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台大椰林] 作者: MorgonKara (摩宮迦羅) 看板:Comics 標題: 求道1 （評棋靈王） 時間: Wed Dec 27 23:46:07 2006 「棋靈王」是講述一個原本對圍棋一竅不通又沒興趣的少年，因為被一位古代 棋士的幽魂附身，啟發他對圍棋的天分與熱情，一路過關斬將，邁向職業棋士之路 的故事。 從故事結構來看，「棋靈王」是一部屬於「格鬥」性質的漫畫，故事情節的開 展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擂臺賽，內容勵志熱血，主角打落牙齒和血吞，艱苦奮鬥， 擊敗難纏的對手，摘下勝利的桂冠。如果把「圍棋」這個題材換成拳擊、足球、劍 道……甚至是品酒、壽司……等等，似乎並無差別。 果真如此，「棋靈王」似乎注定了會失敗，由於它具有先天上的弱點：首先， 圍棋對弈不比拿著刀劍砍殺，缺乏動作上的爆點；論題材的知識性，敘述品酒與廚 藝的時候可以掉書袋，提供一些資訊給讀者（無論他們是否能夠吸收），然而關於 「圍棋」的知識就無法如此呈現，對圍棋外行的讀者，必定看不懂對弈中的盤面， 又如何感受廝殺的戲劇張力？ 所以當「棋靈王」漫畫於1999年5月在集英社旗下週刊「JUMP」連載時，並不被 業界看好。結果卻是跌破不少人眼鏡。 所有的故事，都在表現人生。 這句話並非意味一種齊頭式平等，而是故事的展開本來就是人的動態發展流程 ，故事的概念就是人生的隱喻。 只不過，人生並非只有單一面向。 一部格鬥形式的作品，例如拳擊漫畫，故事的概念通常視人生為一場戰鬥。換 作品酒的漫畫，便視人生如美酒，品嚐起來各有不同滋味。 拳賽也好美酒也罷，雖然是不同的象徵，卻都是人生的隱喻。一部作品採用何 種題材作為象徵，會決定反應人生的何種面向。 「棋靈王」選擇圍棋作為題材，雖然冷門不被看好，或許是誤打誤撞，作者在 無意間選擇了一個最深刻的隱喻。從結果論，的確是個高招。 圍棋與其他棋賽不同。象棋、將棋與西洋棋的棋子都分階級與強弱，性質與功 能大不相同，訂出的規則較複雜。 相較之下，圍棋的規則簡單許多，標準棋盤共有三百六十一路，棋子只分黑白 ，基本上下在哪裡都可以，沒有特別限制。 所以，圍棋的棋子不分大小，一律平等，於是每一顆棋子的價值，便取決於「 時」與「空」兩項條件。能夠成為強子或弱子，端看被下在第幾手，落在哪一個位 置，與其他棋子的對應關係。在對的時間，站在對的位置，發揮己身最大的功能。 在什麼時間點，站在什麼位置，決定了「棋子」自身存在的意義。 如果將棋盤視為造物主創造的宇宙，人類便是受一顆顆受命運擺佈的棋子。 神明創造人類，目的只是作為聽命的棋子嗎？ 人類自身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棋靈王」正是一個講「存在」的故事，所以它帶有「鹽味」。 何謂「鹽味」？「奧義書」上有一則小故事： 徒弟向師父問「道」，師父說：「把這把鹽放到水中，然後明天再來。」 徒弟照辦了。 第二天，師父吩咐徒弟說：「把昨天放到水中的鹽拿來。」 徒弟向水中看去，再也看不到鹽，它已溶解於水中。 師父又說：「從這邊嚐水，它的味道如何？」 「有鹽味。」徒弟說。 「再從那邊嚐嚐，味道如何？」 「還是鹽味。」 師父說：「再到水中去找一次鹽，然後來見我。」 徒弟照辦，然後對師父說：「我看不到鹽，我只看到水。」 師父說：「同樣地，你看不到道，但事實上它已在其中。」 ★英雄之旅 傳說中的英雄通常是某種事物的創建者，例如新時代的創建者，新宗教的創建 者，新城市的創建者，新生活方式的創建者等。為了發現新的事物，人們必須離開 舊有環境，而去尋找像種子般的概念，一種能醞釀帶來新事物的觀念。 —坎伯《神話》 當一個人開始反省自身存在的意義，便注定踏上歷險旅程，接受英雄的試煉。 所謂的「英雄」是能夠瞭解，接受並進而克服命運挑戰的人，也是「恩賜者」 ，他的歷險不是他個人的事，而是整個社會，甚至是整個宇宙的大事件，因為當他 完成神聖的使命，心理層面獲得成長，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後，他心中的影像、觀 念和靈感，會使得走到盡頭的舊社會起死回生。 歷險，就是進入一個未知的新領域，新領域有別於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充滿 原始的生命潛能，以及部分被壓抑的自我。在奇幻故事中，新領域是充滿魔法與怪 物的異世界，藉此隱喻我們人類的內在生命。 陰暗的倉庫與閣樓，每每總是英雄之旅的起點，進藤光在爺爺的倉庫中發現了 古董棋盤，意義如同「納尼亞傳奇」中的魔衣櫥。他發現了—或者說是他身不由己 掉入一個前所未有的新世界。 在「棋靈王」中的新領域，當然是指圍棋的世界。 寄宿在古董棋盤上的古代棋士幽魂—藤原佐為，從此附身在進藤光身上，他所 扮演的角色一如但丁「神曲」之中，帶領但丁遊歷地獄的嚮導，羅馬詩人維吉爾。 維吉爾對但丁說： 那麼，為了你自己好，我想最好是你跟著我，我將成為你的嚮導，帶領你往前 到永恆之地。你將看到古代的靈魂在無盡痛苦中嘗試，聽到他們的悲嘆。 在「神曲」中，但丁跟一般尋寶屠龍救公主的英雄不同，他因為不瞭解自己而 陷入人生的瓶頸，他需要全面的視野，站立在超越一切的高度，「看見」生命的目 的，所以他既是英雄也是朝聖者。 同樣的，進藤光在圍棋之路上既是英雄也是朝聖者，更不幸的是，一開始他毫 無自覺，所以他需要的不僅僅是個嚮導而已，必須是供他冥想圍棋之道的「圍棋之 神」。 在「棋靈王」故事裡附身進藤光身上的幽魂不是日本圍棋史上鼎鼎大名的棋聖 —本因坊秀策，而是憑空杜撰出一個平安時代的無名棋士藤原佐為，這一點頗為耐 人尋味。 大凡這種出現「附身」模式的故事，多半是古代的英雄豪傑因為莫名其妙的恩 怨情仇被搞得死不瞑目，故而重新投胎轉世，要在現代結算過去的各種爛帳，身為 主角只能被亡魂牽著鼻子走，只能陷入一大串血腥的廝殺，大喊熱血的口號，毫無 靈性成長的空間。 是「神」就不可以是「背後靈」。 在神話學中有個主題—「永恆的少年」，心理學家榮格也提出一個相對應的原 型—聖童。聖童是創造力與再生的象徵，引導人類走向個性化，代表全部的自我（ 包含意識以及無意識的自我部分），純潔無垢，幼稚脆弱，卻又不容侵犯，具有強 大的轉化力量。任何人與聖童接觸會大大降低自我膨脹感，以及對自我膨脹感的依 賴。這一類角色最出名的例子就是聖修伯里的名著—「小王子」。 佐為在「棋靈王」中被設定成年輕漂亮中性的外貌，孩子氣的個性，即是「永 恆的少年」形象（與實際年齡無關）。在故事中與佐為交手過的棋士，都幾乎徹底 地被改變，最明顯的當然是塔矢父子兩人，尤其是塔矢名人的脫胎換骨（倉田六段 評他在十段賽中最後一戰的棋風完全不像以往的他，變得年輕而令人玩味），就是 聖童力量的最佳證明。 佐為在「棋靈王」中的地位，是圍棋之神的位階。他在平安時代戲劇性的含冤 而死，是一個生動的殉道者象徵。時間在他身上凝結，他不曾留名青史，沒有頭銜 ，唯有實力，是偉大純粹的「存有者（being）」。他的「現身」是文明的開端。 不過這位神明頗沒尊嚴，跟阿光名分是師徒，卻得幫徒弟寫社會科作業，百般 討好以乞求帶他出門下棋，有時會耍脾氣鬧彆扭，完全是小孩子。 其實這也是神明的另一種面向。 我想如果你走在一片開滿了紫色花朵的田園裡卻沒有看到它們，那上帝一定會 很不高興。如果祂生氣怎麼辦？我問。喔！那就另當別論囉！人們以為做上帝喜歡 的事來取悅祂，以為上帝只在意這一點。但是任何世間的傻瓜都知道祂一直試著要 取悅我們……妳注意到樹一直在儘可能地努力要吸引我們的注意嗎？就只差沒走給 我們看了！ —「紫色姊妹花」 上帝或神明不需要被想像得有多好，有多威嚴。人類不需要嘗試取悅上帝，不 需要把祂擺得高高在上，不需要費盡心思學著像祂，不需要為祂打遍天下殺紅眼睛 拼個你死我活，沒有什麼東西特別需要被證明，也不需要刻意贖罪。 人只要好好活著，全面活出自己，活在與他人、與世界的美好關係之中，那就 行了。 這就是英雄的任務。 ☆待續☆ > -------------------------------------------------------------------------- < 作者: MorgonKara (摩宮迦羅) 看板:Comics 標題: 求道2 （評棋靈王） 時間: Wed Dec 27 23:49:47 2006 ★要有光 太初，神創造天地……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美好的。他把光、暗分開；稱光為晝 ，叫暗為夜。 經過晚上和早晨，就結束了頭一日。 —《創世紀》1:3~5 在聖經中開宗明義，上帝創造世界的大工程，是以召喚「光」開始的。 「棋靈王」這部作品隱約透露了日本圍棋界的現況。日本圍棋人口衰退，中韓 兩國的圍棋風潮正盛，高手輩出，實力顯然已大幅超前，日本棋士參加國際棋賽的 成績只能算差強人意。如果形容日本圍棋界正處於「黑暗時代」，其實並不為過。 在西方文明史上，有一段相當漫長的黑暗時代，然後經過「文藝復興時期」獲 得「再生」，到了十七十八世紀被稱為「啟蒙的時代」，也被稱為一個有「光 （light）」的時代。 西方語言中的「光」有多重概念，「光」代表啟明，劃分晝夜的尺規，在一片 混沌失序的黑暗中，「光」為人類劃出生存的空間。唯有在「光」之中，人類才能 發現自身的存在、價值和尊嚴。所以在世界上諸多民族的神話中，「光」被視為神 明賜予人類的禮物，希臘神話中則是被普羅米修斯從奧林匹亞偷盜而來的火種。 進藤光就是一顆火種，「棋靈王」的故事暗示他將使日本圍棋界獲得「再生」 ，走出「黑暗時代」，進入一個新的「有光的時代」，這一點毫無疑問，也再次顯 示「棋靈王」故事虛構一個無名棋士藤原佐為來當進藤光的指導者有多麼高明。 如果「棋靈王」的設定如同一般模式，讓本因坊秀策當附身進藤光的鬼魂，這 就陷入了「擬古主義」，以為回歸到舊時代才是美好的，所以一切都要復古，沒事 歌頌一下秀策所處年代日本圍棋的盛景與榮光，拼命追憶，努力重現老舊的事物， 那就別提開拓新時代了！ 做為火種的進藤光，面對命運的召喚，一開始並未察覺，不明白佐為附身在他 身上的意義，他是一個毫無自覺的天才，或許這也是他的幸運之處，也是「棋靈王 」故事不可思議之處。 （就這一點來說，進藤光還真像「陰陽師」漫畫版中的源博雅，個性純真，老 是狀況外，備受上天呵護寵愛卻毫無自覺的幸運傢伙！） 多半的英雄都會擁有跌下萬丈懸崖之後不但毫髮無傷而且還意外遇到貴人獲贈 密笈練就絕世武功的狗屎運，進藤光也是，但他的圍棋之路是一步一腳印踏實走來 的，儘管他比常人所花的時間縮短許多。 有「棋神」佐為常伴左右，進藤光心無旁騖，走上天命的道路，像強力的磁場 ，風暴的中心，一切相關的人事物都被捲進來，不斷促使他向前邁進，即使他會後 悔想脫身也來不及。 首先被捲進來的，自然是塔矢亮。 與進藤光相比，塔矢亮則是覺醒得太早。 塔矢亮是個早熟、懂禮貌，一望即知出身良好家世的孩子，從兩歲開始接受父 親塔矢名人的圍棋菁英教育，自己也非常用心努力，小學六年級就具備職業棋士的 水準，周遭大人也因為他的父親對他另眼看待。 塔矢亮背負眾人高度的期待，沒有同年齡的朋友，他內心深處隱約感到不滿足 ，對世界產生一定程度的疏離感，空虛而缺乏生氣。所以他對於職業棋士考試一再 拖延，似乎有所等待卻又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這是由於他並非透過「棋神」，而是透過「受選神」而覺醒。 所謂「受選神」（Idam）是「願望神」，這種神並不存在，祂是根據你的人生 目標做出選擇的假神，只是一張虛擬的圖像。如果你將祂視為你的神，祂就幫助你 完成人生目標，成為人生的引導者。簡單的說，如果你努力想成為郭台銘第二，郭 台銘就是你的「願望神」。 塔矢亮在認識進藤光之前，心中沒有「棋神」，但有一位「願望神」，塔矢亮 的「願望神」當然是他偉大的父親塔矢名人。 如果說佐為是「棋神」，塔矢名人就是「棋王」，擁有眾多最高頭銜於一身， 令人望之生畏，擁有絕對權威的帝王，是父權的象徵。 上述說法聽起來是負面評價，其實我個人在「棋靈王」故事當中最欣賞的角色 就是塔史名人。他是帝王但並非暴君，他是正人君子，言出必行，輸給佐為就自動 引退的豪氣，承諾進藤光會保守sai的秘密，結果連自己親生兒子都隱瞞，讓人五 體投地。難怪命運挑選他而非會耍小手段的桑原本因坊，跟佐為下了那一場曠世名 局，因為只有塔矢名人才有資格與「棋神」聯合為進藤光開啟奧秘的知識。 話說回來，父權的象徵，也就是必須打倒的對象，塔矢亮蒙受父親的庇蔭，對 父親的高度認同潛藏著伊底帕斯情結，他把自己變成父親的小小複製品，總是一臉 嚴肅。讓人懷疑他曾經覺得圍棋好玩過。 比較兩組師徒的相處模式，佐為與進藤光這一對師徒不像師徒，佐為百般討好 阿光，不惜幫他寫作業，時而胡攪蠻纏，乞求阿光帶他出門下棋。而塔矢亮面對不 苟言笑，難以取悅的父親，總是畢恭畢敬戰戰兢兢，即便心中有疑問卻多問一句也 不敢。 當「棋神」佐為透過進藤光在他面前現身，與他下第一局棋的時候，他的自信 徹底瓦解了。塔矢亮自己的形容最貼切：「彷彿從高處衡量我——」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透過進藤光，塔矢亮在那一瞬間所瞥見的高處，正 是超越塔矢亮的已知世界之外的未知奧秘世界。 進藤光則是一盞路燈，為許許多多像塔矢亮這樣的棋士們照亮通往那個未知奧 秘的道路。 ★我是誰？ 塔矢亮雖然是與佐為交手，但眼中所看見的對象則是進藤光，同年齡的孩子竟 然有與名人父親不相上下的棋力，頓時讓他的自信心與自尊心大幅動搖，也證明那 是大人為他堆砌出來的自我膨脹感。 無法以一句「瑜亮情結」形容進藤光與塔矢亮的關係，其實他們的情況比較類 似電影「阿瑪迪斯」中的莫札特與宮廷樂師薩里耶瑞。 薩里耶瑞是一個虔誠的教徒，生活嚴謹自律甚嚴，因為他原本出身在一個與音 樂無緣的鄉下家庭，從小他一直向上帝祈禱，如果能夠讓他當上心所嚮往的音樂家 ，他發誓會當一輩子好人，終身作上帝謙卑的僕人，這是一種交換。因為他父親戲 劇性的猝死（就發生在他眼前），而使他的願望得以達成，不由得使薩里耶瑞更加 虔誠與敬畏上帝，徹底遵守他與上帝立下的誓約，過著清教徒般的生活。 但是當他見識到莫札特耀眼的才華之後，他徹底崩潰，因為他無法服氣，為什 麼上帝會將絕世的才華給了一個任性妄為的浪蕩子，而不給像他這麼勤懇生活的好 人。 這也是塔矢亮遇到進藤光之後產生的疑問。 關於這個疑問最接近的答案記載在聖經的約伯記當中，約伯的故事給世人的教 訓—愛神是愛祂自己，而非為了祂的賞賜。 或者應該推論到更高一層的境界，愛「神」是為了求「道」，因為愛「神」畢 竟也只是求道之路的過渡，「神」本身並不等於「道」（耶穌說出自己是道路真理 生命這句話，事實上無法成立，也無法證明他是神，正如同神學上的辯證無法取代 信仰），就算佐為是「棋神」，但他也不等於是「圍棋之道」。 佐為在平安時代是死在權力鬥爭之下的犧牲者，心裡不可能沒有怨恨，然而經 過千年漫長歲月的淘洗，俗世中種種貪嗔癡早已遠離，他對圍棋的感情不帶一絲雜 質，唯有如此他才有資格作為「棋神」，以及阿光的指導者。 在番外篇之中，塔矢亮與進藤光第一次相遇的當天早上才獲得父親塔矢名人的 讚賞，約定下次對弈可以少讓一子，讓塔矢亮雀躍不已，沒想到下午馬上就被進藤 光（其實是佐為）的棋力打了一巴掌，心情頓時從天堂落入地獄。那一天肯定是他 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天。 塔矢亮熱愛圍棋嗎？他努力鑽研圍棋，小小年紀放學後不跟同學去玩，而是乖 乖到棋社去報到，難道不是因為他想表現給父親看，獲得父親的讚賞嗎？唯有名人 父親的肯定，他才能確認自身的存在價值嗎？ 對其他棋士而言，圍棋是什麼？他們每一個人在圍棋世界中存在的意義又是什 麼？ 進藤光的出現，以及網路上匿名高手sai的出現，無不迫使他們重新面對這個 古老的問題： 「我是誰？」 塔矢亮、和谷、越智、伊角……甚至緒方九段和塔矢名人皆是如此。 ☆待續☆ > -------------------------------------------------------------------------- < 作者: MorgonKara (摩宮迦羅) 看板:Comics 標題: 求道3 （評棋靈王） 時間: Thu Dec 28 13:17:20 2006 ★要變強 塔矢亮與進藤光之間的差異並不僅於此。 關於圍棋，塔矢亮幾乎掌握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家中往來無白丁」 ，都是有實力的職業棋士，每天放學去自家開的棋社報到，就連學校的圍棋社的設 備師資都是第一流。 相較之下，進藤光的親友中除了一個愛吹牛的爺爺，跟圍棋似乎八竿子打不著 關係，父母又好像採放任主義，不過這也是進藤光的運氣好得不可思議。 在小說「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的男孩，原本父親讓他受教育是希望他擔任神 職，但當兒子表示想去旅行，所以要當牧羊人，做夫親的沒多說什麼，給了兒子買 羊的錢。 進藤光自始至終沒有什麼外在的壓力（職業棋士考試過關之前他並不受矚目） ，也沒有遭遇什麼阻力，一切都彷彿理所當然，唯有如此，他的選擇必須出自內心 的真誠，是他自己真心想要，並不是由於賭氣，也非大人的影響。 進藤光對圍棋的想法很單純，剛開始他只是為了安撫附身的鬼魂，回報社會科 家教的恩情，才會做佐為下棋的「工具」。然而面對塔矢亮與塔矢名人的眼神，他 開始覺得不甘心。 「討厭！好像只有我被排除在外……」 這種感覺現代人應該不陌生，面對自己生活其中的世界，往往覺得像個局外人 ，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充滿無力感和疏離感，卻失去方向感，焦慮如影隨形揮之 不去。 作為一個人，卻沒有活著的感覺，不瞭解本身的行動具有什麼意義。 追尋存在的意義，找回活著的感覺，把生命放回該在的位置，是英雄歷險的課 題。 想找對生命的位置，要先學會「觀看」，而「觀看」也取決於位置，在高山上 觀看可以望見地平線，站在月亮上觀看可以看見整顆漂亮的蔚藍色地球。 這就是「要變強」最重要的理由。 在格鬥式漫畫故事中無不再三強調「要變得更強」，但是變得更強又是為了什 麼目的？爭強好勝只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能力，表示自己比別人優越，那麼戰鬥就變 得虛假，不知道為何而戰的人，只是一名暴徒而已。 嗜殺成性的格鬥型漫畫故事裡，輸家永遠都是壞蛋跟惡棍，唯有主角才代表正 義（雖然有時會讓輸家有機會做心情告白，掰一些引人同情的理由，例如我是被遺 棄才變壞……）。這種思維線性又二元對立的故事，雖然主角嘴裡常掛著「我有要 守護的對象……」、「為了我自己……為了某人……所以不能輸！」，但那都是公 式化又虛假的台詞，沒有太大的意義。 「棋靈王」的每一局對弈，對於當事人，甚至主動涉入的旁觀者都有多重意義 。例如進藤光對於韓國圍棋研究生洪秀英那一局，雖然地點是在日本東京，但卻是 韓國人聚集的棋社，主場優勢自然屬於洪秀英，表面上雙方等於是為了祖國的榮耀 而戰。 然而洪秀英當時正陷入學習的瓶頸，卻不斷逃避，與阿光的一戰迫使他不得不 面對自身問題的核心；對於阿光而言，那可算是他第一場國際賽，而且是發生在職 業棋士考試之前，這一局對阿光的未來已經做出最大的預言暗示。 但是這盤棋所顯示出來最大的意義，在於海王中學圍棋社的 尹 老師對阿光的 肯定。他看過阿光的對弈共三次：第一次是佐為下的那一局令人驚豔的棋，第二次 是阿光與塔矢亮下得很糟的棋，第三次就是阿光贏了洪秀英那一場。尹老師對阿光 表示原本在看了第二場之後對阿光感到失望，但是親眼目睹這一次贏了洪秀英之後 ，他相信第一局棋是阿光自己下的棋（雖然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奇怪）。 阿光為尹老師的話雀躍不已，對佐為說出他的夢想，現在他消滅了尹老師心中 的佐為（第一次是佐為下的棋），終有一天他要消滅塔矢亮心中的佐為。 這是「為自己而戰」的最佳詮釋。 「對手」不等同「敵人」，變強的另一個目的是能夠認清對手的實力，給予正 確的評價，這是進藤光在成為院生，實力變強之後的心聲。 因此，所謂的「對手」可能也是最瞭解彼此的「知己」。 如果「棋靈王」裡的兩位少年變成「阿瑪迪斯」之中的敵對關係，就不是集英 社標榜的「熱血、友情、努力」的故事。 「棋靈王」的作者在這裡讓進藤光反過頭來追著塔矢亮，真是高招。進藤光有 了往前邁進的目標，而塔矢亮也不會墮入魔道。雖然他曾經陷入沮喪，想逃避進藤 光的存在，但是無意中看了阿光假扮國中生與海王中學三將那一局令人驚豔的棋（ 再強調一次那是佐為下的棋），卻讓他生出不甘心的情緒，因為阿光的對手不是他 ，那一局漂亮的棋譜並非在他手中完成的。 為了追求真理，對抗自己的慾望和恐懼，正是「求道」的精神。 進藤光的確很幸運，除了有「棋神」佐為的啟蒙教育之外，還有塔矢亮這麼一 位對手兼知己。 ★門檻 大導演史丹利‧庫伯力克（Stanley Kubrick）的經典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 遊》，靈感的來源出自亞瑟‧克拉克的短篇小說「哨兵」，其中提出一個非常具體 的「門檻」概念。 「哨兵」的故事內容是登上月球的太空探險家發現一塊神秘的黑色巨石板，顯 然是高智慧的外星生命所安置的。這塊巨石在電影的最後被發現是一扇門—是通往 一個奧秘世界的星際通道。而這扇門之所以被放在月球而非地球，是外星人的刻意 安排，因為地球上的人類必須克服萬難登上月球，也就是發展出相當科技能力的情 況下，才有資格發現這扇門，這過程還只是一件小事。 歷經重重試煉，進入門後的通道才是最大的考驗，雖然人類被選中，如果沒有 具備相當的能力，便無法瞭解進入門的背後將會看見什麼，更別談控制「它」、使 用「它」。 黑色的巨石是個隱喻，這裡的「它」象徵更高層次，更深奧的知識，也就是「 道」、「真理」、「終極真實」、「賢者之石」、「天地之心」等等各種詞彙指涉 的東西，這種知識充滿真正的力量，能夠開啟全新的智慧與無與倫比的希望。 英雄就是要尋找屬於自己的巨石和通道，發現真理的寶藏。 對於巨石與通道之後的景觀，佐為描述得很貼切： 「有些事情，只有下棋的本人才會注意到……在一旁觀看的人跟實際下棋的人 還是有段差距……旁觀者雖然比對弈者冷靜，卻無法看到更深層的東西……只有對 弈的人們才看得到的—那是比這棋盤上的宇宙，還要深奧的地方……」 「棋靈王」故事中最重要的一場對弈，自然是塔矢名人與sai在網路上的那一 戰。這一戰是為了進藤光，也唯有進藤光可以發現「巨石」後的「通道」，因為他 是代替佐為下棋的人，除了對弈雙方，他也站在棋盤的中央，這是其他旁觀者絕對 無法進駐的位置。 佐為第一次有機會和塔矢名人對弈是在佐為第二次打敗塔矢亮之後沒多久，緒 方九段把漫無目的閒晃到棋社前的進藤光逮個正著，直接抓進去見塔矢名人。 對佐為來說，這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大好機會，但是此時阿光根本不懂圍棋，而 且塔矢名人還讓阿光三子，在這種條件下的對弈並不公平，即便阿光有實力完全看 懂棋步，巨石後面的通道也不會就此開啟。 但那一場對弈對阿光的意義在於促使他覺醒，踏上尋找巨石之路，因此才下了 沒幾步他就逃離了那盤棋，也讓塔矢名人無法窺見佐為的存在，巨石繼續被深埋。 當阿光當上院生，受到緒方邀請參加塔矢名人研究會，這對佐為而言更是千載 難逢的機會，阿光卻基於不想跟塔矢亮同門的理由拒絕。 進藤光在沒有登上月球之前，是不被允許接近巨石的，就連他的本能都在提醒 他這一點，足以證明他是被命運之神選中的人。 登上月球，就是通過職業棋士的考試。事隔兩年，塔矢名人指名進藤光作為新 初段系列賽的對手。 「已經兩年沒見到他……他終於出現了。」 阿光終於登上月球，跨越了門檻，出現在少數菁英存在的世界，也就是職業圍 棋世界。（漫畫第十四集「千年的答案」扉頁曾經出現阿光的太空裝造型，真是有 趣的巧合啊！） ☆待續☆ > -------------------------------------------------------------------------- < 作者: MorgonKara (摩宮迦羅) 看板:Comics 標題: 求道4 （評棋靈王） 時間: Thu Dec 28 19:08:35 2006 ★超越二元對立 沈浸在「棋靈王」的故事中，我注意到日本的職業圍棋世界裡充滿儀式之美。 所謂儀式，作用在於幫助個人在面對外在環境的變化時的心理調整，包括確定 未來前進的方向，以及對自己重新定義，這就是所謂的「轉化」。原始部落對於個 人生命歷程的不同階段都有設置特殊的儀式（出生、命名、成人、結婚、喪葬等儀 式），藉由正式且非常嚴格的隔離練習，幫助子民度過生命的關卡，心理意識與前 一個階段的既定模式完全切斷，做好準備開啟生命的新頁。 當外在變化無法引起個人內在的轉化，這個變化就失去了意義。 在所有的儀式中，最令人欣賞的要算是慶賀新進棋士所舉辦的新初段系列賽， 又稱為「鳳雛賽」，等於是為菜鳥們舉行一場莊嚴的成人禮。 關於頭銜賽專用的「幽玄之間」，棋士踏入那個房間，意義不亞於信徒踏進神 聖的廟堂。掛軸、盆景、雅石、乃至棋盤與和式座椅等等，每一樣擺設的意義都如 同教堂的祭壇、十字架、壁畫與彩色玻璃窗，張開神聖的結界，整體營造出一種神 秘的氣氛，將當事人世俗的性格留在結界之外，把意識提升至更高的精神層次。 「讓人不由得發出武士般的微笑」，佐為下了這般評語。 而菜鳥們除了新初段賽之外，幾乎沒有機會踏入「幽玄之間」，那是菁英份子 才能進入的神聖之地，所以新初段賽選在「幽玄之間」，對新人而言是一個偉大的 時刻，具有很大的激勵作用。 唯有經過新初段賽，菜鳥們徹底瞭解何謂職業棋士，以及職業棋士所應當背負 的義務，才算真正成為職業圍棋界的一員，所以通過職業棋士考試並不只是社會身 份的改變，也必須有精神層面的轉化。 相較於職業圍棋世界，網路圍棋世界剛好是一個強烈對比。只要懂得上網，無 論棋力高低，任何人都能夠上線下圍棋，既無門檻也無國界，眾生平等，來去自由 ，沒有頭銜階級，唯有實力論高低。 將佐為與塔矢名人的對戰安排在網路上進行，除了表面的理由（進藤光不想背 負佐為的影子）之外，其實有更深一層的含意。 藤原佐為造就了一位本因坊秀策，但他仍然在歷史上默默無聞，他是鬼魂，除 了阿光以外誰都看不見，唯有透過他下的棋才顯現他的存在，卻是讓阿光成為眾人 注目的焦點。也就是說佐為在物質的現實世界是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 然而網路給了他一個名字—sai，在網路上他是真實的存在。 神明存在之處還會是哪兒？當然是在物質世界之外，形而上的精神界。 佐為真心熱愛圍棋，來者不拒（除非阿光不肯），對他而言有棋可下就心滿意 足。 很難想像引退前的塔矢名人會像佐為一樣不挑對手，他是圍棋界的帝王，地位 崇高無比，加上個性一板一眼，對於阿光提出與sai對弈的邀約，剛開始他一口拒 絕，因為他認為刻意隱瞞身份的sai絕非正人君子。 （塔矢名人在網路上也用本名登錄，經過幾次對弈展現壓倒性的實力，讓網路 圍棋的使用者們完全相信他是塔矢名人本人，這的確是名人的作風） 雖然塔矢名人的質疑並不算過份，但他所秉持的看法是基於人間的倫常道理。 當時塔矢名人並不瞭解那是來自神明的邀約。相約在網路上對弈，其實隱藏的真正 含意是這一盤棋必須徹底擺脫物質世界的束縛，完全提升到精神世界。 職業圍棋與網路圍棋兩個世界的對比，佐為與塔矢名人兩大高手處境和作風的 對比，進藤光與塔矢亮的對比……兩兩對比，讓人聯想到世間萬物彷彿都可用二分 法，陰與陽、日與夜、光與暗、黑與白，善與惡、生與死……二元對立一直是我們 用來認知世界的思維模式。二分法的最大壞處就是讓人思想僵化，視野和心胸變得 狹窄。 世間沒有絕對的善和絕對的惡，西方的聖經有句話：「萬事互相效力」，如同 中國的太極圖，陰與陽無時無刻不在互相作用激盪，這又貼合圍棋的性質，因為非 要有兩個人才能下棋。黑棋對白棋，如同易之陰陽，在盤面上互相爭鬥，互有消長 ，正如繫辭曰：「一陰一陽之謂道」。 所謂的「道」，簡單說來就是超越二元對立的終極真實。 當佐為與塔矢名人兩大高手對弈的時候，阿光在棋盤中央所看見的，正是超越 黑子與白子的終極真實，一個比棋盤上的宇宙更深奧的所在。 這也是「棋靈王」故事最令人讚嘆不已的巧思，互相呼應，環環相扣卻彷彿渾 然天成。 ★平庸的戰士 雖說進藤光與塔矢亮是圍棋界開啟新時代的明日之星，但是也不可能光靠他們 倆撐起一片天。 不過，進藤光在未來的影響力與重要性絕對大過塔矢亮，從他成長的歷程便可 以看出兩人之間的差距。 塔矢亮很可惜的一點就在於他對圍棋的執著和自負，以及他所受的菁英教育方 式使他變得孤獨而缺少朋友。他所在意的人物除了進藤光以外，都是老一輩的高段 棋士，再怎麼說也是上一代的舊人物。所以塔矢亮給人的感覺是不食人間煙火，與 世俗嚴重脫節的「小大人」，所以他無法成為「恩賜者」。 在「棋靈王」故事中，一般人似乎認為塔矢亮才是天之驕子，被棋神選中的人 ，進藤光根本就毫不引人注目，身心獲得健全的成長。這種安排剛好與「阿瑪迪斯 」中的兩位主角設定大異其趣。 進藤光的個性活潑好動，頗具親和力，加上他又好管閒事愛打抱不平（這一點 跟佐為很像），所以在他身邊陸續圍繞著許多人。這些人未必會成為職業棋士，但 是圍棋本來就不是職業棋士的專利，真正支撐圍棋世界的人仍舊是愛好圍棋的一般 大眾。 原本靠下棋作弊賺零用錢的三谷因為進藤光的強迫而進入圍棋社，一直黏著進 藤光的青梅竹馬小明也開始因為參加圍棋社而產生自我意識（她因為三谷而禁止進 藤光回圍棋社，可算是一大進步）。這都是因為進藤光本身是一位「恩賜者」。 進藤光是透過佐為而覺醒，當然具有轉化他人的力量，這也是所謂「恩賜者」 的力量。事實上「棋靈王」故事中不斷暗示未來的進藤光將會超越佐為，至少也是 另一個「棋聖」本因坊秀策。 至於和谷和伊角等人的身上也發生明顯的轉變，這當然是因為進藤光的存在。 伊角在漫畫角色人氣票選中高票當選第一名，遠遠超越兩位主角，他會受到高度認 同的原因就在於故事中他是一個有實力，卻時運不濟，總是與目標擦肩而過的老實 人，還不時受到實力遠不如他卻早一步考上職業棋士的真柴冷嘲熱諷，這樣的遭遇 讓很多人心有戚戚焉。 和谷是另一種類型的棋士，他似乎擁有野生動物的直覺，相較於阿光敏銳得太 多，他對神出鬼沒的網路高手sai密切觀察，所下的評語可說是一針見血。 「每一次看到他就覺得他變得更強……感覺好像是本因坊秀策在學現代的定石 ……」 如果「阿瑪迪斯」中的薩里耶瑞沒有因為嫉妒而墮入魔道的話，他其實會成為 另一個和谷。畢竟他是因為瞭解莫札特的才華才心生嫉妒，想想當時的皇帝聽了莫 札特的歌劇竟然打起呵欠，給的評語竟是「音符太多了」！ 若不是和谷拖著進藤光到處找棋社踢館，也不會治好他的「大鬍子恐懼症」， 進藤光也不可能順利考上職業棋士。從這一點看來，和谷極有潛力成為一位優秀的 教育家。 曾經有一位美術老師形容自己是「平庸的戰士」，因為即便是藝術世界，也不 只需要畢卡索和達文西。為建立「圍棋社」而努力的筒井學長，海王中學圍棋社的 尹老師……都是「平庸的戰士」代表。 如果更細究下去，或許就像「陰陽師」漫畫版中源博雅所說的，當皇宮發生大 火，燒毀了歷代文物與用具，即使搶救出一扇紙門、一扇屏風，也沒什麼幫助。要 全體都存在，才會達到「調和」。 為了達成圍棋世界的「調和」，所有的角色都是不可獲缺的存在，對「棋靈王 」故事本身而言同樣也是。所有人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諸神都到位」，神話的 意義自動浮現。「棋靈王」的故事雖然平鋪直敘，深度卻遠遠超過那種只會操弄符 號的作品。 ☆待續☆ > -------------------------------------------------------------------------- < 作者: MorgonKara (摩宮迦羅) 看板:Comics 標題: 求道5 （評棋靈王） 時間: Fri Dec 29 13:16:33 2006 ★最好的一手 打麻將或是玩撲克牌，大半要靠當下的運氣，圍棋沒有運氣這回事，只問 棋士的實力，因此許多人輸牌或者麻將還好，要是輸掉一局棋就會捶胸頓足， 特別不甘心。 圍棋的規矩是圍出較大陣地者得勝。黑棋對白棋，棋士一人身兼參謀與戰 士，而以結果論，盤面永遠不可能由一人獨佔，既然陣地較大者贏，不需要將 對方趕盡殺絕。 最精彩刺激的棋局當然是「險勝」，如果一面倒勝一二十目就沒意思了。 而險勝的棋局之所以刺激，在於一子之差，原本看起來輸定的一方有可能翻盤 ，而贏家卻可能陰溝裡翻船，所以才有「棋高一着」這句成語。 「棋靈王」中佐為不斷在追求的境界—台版翻譯成「神乎其技」，港譯「 神的一着」，跟「天外飛來一筆」的含意相去不遠。這所謂「最好的一手」， 實在不像人力可及，反倒像瞥見謬思女神的回眸一笑，靈感泉湧而出才能誕生 的藝術傑作。 所以下棋是戰鬥，更是火花四射的藝術創作。 用圍棋隱喻人生是一場戰鬥，也是偉大的藝術創作，的確妙不可言。 蓋藝之至者，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師天寫實，而犁然有當於心；師心造 境，而秩然勿倍於理。莎士比亞嘗曰：「人藝足補天工，然而人藝即天工也。 」圓通妙澈，聖哉言乎。人出於天，故人之補天，即天之假手自補，天之自補 ，則必人巧能泯。造化之秘，與心匠之運，沆瀣融會，無分彼此。 —錢鐘書《談藝錄》 在《談藝錄》一書中，「天」與「人」是藝術的兩大支柱，錢鐘書先生將 這兩大支柱的關係歸納成三個層次：人事之法天、人定之勝天、人心之通天。 綜觀「棋靈王」中進藤光棋藝精進的過程，似乎也隱然分成這三個階段。 進藤光曾經對佐為坦承當他下棋遇到難處，便會自問「如果是佐為會怎麼 下？」，結果難題通常就迎刃而解，這是人事之法天。 進藤光立志要「消滅塔矢亮心中的佐為」，這是人定之勝天。 當佐為消失後，進藤光遍尋不著，卻在與伊角的對弈中發現了佐為存在於 棋盤中；與塔矢亮真正對決的那一局，塔矢亮發現進藤光的棋步有sai的影子 。這是人心之通天。 這也再一次證明佐為在故事中的地位是「棋神」，代表「造化之秘」，選 中進藤光啟迪他的「心匠之運」，最終兩者融為一體，無分彼此。 而佐為雖是「棋神」，卻仍在追求「最好的一手」，也顯示「神」並不等 於「道」，只是用來冥想「道」的工具。 「神」並不是靜態的、固定不變的，如果「神」跟不上時代，自然會被淘 汰出局，如同一神教取代上古的多神教。 「本因坊秀策如果學會現代的定石……」 作為「棋神」，佐為以網路匿名高手sai的身份，向所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的棋士們示範如何追求「圍棋之道」。 ★見神殺神 「臨濟禪師曾說：『逢佛殺佛，逢祖殺祖。』對於一般虔誠的信仰者而言 ，這種說法會令他大惑不解。但這話的效用，實際上取決於聽聞者的心性和能 力。如果學人有膽識，他就有能力藉此擺脫一切權威的束縛，體認究竟的實相 。真理並非概念，如果我們抱持概念不放，就失去了實相。所以必須『殺掉』 概念，才能讓實相本身得到彰顯。殺佛是見佛的唯一辦法，我們有關佛陀的任 何概念，都會妨礙自己親眼見佛。」 ─一行禪師《見佛殺佛》 「見佛殺佛」是禪宗的概念，佛不是拿來膜拜的，而是要透過佛法尋求真 理，也就是說不能依賴佛來獲得神通或是解脫。 順便一提，釋迦牟尼以「覺悟」成佛，也就是人只要覺悟便能成佛。這觀 念和其他宗教不同，除佛教以外的宗教，都是把神和人分開，人必須服侍和服 從天神，人的成就永遠無法與天神同等。也就是人永遠都是卑微的角色。佛教 則是以人為本位，人可以透過修行、覺悟成佛，與宇宙合而為一。 回到「棋靈王」故事的設定，身為「棋神」的佐為原來也是人，換句話說 只要天分夠和努力不懈，就有希望達到佐為的棋力，甚至超越他。 進藤光跟佐為的關係亦師亦友，雖然佐為每天跟進藤光下棋指導他的棋藝 ，但進藤光不想背負佐為的影子，嚴格限制佐為與別人下棋，至於那些曾經和 佐為交手過的對象…… 「總有一天我要消滅塔矢亮心中的佐為！」 進藤光不知道這句話一脫口而出，就註定了佐為消失的命運。 當進藤光得意洋洋地指出塔矢名人對佐為如何能夠反敗為勝的那一步，已 經證明他未來將會超越佐為，讓佐為瞬間明白了「千年的答案」，「棋神」的 任務就結束了。 換句話說，佐為是進藤光親手殺死的也不為過。 神佛本來就不是「真理」，只是指向「真理」的路標，當求道者成為得道 者，神佛的階段性任務就此結束，應該立刻退場。 長江後浪推前浪，新人（神）超越並取代舊人（神），原本也是宇宙的因 果循環。 但是佐為消失的理由並沒有這麼單純。事實上佐為與進藤光的關係，非常 接近基督教中的施洗約翰和耶穌基督兩人的關係。 施洗約翰的地位在早期的基督教裡比現在崇高得多，當時他的聲譽甚至遠 超過耶穌，我們現在所看見的聖經版本其實是在人為意志的操作下刻意淡化施 洗約翰對基督教的貢獻和影響。但偉大的藝術家達文西卻總是把施洗約翰和耶 穌畫成幾乎同樣大小的孩童（宗教畫中人物的比例大小基本上取決於地位高低 ），在他的畫裡，同時出現兩個神聖嬰兒是不足以為怪的。 對耶穌而言，影響他一生最大的人莫過於施洗約翰，他是偉大的心靈導師 、友人和先驅者。但是這位重要人物卻突然從耶穌的身邊被帶走，遭受希律王 的屬下恐怖變態的對待，最後被割下頭放在盤子上獻給國王，這是一個重大的 悲劇。 聖經中並沒有記載耶穌對此事的反應（當時的文學形式尚未發展出描寫人 物內心的技巧），只知當耶穌被告知施洗約翰死去後，他獨自一人走進沙漠。 讓我們站在耶穌的立場設想：如果你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正因為太特別 了，結果走遍全世界，發現能夠瞭解你的人只有一個人，你就只有這麼一位良 師益友，這個人對你而言會有多重要呢？當這位特殊的朋友突然從你的生命中 消失，你會覺得有多麼痛苦、傷心和孤單呢？ 然而對於西方文明世界來說，施洗約翰的死亡並不是意外，這件悲劇的發 生完全是為了耶穌，為了激發出一個在幾千年後仍然能持續震撼人心，救贖人 類的奇蹟。 施洗約翰之死，關鍵在於發生的時機。 當耶穌得知施洗約翰的死訊，他的內心世界起了多大的變化？唯一能夠肯 定的是他必定會覺得極為空虛，然而唯有先讓內心空虛，也是放空自己，才能 發生奇蹟的轉化。 我們可以觀察一個人在面對嚴重挫折時必須花多久時間才能復原，藉此衡 量他內心的深度。普通人也許經年累月還沒辦法忘記精神創傷，但所謂的「聖 人」，也就是真正的得道者只需要幾天，甚至幾小時就夠了，因為這種人能夠 洞悉事件背後的意義。 耶穌在得知施洗約翰的死訊之後，知道自己上場的時候到了，施洗約翰已 經為他開出一條清楚的道路，而這位先鋒已經完成他在世上的使命，接下來就 是看耶穌自己的表現了。 與「棋神」天天下棋，而且只有自己一個人才看得到佐為的阿光，在失去 佐為之後，他翹掉所有棋賽，封閉自己，阻絕所有來自外界的關心，放任自己 陷入悲傷。 與耶穌相比，進藤光只是一介凡人，並不知道這些道理，更不明白自己所 經歷的意義，所以他拒絕回到圍棋世界。 ☆待續☆ > -------------------------------------------------------------------------- < 作者: MorgonKara (摩宮迦羅) 看板:Comics 標題: 求道6 （評棋靈王） 時間: Fri Dec 29 13:18:00 2006 ★回歸 馬太福音十四章中記載耶穌行了三個奇蹟：「五餅二魚使五千人吃飽」， 「在水上行走」，「身穿的外袍醫治所有人」。這三個奇蹟都是在施洗約翰死 後才發生的。 那時分封的王希律，聽見耶穌的名聲，就對臣僕說：「這是施洗的約翰從 死裏復活，所以這些異能從他裏面發出來。」 —馬太福音14：1～2 所以，無論進藤光失去佐為的心情有多悲痛，他都應該繼續下棋，否則他 不但辜負了佐為，更嚴重的是他違抗天命。命運之所以選中他，將他帶進圍棋 世界，就是要叫他在圍棋世界裡行使「奇蹟」。唯有如此，佐為才得以「死裡 復活」。 除此之外，進藤光曾經親眼見識「巨石」背後潛藏的奧秘知識，這是命運 之神特別賜予他的恩典，具有轉化生命的力量。光憑這一點，進藤光便有義務 非回圍棋世界不可。 佛陀在菩提樹下成道之後，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此道無法傳授」，懷疑自 己覺悟的內容是否能夠被世人瞭解，所以並不打算回到塵世，但是諸神懇求他 回來傳道，那是當初諸神用「四大徵兆」誘他捨棄王位離開王宮的目的，也是 在佛陀出生前就註定好的神聖使命。 佛這個字的本義是「覺醒者」、「開眼者」，佛眼就是知識之眼，知識之 眼開啟之後必須行動，把不能言宣的奧秘，透過身體力行呈現出來，再次教導 那些掉入自我意識的陷阱，終日汲汲營營的廣大世人，告知他們超脫塵世之外 還有一個永恆的世界。以基督教的觀點而言，則是讓活在罪惡中的世人獲得救 贖。 只不過是佛也好英雄也罷，註定是寂寞的，因為除了他自己，幾乎不可能 有人瞭解他所經歷的一切，以及從巨石通道之後帶回來的奧秘知識有多珍貴， 甚至會直接加以否定並大聲嘲笑。 過了六天，耶穌帶著彼得、雅各、約翰暗暗的上了高山，就在他們面前變 了形像，衣服放光，極其潔白，地上漂布的，沒有一個能漂得那樣白。 忽然，有以利亞同摩西向他們顯現，並且和耶穌說話。 彼得對耶穌說：「拉比（就是夫子），我們在這裏真好！可以搭三座棚， 一座為你，一座為摩西，一座為以利亞。 彼得不知道說甚麼才好，因為他們甚是懼怕。有一朵雲彩來遮蓋他們；也 有聲音從雲彩裏出來，說：這是我的愛子，你們要聽他。 門徒忽然周圍一看，不再見一人，只見耶穌同他們在那裏。 下山的時候，耶穌囑咐他們說：人子還沒有從死裏復活，你們不要將所看 見的告訴人。 —馬可福音9:1~9 馬可福音這一段所有神話的要素都齊備了，耶穌啟蒙三個門徒，領他們窺 見超越二元對立的奧秘，作為「啟示」的見證人。 在「棋靈王」中，雖然暗示進藤光未來會超越佐為，但就像耶穌曾是施洗 約翰的門徒，在觀看巨石背後的奧秘時，進藤光也只是站在一個門徒的位置。 原本只有進藤光一個人能夠看見佐為，這種經驗卻無法與他人分享，在佐 為消失後使他異常寂寞，就彷彿那段經歷不曾發生過一般。 與伊角同期考上職業棋士的「大學名人」門協，原本早一年就要報考，卻 在遞出報名表之前遇到當時是院生的進藤光，對弈的結果讓門協的自信心被徹 底粉碎（又是佐為幹的好事）。事隔一年，他再度要求與進藤光對弈，結果還 是輸了，但是…… 「我覺得以前的你比較厲害。」這是門協的評語。 聽到這句評語，進藤光露出微笑，這時候的他，已經不是立志「消滅塔矢 亮心中的佐為」的進藤光。因為除了他以外，竟然有其他人發現了佐為（棋神 ）的存在，證明「吾道不孤」，總算還有別人也見證了「啟示」（或者該換成 另一種說法：「原來我不是腦袋裡出現幻覺的瘋子！」）。 更重要的「見證」出自塔矢亮，在與進藤光進行首次真正對決的那一局棋 過程中，塔矢亮說出了「sai是另一個你，在你身上還有另一個人的影子」， 又說「你所下的棋，包含了你的一切。」 這是對「棋神」最好的「見證」，所以聽到這些話的進藤光是真的打從心 底感到高興。廣義來說，與佐為交手過的棋士，都可以算是「圍棋之道」的見 證人，這是進藤光對門協以及塔矢亮綻開的微笑中所隱藏的深意，雖然他自己 並沒有發現這一層意義 ☆待續☆ > -------------------------------------------------------------------------- < 作者: MorgonKara (摩宮迦羅) 看板:Comics 標題: 求道7 （評棋靈王） 時間: Sat Dec 30 14:40:01 2006 ★中年危機 佛洛伊德和榮格是心理學領域中最著名的兩位大師，而他們的學說剛好 將人生分成兩大階段—佛洛伊德強調人生前半段，也就是嬰兒期與青少年期 的過程和困難，「伊底帕斯情結」為佛洛伊德最著名的主張之一；榮格則是 強調人生後半部的危機，也就是日薄西山，生命開始凋零的時候，如何學習 面對遲早到來的死亡。 雖然「棋靈王」的定位是少年漫畫，但無可諱言的，進藤光不是唯一受 到召喚踏上試煉之路的英雄。另一個受到召喚的英雄是塔矢名人，他也要啟 程去歷險，但是過程與進藤光有決定性的不同，因為他必須處理的問題是中 年危機。 在人生的前半段，每一個人都在想辦法發展自我，於是從依賴父母到離 家獨立，成家、立業、養兒育女，逐步建立起自己的世界，形成穩定的狀態 ，直到退休之前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簡單說來，人一到了五十歲，就會被認為不可能再有新的作為了。 處於中年時期的人們，常常被生活瑣事環繞：房貸、車貸、孩子教育基 金等等。更糟的是，年輕時代開始好不容易建立的自我形象和風格變成了限 制發展的桎梏，過去習慣的做事方法和思維模式忽然不管用了，相處多年的 配偶忽然變得像是陌生人，或者原本適合的職業忽然變得令人厭煩，即使是 從事最有成就感和最高薪的工作也一樣。 曾經讓人興致盎然的事物，如今讓人厭倦；曾經深信不疑的事物如今讓 人起疑。這是中年階段必然發生的現象。這種現象意味著人生第二次轉變的 時刻已經來臨。 許多人基於不安全感，拒絕傾聽內在呼求轉變的聲音。然而因為害怕而 逃避內心的人，生命逐漸枯萎，過得了無生趣，有些人婚姻破裂，有些人陷 入憂鬱躁症，有些人因而生病，必須掙扎著使身體復原。 現代人把往上爬當作人生唯一的準則，過份看重代表成功的金錢與社會 地位，但是一旦站上顛峰之後，眼看接下來是下坡路，位置隨時可能被後輩 取代，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關於這一點，我發現日本動漫畫裡經常出現一種說法，例如在「萬花筒 之星」當中劇團的前台柱蕾拉對她的繼任者空空說過：「從現在開始，會有 許多人來向妳挑戰，妳的義務便是與他們交手，盡全力阻擋他們，直到光榮 地戰敗。」 如果仔細研究圍棋的各項頭銜賽，似乎都是按照這種思維設計出來的。 棋士拿下頭銜，等於坐上王位，接下來就必須迎擊接踵而來的挑戰者，拼命 守住頭銜。 擁有頭銜的棋士尊貴如君王，是父權的象徵，而每一位年輕的挑戰者都 是一個伊底帕斯，目標就是弒父，成功得手之後的自己卻重複前任的命運， 成了別人弒殺的對象（曾經贏過頭銜而又失去的挑戰者捲土重來的話，則是 不同的意義）。殺了父親之後自己等著被殺，這種因果循環是每個人都逃脫 不了的宿命。 回過頭來看「棋靈王」，很可惜因為定位成少年漫畫，所以故事裡的塔 矢名人戲份佔得不多，但隱約仍可看出一些「中年危機」的跡象。 塔矢名人站上「名人」之位長達八年，然而他繼續不停地挑戰其他頭銜 ，「五冠王」的豐功偉業，使他成為君王中的君王，也是最大的弒殺目標， 他的壓力可想而知。 但最大的問題不在這裡，塔矢名人似乎永不滿足，拼命奪取一個又一個 的頭銜，是不斷重複他過去成功的模式，顯示他陷入了窠臼。除了頭銜以外 ，他沒辦法用別的方式證明自己，也就是他只知道伊底帕斯的方式，所以重 複去弒殺別人，儘管他早已不適合扮演伊底帕斯。 雖然塔矢名人一直是個堂堂正正的君子，但是不停地複製自己的成功已 經喪失了創造力，而且如果不好好控制住驕傲，會有降低格調的危險。 進藤光處在不斷往上爬的過程，而塔矢名人卻必須學習如何從顛峰往下 走，也就是「回家」，這時候適用他的神話不是索弗克列斯寫的「伊底帕斯 」，而是荷馬史詩「奧德賽」。 「奧德賽」的主角奧德修斯是特洛伊戰爭的英雄，那匹著名的木馬就是 出自他的獻策，所以他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奧德修斯過了中年，年紀比其他 的特洛伊英雄都大，家中除了賢妻還有一個快要成年的兒子（跟「棋靈王」 中塔矢名人的設定居然一模一樣哪！）。他的歷險是原本回家只需要三個禮 拜的航海路程，結果卻在海上漂泊了十年。 「奧德賽」故事中的寓意是在講一個在俗事中糾纏得太久的男人轉變的 歷程。對他而言，從前對的事情，現在似乎都變成錯的，他必須拋棄舊有的 觀念和習慣，尤其是他的驕傲在旅途中因為歷盡苦難而不斷耗損（他的船隊 也是，從十二艘船到最後只剩下一艘，船隊象徵他在過去累積物質面上的成 就），最後他的心變得越來越謙卑。 奧德修斯的航行中所遇到最大危機，便是斯庫拉的岩礁和卡律布迪斯之 間的大漩渦，他的最後一艘船就是在大漩渦中粉碎沈沒的，結果只剩下他孤 單一人。這一過程隱喻奧德修斯失去了先前他所有賴以生存的東西，無疑會 令人非常痛苦，但痛苦卻讓奧德修斯在一個更深刻的層面上重新認識自己。 在「棋靈王」故事中扮演漩渦和暗礁的角色自然是佐為，這角色和進藤 光的指導者截然不同，他是剝奪者，門檻的守衛，是在曠野中誘惑耶穌的魔 鬼，是佛陀在悟道前率領大軍來犯的自在魔王。 「魔」本來也是「神」的另一個面向。 那一場進藤光對塔矢名人的新初段系列賽，對進藤光的意義根本不重要 ，那一局棋是針對塔矢名人的測試，測試他是否已經準備好，是否可以啟程 。因為過於大膽的歷險者如果貿然踏進超過個人深度的領域，可能會被殘酷 地毀掉。 有一個來自印度伯納修斯的地方故事，清楚明白地表達這種危險： 一個商旅的領隊指揮滿載商品的五百輛車隊，要橫渡一個乾涸的魔鬼荒 原。在預警有危險的情況下，他事先在每一輛馬車上都安置超大的水罈，這 對他的沙漠旅程應該是綽綽有餘。 住在沙漠中央的食人魔企圖讓他們丟棄儲備的水，於是想出一個詭計， 帶著底下的妖魔裝扮成另一支車隊從反方向過來，這支魔鬼車隊的車輪抹上 泥漿，所有人的頭髮和衣服都濕搭搭的，淌下水滴和泥珠，身上裝飾著藍白 兩色荷花花環，手上也拿著紅白蓮花，口中還咀嚼著荷花的莖幹。 當雙方交錯而過時，食人魔非常友善問候商隊的領隊，問他們要往何處 去。 領隊回答：「我們來自伯瑞納斯。你們一路走來，身上裝飾著荷花和蓮 花，衣服滴下了水，是一路上都下著雨嗎？還是前面有開滿荷花與蓮花的湖 泊呢？」 食人魔回答：「你看到那片暗綠色的森林了嗎？過了那裡後，就會遇到 一片大水，一直下著雨；地上凹陷的坑洞都佈滿了水，到處都是開滿蓮花的 湖泊。而且你的車子看起來載了很重的的貨物，馬匹走得很吃力呢！」 領隊回答：「那是因為我們還帶了水。」 食人魔說：「嗯！你很謹慎，但是過去以後你不必再給自己增加負擔， 把水罈打破，輕鬆一點旅行吧！」 食人魔離開了，而商隊的領隊相信了食人魔的謊言，打破所有的水罈， 繼續往前進。但是前面一點水都沒有。他們又累又渴，紛紛不支倒地，下場 當然是變成食人魔的大餐，沙漠裡只剩下一堆白骨。 對照「棋靈王」那一場新初段賽，標題是「不透明的一局」，佐為因為 背負巨大的讓子條件而對塔矢名人設下陷阱—不是全贏就是全滅，不是生就 是死，沒有中間的選擇。這與食人魔的詭計簡直是如出一轍！幸虧塔矢名人 沒有像那個愚蠢的商隊領隊一樣上了大當，順利通過測試，跨越了門檻。 但是塔矢名人剛通過門檻，另一個巨大而且突如其來的徵兆卻突然降臨 在他身上，那就是「死亡」。 雖然「棋靈王」對塔矢名人心肌梗塞突然發作的這段經歷沒有太多著墨 ，但是曾經一腳踩進鬼門關，與死亡搏鬥的經驗，想必在塔矢名人內心的轉 化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關鍵在於「放空」。 死神輕拍塔矢名人的肩膀，卻沒有將他帶走，用意只是提醒他，你最偉 大的一戰即將來臨，趕快做好準備。這最偉大的一戰也是最美好的一仗，而 且是出自塔矢名人自己所選擇的命運（雖然這一點名人自己毫無所覺）。 塔矢名人與進藤光在現實世界總共對弈兩次，一次在棋社，另一次則是 新初段賽。不過下棋的都不是進藤光而是佐為。這兩局的主動權都在塔矢名 人手上。第一次在棋社的對弈，促使進藤光的覺醒，也就是塔矢名人在不自 覺的情況下扮演了進藤光的「接生婆」角色，第二次塔矢名人更指名進藤光 ，自願擔任他新初段賽的對手，也就是「成人禮」當中的大祭司，「接生」 的意味更加濃厚。 反過來，促使塔矢名人與佐為在網路上對弈的主動權卻落在進藤光的手 中，換句話說這次兩人的角色互換。這兩位老少英雄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互 相選擇擔任彼此的「接生婆」。所謂的「接生婆」，其工作的本質，就是幫 助人們在轉變的痛苦過程中經歷死亡，獲得新生。 佐為是進藤光的導師兼同伴沒錯，然而若不是遇到塔矢名人，進藤光也 不會幡然覺醒；若不是進藤光開口相邀，塔矢名人也沒機會經歷那最偉大也 是最美好的一仗。 ☆待續☆ > -------------------------------------------------------------------------- < 作者: MorgonKara (摩宮迦羅) 看板:Comics 標題: 求道8 （評棋靈王） 時間: Sun Dec 31 17:44:28 2006 ★聖徒英雄 對奧德修斯跟塔矢名人來說，他們引以為傲的是身份，身份意味著名聲 ，名聲意味著權力。古代的希臘英雄贏得勝利之後，有時會在對手身上畫一 道傷痕，大聲宣布：「我是勝利者！我是偉大的『阿基里斯』（這個括號裡 可以代換任何英雄的名字，例如傑森、特修斯、赫丘力士……）」反正就是 要顯揚自己的名聲。 然而與其他希臘神話英雄相比，奧德修斯做了一件很不尋常的事—他放 棄自己的身份。（在面對海神波塞頓之時，奧德修斯自稱無名小卒）。 當塔矢名人在網路對弈那一局，對佐為發動攻勢時說了一句話（其實是 他的自言自語，佐為根本聽不見）：「這就是我的圍棋，你要記住，我是塔 矢名人！」，這個場面的意義跟希臘英雄的彰顯名聲的舉動毫無差別。 站在塔矢名人的立場，面對隱姓埋名的sai起初一定感到很困惑，擁有 超強實力的人為什麼不當職業棋士，偏偏要隱身於網路，是不是哪個無聊的 棋士在玩把戲？但是又不像任何已知棋士的棋風。對方的行為模式完全超乎 常理之外。 這個常理把塔矢名人束縛在王位上，正是他應該打破的障蔽。 一般人到了中年時期，不知不覺非常依賴社會角色和地位來建立自我認 同。塔矢名人自職業圍棋界引退，放棄所有頭銜，與奧德修斯稱自己為無名 小卒的舉動意義相同，甚至含意更深遠，因為奧德修斯並未捨棄世俗的王位 ，他捨棄身份只是一時權宜之計，代表他能屈能伸。 塔矢名人放棄了花了大半輩子建立的身份和名聲，意味著他找到了新的 力量泉源，不需要再依賴這些東西。他已經超越世俗，進入一個新的天地。 在十段賽的最後一場，也是塔矢名人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戰，雖然他敗給緒方 ，但那並不是一般人認知的「光榮的戰敗」，從心態上看緒方反而比較像衛 冕者，因為這時候的塔矢名人早就拋棄了王位，但他也不是和緒方交換挑戰 者的心態，而是為了對他過去的「臣民」有所交代，欽定一個繼承人而已。 在我們推進到生命的最後階段之前，還有一種英雄模式尚待提出：聖徒 或苦修者，也就是拋棄世界的人。 「天賦純粹的瞭解，堅定的克制自己，遠離聲色，放棄愛恨；隱世獨居 ，絕少飲食，控制言語、身體和心識，不斷修習冥思與定力，遠離熱情，開 發自由；放下自大與全力，傲慢與貪婪，嗔怒與佔有，心中保持平靜，並從 自我中心得到解脫——他值得與不朽合而為一的人。」 —坎伯《千面英雄》 經過歷險而成長的英雄，例如進藤光，把透過巨石通道所看到的奧秘知 識帶回現實世界是他的任務。 然而基於歲月不斷累積的經驗和智慧，塔矢名人又是神明挑中的對手， 他所看見巨石通道背後的景觀要比進藤光來得深邃許多。 以塔矢名人的修為與眼界，直覺會告訴他，當時他所瞥見巨石後面的景 致不過是滄海一粟。奧秘的宇宙無邊無際，他不過是看見其中一顆星星罷了 ，雖然這顆星星就已經超越了他過去大半生累積下來的知識範疇。 有這層認知的人勢必會走上聖徒的道路，聖徒把世界遠遠拋棄在身後， 一心一意追求那尚未向他完全顯示的奧秘，這是一條不歸路，自我會在過程 中燃燒殆盡。 所謂「大隱隱於市」，塔矢名人拋棄日本職業棋士身份之後，輾轉在世 界各地到處活動。在「棋靈王」的前半部，身穿和服的他充滿堂堂威儀，形 象鮮明，氣勢驚人。等到引退之後，他穿著輕鬆的便服，正如中國棋士楊海 的評論，越來越像一個國際人。這是必然的結果，因為他早就跨越一切有形 的界域，靈魂逐漸消解，與奧秘的宇宙合而為一。 「棋靈王」裡面最讓我動容的一幕，是塔矢亮夜半起床，無意中發現和 室裡有人，原來是父親端坐在棋盤前，棋盤上落了一顆黑子就再無動靜。這 個景象不是塔矢名人正在排棋譜，因為裝著白棋的棋筒放在對面，就彷彿坐 在塔矢名人對面的對手剛走開，而他正在等對方回來繼續下棋。 「父親究竟在等誰呢？」 這一間和室在塔矢名人等待的瞬間變得神聖起來，因為那是他在等待神 靈下凡，菩薩停駐，再次向他顯露本相的領域，塔矢名人的等待姿勢，是超 越了神話的「終極靜默」，也就是當心靈完全進入隱藏的形上奧秘界，此時 此刻唯有緘默。 聖徒不但超越生命，也超越神話，因為神話再也不能恰當地論述他們， 他們的事蹟將成為一則則傳奇。 END 妙雲蘭若 http://blog.yam.com/morgonkar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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