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閱讀筆記三則 　 《當我彌留之際》 《喧嘩與騷動》 《押沙龍！押沙龍》 -------------------------------------------------------------------------------- 　 《當我彌留之際》 《當我彌留之際》通篇都是人物的心理活動，十幾個人的心理活動就像拼圖一樣，評出了 一篇小說。但是這幅拼圖是不完整的，需要靠已有的圖案去猜想出那些沒有拼出來的畫面 。這些圖案也是不美麗的，因為它們反映出的人物的心理狀態是非健康的。那裡面的每個 人都有很深的精神創傷。當這一家七個人（包括躺在棺材裡的艾迪）——不管懷有什麼樣 的目的，自願或不自願的——走到一起的時候，那必然是痛苦的，他們只有忍受著活下去 。福克納說，這叫「endure」，我猜想在他眼裡，這就是美國南方的性格，或者南方的命 運。 現代小說創造出來的人物往往是一些「被打攪的人」，他們困於各種難題無法解脫，進一 步說就是在某個方面失去了平衡。比如，海明威的小說人物是一些精神貴族，重視人的尊 嚴和價值勝過一切；再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人物個個感情強烈，好走極端，不容 於周圍環境。福克納的小說人物則往往很敏感，注意力集中在小事上，非常孤獨和耿耿於 懷，有一些美好的情感，但心靈中更多的是不健康的東西；人與人之間互不理解和信任， 精神上相互牴觸和厭惡，親人之間的傷害多於他們之間的熱愛；他們都是不喜歡說話的人 ，但又感情細膩，造成的結果就是特多的心理活動和令人悲哀的深沉。他們受苦並不單單 在肉體，更多的是精神。 《當我彌留之際》通篇用第一人稱推進，相對不長的篇幅，小說營造的空間卻是很大的。 　 1999.7 -------------------------------------------------------------------------------- 　 《喧嘩與騷動》 福克納總是偏愛複雜的敘事。讀他的作品需要高度的投入，領會字裡行間的暗示，揣測故 事和人物的聯繫，否則就會在他迷宮般的敘述裡找不到方向。這樣的寫法有時固然符合人 物和場景的特性，但有時也純粹是作者在玩弄技法，考驗讀者的理解和耐心。 我常想，如果班吉和昆丁的部分能像後面傑生和迪爾西的部分那樣平實地寫，那會是什麼 效果。中文版裡，李文俊在每頁下面都作了註解，說明這是誰在說話，又是發生在什麼時 候。如果沒有這些註解，你又不預先知道這故事的大概內容，恐怕還真不容易讀懂。 福克納有些作品，美國南方的感覺很強烈，但《喧嘩與騷動》重在塑造人物。它裡面的人 物形象，都比較鮮明和完整。我們固然可以說，康普生一家是美國南方大家族沒落的縮影 ，但實際上，他們並非局限在南方，這些人物有普遍性。 以前，我讀《美人櫻的香氣》的時候，很喜歡裡面用氣味來象徵的寫法。這次在《喧嘩與 騷動》中又看見了這種寫法。此外，還有一些意象和手法，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看來， 福克納雖然很重視創新，但也免不了重複自己。 附錄裡凱蒂的結局是二戰時成了一個德國將軍的情婦。這與整部小說憂傷、壓抑、悲慘的 氣氛太不吻合了，地域和時間上的相對凝固一下子被打破了，簡直是蛇足。也許這和這期 間福克納常給好萊塢寫劇本有關係。 2001.7.16 -------------------------------------------------------------------------------- 　 《押沙龍！押沙龍》 合上這本書的最後一頁，我不禁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在炎熱煩躁的夏季裡讀這樣的小說， 簡直是一種折磨，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堅持讀完了。前一陣讀《喧嘩與騷動》時，我就覺得 不輕鬆，哪裡知道《押沙龍！押沙龍》比那本書還要困難上好幾倍。它堪與我讀過的最煩 瑣、枯燥、艱澀的書籍相提並論。 我不明白福克納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敘述方式，非要把簡單明瞭的句子拉長、打亂、無節 制地添加句子成份，好像這句話不費解就不罷休。全書的大部分句子都長達一二百字，主 謂賓非常混亂，不仔細分析句子結構就根本看不懂。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這 樣的敘述除了給讀者帶來困難外，幾乎看不出對小說本身有什麼幫助。 我從最後一章裡，選了一句，大家不妨來領略一下福克納的敘述風格： 「是某棵當時活著至今仍然活著長有和落下葉子的樹呢還是某棵如今已經不見了，已經消 失，多年前為了取暖、做飯而燒掉的樹，或者是不為什麼反正沒了的樹。」 如果這樣的句子構成了一本二十多萬字的小說，你簡直要懷疑福克納是否具有清晰敘事的 才能了。 福克納聲稱這是「有史以來美國人寫過的最好的小說」，我很懷疑這個論斷，甚至擔心一 百年後，當小說中人物和環境在現實中都已經無跡可尋了，那麼除了學者還有誰會去讀這 樣的小說，因為它的敘述實在過於艱難了，而且艱難得毫無意義，作者完全可以在不損害 原意的情況下，更明晰地表達出來的。 其實整部小說都是出自不同人物的對話，但是如果英語口語都是這樣的句子，恐怕英語也 不會存在下去，因為講這麼冗長句子的人，講著講著，沒準一不留神就把自己舌頭咬斷了 。 回到這個故事本身，這確實是個戲劇性很強的故事，也許是福克納所有故事中最有戲劇性 的：一個兒子殺死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因為這個兄弟要娶自己的妹妹。而這一切，又 是第一個母親為了報復被他們的父親拋棄，而刻意安排的。我覺得這個故事未免太牽強了 ，編造的痕跡太重了，彷彿為了產生悲劇效果，福克納故意去尋找悲劇情節。結果是當福 克納告訴讀者這是人生的種種可悲之處，讀者卻無動於衷。 最後是這次我讀《押沙龍！押沙龍》時，想到的福克納的悲劇模式問題。不同作家筆下， 人物悲劇命運的來源各不相同：有的來自他和命運的抗爭（如司湯達的《紅與黑》），有 的來自他和時代的背離（如加繆的《局外人》），有的來自婚姻問題（如托爾斯泰的《安 娜.卡列琳娜》），但縱觀福克納的小說，但的悲劇模式都是家庭問題，即發生在家庭成 員之間的悲劇故事。不信你看，他的主要作品的主人公都是一個家庭的成員，故事情節也 主要發生在家庭之中。這可能與福克納本人不幸的家庭生活有關。 　 2001.7.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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