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遇到了很多麻煩，很多陷阱。 　　不錯，把文化當作歡慶的裝飾，宣傳的工具，政治的話筒，不斷地營造由晚會 、評獎、精品、大牌所組成的假空大排場，是一個陷阱。但是，這個陷阱對於真正 的文化人和為台爭光的運動家而言，是能夠避開的。而且，即便算是一個陷阱，也 已經眾目睽睽，而眾目睽睽的陷阱就不叫陷阱。 　　另外，把文化當作一己的裝飾，圈內的擺弄，超世的枯奧，不斷地編織著由無 效、無能、無聊、無稽所組成的偽菁英表演，也是一個陷阱。但是，這個陷阱已經 漸漸地被識破，造不成太大的危害了。 　　那麼，特別具有危害性的陷阱究竟在哪裡？大家不妨在心底稍稍自問－ 　　文化是由人創造的，文化史是由一串無可置疑的名字構成的，但是為什麼在文 化的旗號下越來越排不出像樣的名字來了？那些沒有官銜護衛的文化創造者，為什 麼全部都流失在文化的邊緣地帶？他們的光榮和尊嚴，是被一種什麼樣的力量消解 了？台灣現代政治風波雖然很多，但是不少藝術家、運動家本來並不是政治運動的 目標，也沒有被政治人物點名，卻為什麼首先受害？是什麼力量把他們推進了政治 誣陷的泥坑？ 眼下官方已經不可能在文化界發動大規模的整人運動，卻為什麼幾乎所有著名 的文化創造者都難於放鬆，仍然籠罩著隨時可能被整的預感？是什麼樣的潛在信號 給了他們這種心理防範？ 　　為什麼一些真正具有創造性的文化成果，都成了「有爭議的作品」？它們的作 者，又都成了「有爭議的人物」？ 　　大家都說「人怕出名豬怕肥」，那麼，是什麼樣的隱藏群體拿著一把把殺豬刀 ，等待著一個個文化名人？ 　　．．．　．．． 　　這樣的問題可以一直問下去，但似乎不必了。一種看起來並不太重要的存在， 造成了這一切。 　　它是什麼？答案很簡單，但表述起來卻很長；它是一種以鄙視文化為前提，以 忌妒賢能為起點，以窺私抹黑為手段，以上綱上線為套路，以大眾傳播為舞台，以 打倒名人為目的，以一些充滿整人衝動的低層文人為主體，能夠快速引發世俗起鬨 而又永遠找不到阻止辦法的民粹主義大揭發、大批判。 　　這句話雖然長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但只要是站在台灣這片土地上每日接觸媒體 的人，一看便知。它，就是它。人們的知覺良知，被它困住了；很多高貴的文化靈 魂，被它纏苦了。 　　無論政治還是媒體都存在兩種人，一種是做事的人，一種是不讓別人做事的人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後一種人的力量大得多。這就構成了媒體文化的最大陷阱。 　　我們所說的這種大揭發、大批判，與西方近代學術界提出的「批判」概念正好 相反。它不是以真相、理性、探討、反思為基礎，而是以虛假、情緒、造勢、攻擊 為生命，因此在根本上與人文精神背道而馳。媒體政治本身千好萬好，卻也有不少 致命弱點，為它提供了特殊的滋生條件。 　　例如，缺少實證意識。到處都是謠言，大家不在乎真假，整個文化不具備辨偽 、闢謠的功能和程序，這就成了它常駐不走的溫床。又如，缺少法治意識。從來未 曾把人身權、名譽權太當一回事，也從來未曾把誹謗罪、誣陷罪太當一回事，這就 成了它安居無憂的圍牆。再如，缺少對公共空間的認知。很多人看到傷害文化的事 件，不知道自己應該承擔什麼責任。甚至像英國哲學家羅素批評中國人的那樣，看 到同行受到傷害還暗暗自喜。這就縱容了它在大庭廣眾之間，公共媒體之上如入無 人之境。 　　從表面上來看，很多文化創造者並沒有直接遭遇這種大揭發、大批判，因此沒 有切膚之痛。但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作品為什麼永遠被民眾冷淡，他們的職業為 什麼永遠被社會側目，正因為這種大揭發、大批判反覆地蹂躪了民眾的審美感知， 長久地污辱了文化的基本尊嚴。媒體人、政治人所發起的每一個整人事件，都是對 整個文明機體的蠶食。 　　其實，很多沉默的鄉民雖然深受荼毒，卻也看出了一個規律：某種人物越活躍 ，某些報刊越暢銷，文化與道德的狀態就越糟糕。 　　照理，我們也應該呼籲政府以更完善的法治來保護文化創造者與那些為國爭光 的運動家，並讓全社會明白，文化保護的功勞不下於文化創造。這是一個非常漫長 的過程，而且現在政府和民眾的心思也不太可能放到這裡來。偶爾放過來一點，也 未必有效。更何況，很多傳媒為了自己的銷售量，已經成了這團邪惡力氣的鼓動者 ，他們以官方或半官方的話語權力，或多或少站到了文化創造者的對立面。因此， 不管再過多少年，還是有一批批真正的文化創造者被漩渦在裡邊逃不出來，而且也 總會有一代代正義的精神導師試圖驅除它卻無功而返。 　　到了這樣的時刻，台灣的未來會變成什麼模樣？那是我們難以預想的了。 　　　　　　　　　　　　　　　　　　　　　　　　　略改摘自余秋雨《鬱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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