更加緊鄰中國，挑戰比台灣巨大。「譬如通水議題 ，也有金門青年訴求先檢討本地水庫效能，做好集水工作，而非一味依賴中國，但這個聲 音在金門主流社會被淹沒。」 金門的馬山距離對岸的角嶼僅1.8公里，是兩岸最近的距離。（林怡廷攝） 金門人對中華民國是很有情感的 愈來愈一言堂、進步價值被侵蝕讓許多人憂心，但金門人真正在乎的是台灣人輕言放棄。 35歲，辭去科技業高薪工作回金門擔任議員助理的吳偉國印象深刻，2003年到台灣念大學 時，台灣同學會尊敬在前線守護國家的金門人。但2009年念研究所時，同學對金門人的印 象變成金酒和地主，親中、想統一，現在網路上也充斥這類言論，他很在意這種被共同體 排拒在外的感受。 「雖然現在金門和中央分別是藍綠執政，但中央民代應想辦法強化金門與台灣的連結，而 不是強調差異來分化，」吳偉國語重心長。 「金門人對中華民國很有情感的，我們害怕的是被拋棄，」41歲的無黨籍議員董森堡解釋 ，由於金門和馬祖屬於海峽中線的另一邊，不在「台灣關係法」的中美協防範圍，再加上 過去的「金馬撤軍論」，讓金馬長期有「棄嬰情結」。 北山斷崖上的播音牆對準廈門，日夜放送著鄧麗君當年的心戰喊話：「我很高興今天可以 站在祖國的第一前線，我希望大陸同胞也可以和我們享受到一樣的民主和自由……」（林 怡廷攝） 中華人民共和國包圍的「小中華民國」，將何去何從？ 然而，如果兩岸關係正處於專家所說「1949年來最危險的時刻」，金門又該何去何從？ 從事邊境研究的暨南大學東南亞系助理教授趙中麒認為，台灣缺乏陸地國家的邊境理解和 治理經驗，金門、馬祖一樣有邊境人民流動的正常狀態，但在目前兩岸特殊現實下，很容 易被有色眼鏡看待。 「金馬是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全面包圍的小中華民國『飛地』（enclave），」趙中麒分析 ，客觀距離已經離台灣很遠，而現在的台灣認同中又不重視金馬，人心自然疏離，除了主 權國防外交外，多理解金馬人的心聲，讓金馬高度自治或可減緩政治效應。 「多數金門人都有家人、置產在台灣，在台有50萬金門人，金門和台灣是生命共同體，中 央政府應該更信任金門一點，」陳滄江建議，金馬需要的不是自經區，而是將在制度法上 提升位階，利用其特殊位置，授權地方政府代表中央和對岸做「地方事務性協商v。 「只要不涉及統獨主權國土等等A包含垃圾問題、豬瘟、越界捕魚、越界採砂等問題， 過去需要中央部會參與的談判事務，現在全面停擺，但實際上是影響到金馬，何不用金馬 和對岸的關係，來當作兩岸談判的突破口？」陳滄江提議。 台灣本島應更重視金馬，但當意識形態不同的中央和地方沒有互信，要如何拿捏自治與國 安的平衡，需要執政者的智慧；另一方面，金馬地方政府除了呼應北京論述和經濟依賴思 惟外，能否善用台灣民主體制和與對岸的良好關係，提出獨特的發展願景，成為兩岸真正 的「飛地」？ 不知多少金門人還記得北山播音牆的鄧麗君喊話。這個曾經的心戰前線，望向大海、對準 廈門的大喇叭，日復一日地放送《甜蜜蜜》，以及鄧麗君對「大陸同胞」的溫柔勸說： 「我很高興今天可以站在祖國的第一前線，我感覺非常快樂幸福，我希望大陸同胞也可以 和我們享受到一樣的民主和自由……」 在疾風斷崖邊，歷史的對立面在今日顛倒錯置，老鄧的「一國兩制」已盤旋在金門上空， 而小鄧的甜美之聲依舊橫跨時空，「唯有在自由民主的生活環境下，才有實現個人理想的 機會，也唯有全體青年都能自由發揮聰明才智，這樣的未來才能充滿光明希望。在這裡祝 大家身體健康，民主萬歲。」（責任編輯：洪家寧） 本文作者林怡廷以「無聲之戰The Silent War」報導計劃獲選為普立茲中心（Pulitzer C enter）Persephone Miel fellowship2019年度獎助記者。此項目2010年成立以來，每年 資助一位非英語系國家記者從事該國／區域的重要議題深度報導，林怡廷是第一位獲選的 台灣記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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