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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與人生 懷念一個朋友 經過冗長的告別儀式後,我終於有機會好好注視靈堂上的相片。 和記憶中的不太一樣,頭髮分岔得有條不紊,學士服正經八百地晾在身上 ,濃挺的眉毛很自然地平放在直視著鏡頭的雙眼上。外表不再是那個長不 大的小孩,骨子裡的戲謔成分卻從彎成奇怪形狀的嘴角齒縫偷溜出來。忍 不住朝著這熟悉的弧度報以一笑,隨即被從心窩直衝鼻梁的淒涼抵銷。 過程中我保持一貫的沈穩凝重,從來不肯稍微表露內心的激動, 每一步都踏得緩慢結實,和家屬問答時語調也沒有一絲顫抖。瞻仰遺容時 輕輕碰了碰他的手,幻覺中,棺材內朋友緊皺的眉毛和用力上揚的嘴角瞬 間恢復成照片上的模樣,彷彿這簡單而肅穆的喪禮只是他遊戲人生的一個 玩笑。我的眼前已一片模糊了。所有心思都集中在維持身形的平衡與莊重 ,我緩步走出會場,繞了兩圈才找到機車,狂飆上山路回家。 避開了弟弟妹妹大步跨進廁所,也不哭泣吶喊,只是打開水龍頭 ,不斷掬滿雙手往臉沖,順勢將頭髮往後撥。水珠從額頭滑過太陽穴,稍 微在激昂的嘴角停留聚集,一下子耐不住地心引力,倏然脫離擠壓得變形 的表皮,難為在重重空氣中殺一條血路,卻只為了在斑駁褪澀的磁磚上摔 個迸裂飛濺。 「要man,越痛苦的時候腰桿要挺得越直,嘴角要抬得越高。」這 是我取笑他怪模怪樣的姿勢和表情時所得到半開玩笑的回應。 抬頭看看鏡中的自己,金色離子燙長髮即肩,朦朧中就像小時候 打餓狼傳說最愛用的安迪—泰瑞的弟弟,不知火舞的老公。想起有一次看 電玩雜誌,安迪的生日不就是和過世的朋友同一天生日?難怪每次和他玩 餓狼傳說或格鬥天王他也總愛用安迪,就算被電的死死,換其他組合裡面 也總有個安迪。 「阿展!電話!」門外傳來阿公的呼喊。 熟悉的呼喊將陷入電玩雜誌回憶的我拉進了一個扭曲的現實,轉 身出廁所的剎那我是準備去接死去朋友電話的小三生,一瞥鏡子反射出來 的卻是發現真相而失落的醫學生,還cosplay安迪。 以前他總是打阿公房間裡的那支電話,叫他打其他支都說不要。 「這支電話好記。」這可惡的傢伙是這麼說的。 「請問林大展在嗎?」還未變聲的童音字正腔圓,不同於一般同學 的濃厚鄉音。國小時他打電話的第一句總是這樣,這時候我就知道該把記事 本拿出來了。幾乎每個禮拜天晚上他都會打電話來問我說明天要帶什麼,而 從禮拜天到禮拜五總有兩三天會打電話來。 難怪他在心臟病發死於自家客廳的前一天告訴我:「其實這麼多同 學中我最懷念的就是林大展了。」看著天空裝模作樣後轉頭嘻嘻一笑,「因 為小時候隔天要帶什麼東西都會問你。」說完馬上背出我阿公房間的電話號碼。 「這支電話其實是我阿公在用的,你打另外一支。」 「記不起來啦!」 「你家離學校這麼近,就算沒帶跑回家拿一下不就好了。」 「會有糾察隊!」 國小時代總是有些怪規矩,現在想起來真是欺負小學生聽話。全校 依照住的地方分成五十四個路隊,不能單獨進出校門,上下學都要先集合才能 出發。糾察隊每個人都有本小簿子,上面寫著第幾隊有幾個人,哪一隊少了幾 個人扣幾分,也不能多人,不然會揪出不是這一隊的。於是也不能走到校門口 附近才隨便找個隊伍跟著混進學校。 似乎台灣學校以集合學生為樂趣,每天都要以班為單位集合去升旗。 出發前要先在門口集合成四列,向右看齊向左看齊開始前進,還要使左腳踏著 背景音樂的重音以整齊畫一。一二、一二小跑步到操場定位後又要整一次隊, 好像國小六年所學的事,就是和其他人對齊。 三年級有一次一二、一二小跑步左腳踩著重音去操場的時候,經過 一個階梯左腳踏右腳跌了個狗吃屎,滿嘴泥土灰塵,後面同學轟然笑了出來, 包括那個每天打電話問我要帶什麼的朋友,還加了句:「林大展,狗吃屎。」 。如果早知道笑如尼采說,只是緊張、驚恐的情緒下突然知道危機已遠離的瞬間 而產生的放鬆,我會隨即釋然。但國小生的我只是沈著臉沒有什麼表情,站起來 拍拍嘴上的灰塵。面無表情是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反應時所習慣採取的對策, 在還沒生氣到或還沒高興到可以自然做出心情對應的舉動時的對策。 「你們怎麼這麼沒同情心?你有沒有怎麼樣。」記憶中最柔和的話語使 得這一跤成為印象最深刻的一跤。甜美聲音的主人幫我拍了拍膝蓋及身上的灰塵 ,我依舊面無表情,卻是因為不知道怎麼面對突然產生的柔情與竊喜。這是第一 次領略了女性的溫柔,卻不知道往後很多年,在她燦爛的陽光下將顯得我的憂鬱 更加幽暗深沈。 笑聲嘎然而止後朋友搭著我的肩繼續他的狗屎笑話以掩飾笑我的尷尬: 「幸好嘴巴落地的時候沒有狗屎在那邊。」沈浸在剛剛短暫的溫柔的我禮貌性報 之一笑,沒再繼續理會他。 大眼睛、長頭髮、功課好、聲音柔,這不就是每個小學生的夢中情人 嗎?不就是每個成年人對於青澀年華最甜蜜又苦澀的回憶?為了朋友過世而失去 了浪漫的我,卻暫時不再對這個視覺器官顯露過份、頭毛旺盛、聲帶和耳膜容易 共振的生物有興趣了。 升旗,各處室報告,整隊,回教室,快轉著明天將再重播的錄影片段, 上課,下課,上課,快轉到十點十分,早上第二節下課,每個小學生最期待的二十 分鐘下課。一向熱情的朋友拉著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去玩他新發明的遊戲--五行拳。 這是他最近迷上的,利用五行相生相剋互相追逐的遊戲,每個人猜拳以選擇不同的 元素,可是比起他之前發明的一些遊戲反而不太好玩,對於誰屬於哪個元素誰生誰 誰又剋誰大家總搞不清楚,玩了一陣子大家就興味索然了。為了激起大家的興致, 他回家畫漫畫,找了五個同學當主角,分別隸屬金木水火土,各自有不同的能力以 打擊壞人。很自然他就是運用火的使者,因為他容易臉紅。而在二十分中的遊戲之 後,他的臉上總如上了脂粉,就算汗液縱橫也沖不掉的那種,而身體更如偷跳進水 池抓魚一般。在漫畫裡,他則根據性格而以我名字命名那運用水的使者。水克火。 如果是星期六,放學後我們會騎腳踏車到附近的山溪間赤手抓小魚,有時 會拿塑膠袋、鐵鋁罐當網子,或是用石頭和手築成水壩。累的時候就坐在大石頭上 休息,剪起旁邊的平滑小石玩打水漂。功課上輸他,打水漂我可是強多了,隨手都 可以打個三四個,他的石頭都直接噗通一聲到底。 有時候我們沿著溪流向下走,撿比較漂亮的小石頭。有一次他揀了個紫色 的圓滑小石在手中把玩,忽然說:「每個石頭都有自己的記憶。像我現在這樣拿著, 它就有了我的記憶。就叫它記憶石吧」 我把它搶了過來,往一顆大石頭砸去,記憶石碎成了幾塊,落進河裡,有 的飄走了,有的留在原地。照他的說法,每個碎片都有部分關於我們兩個在河邊玩 的記憶,如果全部湊在一起,能夠拼湊出完整的當時的現實嗎?被溪流沖走的部分 ,還能湊在一起嗎?至少他保留的那部分的碎片,已經被他帶進棺材了。我保留的 部分,終究只是碎片而已。 我們順著時間的長河往下遊走,沿路撿起各自喜歡的記憶石,兩個人都喜 歡的就砸碎了各分一些。這次我們一起看上的,是從小石子間竄出的一叢小花旁的 ,在向陽處特別閃耀,陰暗處特別深沈的一顆圓形的鵝卵石。 這是關於一叢小花的故事,雖然事實上我沒看過這叢花,卻認得最顯眼的 一株,是扶我起來的甜美聲音的主人。 喜歡撿石頭的朋友,送花給那個大眼睛長頭髮的女生。 這顆石頭似乎在大眼睛長頭髮所屬的小女生團體激起不小的漣漪。我看見 小團體把朋友圍了起來逼問:「你是不是喜歡…?」 「不是。」看得出朋友臉紅。 「那你為什麼送花給…?」 「不是我,明明就是誰誰誰自己送的。」 「那為什麼誰誰誰說是你叫他送的?」 「哪有。」 「可我們明明看到是你。」 「是這樣子的,那天我和誰誰誰一起經過窗戶旁邊,看到一束花掉在地上 ,誰誰誰把它揀起來,問我怎麼辦,我就說丟了啊,他就丟了啊,怎麼知道剛好丟 在她的桌上,他就一溜煙跑掉了,我想說不關我的事就沒有走,所以你們一出來就 看到我。」 「那我們那時候怎麼沒看到他?」 「就跟你說他跑掉了。」 「不要不承認喔。男子漢敢作敢當。你的臉都紅了。」 「你去對誰誰誰說。」 於是朋友也一溜煙就跑掉了。我沒有去問朋友到底真正的情形是怎樣,不 想讓人知道我對這件事情其實是很關心的。這是自幼的陰鬱性格所產生的個性,越 喜歡一個人,越是千方百計不讓人家知道自己喜歡她。而且我開始懷疑,朋友是情 敵。 雖然看著黑板,我總覺得朋友上課會偷偷看她,睡午覺臉也是朝有她在的 這一邊,而且他們兩個都是合唱團,平常更有機會在一起練習。聽說雙方的爸爸還 是以前的同學,雙方姊姊也是同學,兩個人都功課都那麼好,老師都這麼喜歡。有 一次朋友喜歡的的消息傳到他們合唱團老師耳裡,老師竟然還說:「蠻配的啊。」 我常常想起朋友說狗屎笑話前的尷尬表情。 那不像因笑我而對我產生的尷尬。 是怕被人發現他想辯白卻欲言又止的窘境。 欲言、又止、低頭、強笑、抬頭、搭肩,「幸好嘴巴落地的時候沒有狗屎在那邊。」 一格格畫面像是畫在課本右下角的連環圖片,迅速的翻頁像是生動的電影,如今已 是懷舊的老片了。 黑白電影中的我更加憂鬱了,可怕的是,快轉之後大眼睛越來越高了,比我們兩個 都高。我倒是有點幸災樂禍,「比人家矮還配個屁。」 汗為心液,不知是否是因為太常流汗的關係,五年級以後他常失神,連合唱團也 不去了。合唱團的老師還當面說他:「三年級的時候不是很乖嗎?現在怎麼變這樣了?」 挨了罵跑回教室的他並沒有露出不悅的神情,只是不斷的點頭,空洞的眼神裡只剩下一 片茫然。問他為什麼一直點頭,他說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沒有人玩朋友發明的遊戲了,同學們不是玩羽球就是躲避球、踢毽子、扯鈴 。我的球力道很強勁,算是班上的強打之一。而朋友連打躲避球都一直在點頭,後來 也不跟我們一起打了。他的新玩伴,現在是一個不會玩什麼運動的轉學生。打電話問 我明天要帶什麼的次數變少了,大部分會先問轉學生。 心不在焉使得他丟三落四,需要常買新的鉛筆或橡皮擦。就算有問轉學生隔 天要帶什麼,他還是常常因忘了帶東西而被罰站。只見站在教室外窗邊的他,仍是不 斷點頭、點頭,好像每一次點頭就要從腦袋甩出些東西似的。他拿在手上把玩許久的 紫色小石已不再完整,只剩下我摔碎的一塊缺角。 其餘部分卻在我這收藏的好。 我發覺自己已經完全迷戀上大眼睛了。雖然眼睛沒朝向她,卻總清楚她的一 舉一動,她如春風吹出的每一個字。剛好她的位置換在我的旁邊,每天中午都可以看 著她長長的睫毛安然入睡。我的功課也變好了,從班上的二十七八名,漸漸逼近到十 一二名了,很獲得老師的誇獎,有幾次甚至還考贏了朋友。 禮拜三只有音樂或美術一類輕鬆的課程,我特別喜歡禮拜三,另外還有一個 原因是音樂課可以聽到她唱歌。她的聲音甜美柔嫩,朋友失神前總是和她一起參加演 講或朗讀比賽,從那次狗吃屎後至今認為最優美的聲音就是此聲。而朋友的父母認為 禮拜三的課不怎麼重要,所以總跟學校請假帶他北上看醫生。只見得他不斷吃藥,克 制點頭,可是撐不到一分鐘又從頭殼裡甩出一點東西。而我感覺自己又變聰明一些。 後來聽說香港有個大仙專治疑難雜症。朋友的父母透過管道跟大仙掛了號, 等了幾個月後終於輪到他,請了假專程到香港請大仙看看是怎麼回事。 後來聽朋友說起這次事情的經過。 他說爸爸的朋友開車載他們到一座大廈,坐電梯到了十四樓竟然發現裡面布 置的跟一般廟裡差不多。有個穿道士服的五十幾歲相貌清雅的先生和另一個戴墨鏡的 人聊天,帶墨鏡的長的很像一個喜劇演員,旁邊還站了個長相可愛的胖子。 廣東話聽不太懂,不過大概猜到那兩個人是來跟大仙求靈感的。大仙看到他 爸爸的朋友,招手叫他們過去。大仙已經知道朋友的狀況,叫在場幾個人都站到牆邊, 留朋友下來準備作法。大約獻果、念咒、請神、燒符的過了半個小時,最後大仙用神壇 上的蠟燭點燃了一道符在朋友頭上畫幾圈,往眉心靈空虛點。 「失--神--歸--位!」 朋友只覺得眉心一熱,(不過他想那是因為燃燒的紙張在前面晃當然會熱) ,又被大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竟然忘記要點頭了。大仙將灰燼放進一杯水中, 叫朋友含在嘴裡用舌頭攪動,說心藏神,而心開竅於舌,這是避免心神再從舌頭竄出。 朋友回頭叫了聲爸媽,他的父母看起來都很感動。他爸爸緊緊握住他媽的手激 動低說:「小兒子回來了!」 旁邊大仙不知怎麼冒了一句:「大家都回來了!」 他爸媽沒有理會大仙突來的一句話,對大仙千謝萬謝,又叫朋友給他磕頭。大 仙似乎很想打發他們走,問起剛剛兩個朋友在哪裡。朋友的爸爸也沒發現他們是什麼時 候走的。大仙若有所指的說了一句:「求到了,就該走了。」不知道說的是朋友一家人 還是戴墨鏡的和胖子,朋友一家人還是很識相的走了。 星期一上課時,同學們對於朋友不再點頭大感新奇,圍著他問東問西,於是朋 友恢復以往的多話和詼諧。騷動在放學之前結束,地球又重新上了軌道。朋友的眼神大 部分的時候還是一片茫然,不過偶爾會瞇起眼睛出現詭異的笑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說話也是有所保留。之所以猜想他看起來一片茫然的時候其實是在思考,是因為發現他 其實很聰明,甚至會不屑於講出他真正的想法。六年級的一次智力測驗,他出乎其他人 意料的是全校最高,在同年齡的百分比是99+,老師說是在一百個人中可以贏九十九個, 他又露出詭異的笑容了。班上功課比他好的女同學們卻是很不服氣,深覺的算法不公平, 還找朋友要答案卷,朋友給了她們,也沒跟她們說什麼。 上了國中女同學們還是不信服朋友的智力果然是勝她們一籌的,就算朋友幾乎 次次拿第一名。 鄉下小地方,國中就在國小的對面,大部分的同學都是念同一所國中,加上能 力編班,以前班上成績較好的同學還是會在同一班,於是我、朋友、大眼睛共做了九年的同學。 國中的男生,對於身體的變化特別敏感,為了隱藏對巨變的恐懼往往對之以嘻 笑怒罵。可以為了小便斗發現的一根毛而鬧上一整天,或為了脫別人的褲子而在教室裡外追逐。 正當聽到小霖嘲諷似的大聲在廁所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誰落了一支毛在這 裡。」的同學們紛紛紅著臉回想,今天是不是有在這個小便斗上廁所,神色自若的朋 友走進廁所。「反正不是我的。」完全聽不出對於發育中身體的羞赧。 「我又還沒長。」反而走近留了根毛在排水孔的小便斗。童稚的聲音和成熟 的語調不搭,彷彿他對於人生的變化都已經瞭如指掌,對於邁入青春期的變化沒有一點 期待或恐懼。 曾經懷疑他是情敵的我忽然間安心了許多,為了增強信心還多餘的問了一句: 「你怎麼發育這麼晚?」朋友想也沒想:「本來就有早晚的差別了。只是我剛好比較晚 。」阿發在旁邊補充:「他年紀本來就比較小一些。」 我如同吃了顆定心丸,猜忌之心盡去,再加上我們從沒聊過這方面的問題, 於是各種新出爐的話題全攤了出來。從班上女生的樣貌到對於女生的經驗,朋友只是靜靜 的聽著,眼神漸漸茫然。我脫口說出國小有一次不小心摸到同班女生的胸部而被打的經驗 ,於是被其他幾個男同學逼問觸感還叫我要負責。聽完之後朋友露出極難忘記的詭異笑容 ,這笑容仍然在多年後在他的喪禮震撼著我。我不知道這是否是莊子所謂的相視一笑,莫 逆於心,但他注視我的眼睛,打破沈默奪取焦點的同時,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心如老爸的荷 包被看個見底。在這個人面前,就算將自己的心藏在胸部後面,一樣無處可躲。 「展哥既然都招供了,我也不好隱瞞我親過女生的經驗了。」朋友的笑容詭異的 讓人不知如何是好。阿發當然要追問是誰囉,一個比自己小快一歲的又沒毛的小鬼怎麼可 以超越自己。 「就大眼睛囉。」 在一片嘩然聲中朋友看著我,不疾不徐的又有點得意的說著他的故事。 「四年級有一次烤肉結束,我以為有人叫我就轉頭過去,沒想到大眼睛剛好走過 來,撞了一下,不小心就親到了。」 我懷著希望問:「親到嘴嗎?」 朋友眼睛轉了轉:「對啊。嘴唇滑滑涼涼的。唉,我的初吻就這樣被奪去了。她 可比我大快一歲呢。撞了之後我倒在地上,頭有點痛,她還扶我起來。」 我的心在淌血,恨不得掐死這個小子,顧不得露了形跡,只是想找出他這些謊話的破綻。 「她那個時候不是比你高嗎?」 朋友想了一下,「那時候我好像站在一塊石頭上轉啊轉的」。 朋友瞧著我似乎在等我下一個問題。眼神再度接觸的剎那我明白了,原來他早就知 道我喜歡大眼睛了,這些完全是為了想看我焦急又想隱瞞的表情。我決定不再如他所願,儘 管無法分辨他關於送花與親吻的故事是真是假,我再也不要表露出對於這些消息的過份關心。 這個決定卻是讓我寢食難安,尤其是我看到了這一幕之後。 那是陽台邊朋友甩頭背著大眼睛離去的一幕。 難道大眼睛喜歡朋友,而朋友不喜歡她? 我焦急的想知道他們對話的內容,卻又不敢問其中一個。我不要再表示關心,我不要。 「他真的這樣說喔。」我偷聽到一群女生的部分談話。這群女生惡狠狠的瞪了朋友一 眼,我好想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這個秘密到朋友死去前都沒有透露,我一直都沒有問他。 各自上了高中後很少聯絡,大學畢業後舉辦了一場同學會,得知大眼睛和阿發已經 訂婚了。朋友的話變得很少。 隔天,朋友被發現死在自家的客廳,電視機關著,遙控器被丟的遠遠的。 朋友是傷心痛苦而死的,越痛苦,他的嘴角越高。 我相信他的心和我的心連在一起,都放在大眼睛的身上,如同我們各自擁有記憶石 的碎片。如今大眼睛要嫁人了,朋友的心死了,我的心也不見了。發現自己已經少了些什麼。 想要再找到紫色小石的碎片,卻已經不見了。 那為什麼當初要拒絕呢?是為了我嗎? 他詭異的笑容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走出廁所接了電話,是阿發打來的,邀我去給朋友上炷香,我說去過了。 走過客廳,弟弟正在看緯來電影台重播的食神,正好看到可愛胖子唐牛哭笑不知的叫 著:「我真猜不透你啊!」,我若有所悟,覺得自己長大了一些。 *********************************************************** 寫作這篇文章之前,我試著將心情調整到今晨起床的狀態。那是身心平靜舒適, 完全輕鬆的一種狀態。彷彿懶洋洋的,又彷彿充滿生機,想要去郊外吹吹風、散散步。 如果將這心情按照季節歸類,則一定是春天。我透過粉紅色的蚊帳望著天花板,起不了 任何的思維活動,只有一種輕鬆而異樣的感覺。喝了杯擺在床頭的水,感覺一股清涼從 喉頭經過、安置在空腹,胡亂做了做體操,就在這莫名的感覺驅使下急急忙忙地走出公 寓,卻連急忙些什麼也不知道。出門之後又覺得悠閒了,在毛毛雨中慢慢地騎著小五十 ,感覺這無目的的自由自適,忽然有些懷念的味道,才知道從起床現在的感覺,其實是 穿越時光隧道的感覺。 感覺這個姑且名之為感覺的東西非常奧妙,雖然人們用一些特定的形容詞諸如 生氣、哀傷、快樂來籠統的概括它,或描述一個容易聯想的情境如「像是抽到樂透彩」 、「像踩到狗屎」或是「像是穿越時光隧道」來對照,我們卻永遠不可能完全體會另一 個人的感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句話說的很好,就算喝的是同一杯水,是冷 是暖沒有個準則,就算用溫度計量是同一個溫度,人對冷熱的感覺還是有差,就算同 一個人不同狀態也不一樣。我們每個人踩到狗屎的感覺也不一樣,不同狀態的狗屎踩 起來不但不一樣,一樣狀態的狗屎也會有不一樣的感覺。就算一起經歷過一樣的事情 ,每個人根據不同的角度所得到的感覺差異就越大。就算我和另一個人真的一起穿越時 空隧道,他在用「穿越時空隧道」來修飾某種感覺的時候不見得是我在此所想表達的。 所以關於穿越時光隧道是什麼感覺我也不用詳細說明,就算你說瞭解也不見得真的瞭解 ,你說不瞭解也不見得真的沒感覺過這樣的感覺。 如果根據情境記憶的理論,或許是以前某個生命中重要的片段也如今天下了些 毛毛雨,天色灰濛濛而景物模糊,導致我容易產生某些回憶,於是記憶因為時間而減重 的輕盈將我抬到一個暫時與現實分離的位置,而產生有如穿越時光隧道的錯覺。 這些分析當然是馬後砲,當時我並沒有思考的能力,腦子完全浸泡在名之為回 憶的培養液中,現實被隔離在厚厚的液體與玻璃瓶外。映在圓柱狀玻璃瓶上的影像,是 十四歲還是國二生倚在三樓教室外陽台的我,看著遠方裝沈思。身後走來的是那個座號 是14號的我喜歡的女生,想不到她對我的語調還挺溫柔:「豬肉榮,聽說你心臟有些問 題,有沒有怎麼樣?」我卻說了我未來百思不得其當日心態並後悔多時的話。 嚴格來說我並不是後悔,如果將後悔定義為希望回到過去並加以改正當初所做 所為。而如果後悔有幫助的話,我會選擇後悔,所以我從不後悔。但如果將後悔歸類於 一種感覺,它是無法克制、習慣性出現在夜晚閉上眼睛後的感覺,那麼這種感覺常發生 在我身上。或者說後悔是一種自我防衛的機制,當我們無力去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透 過將事實重現並在其中扮演關鍵性角色的幻想撫平了傷痛,加重了自己在幻想中所扮演 角色的重要性,也減了回憶的重量,使我們能笑著訴說回憶而不致被回憶壓得喘不過氣 。有時候後悔也過於加重自己自己在當時所表現的重要性,以為自己當時所採取的某些 動作決定了所有的未來,而使回憶更加的沈重。如果渾沌理論是真的,那我們可以知道 無論過去的任何一丁點事物有所改變,從改變的分岔點所延伸出來的另一段現實將會和 今日我們所認識的現實完全不同,但卻也未必和我們所想像的相同。除非我們總能知道 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所能產生的後果,但果真如此,也不會有所謂的後悔。 於是我完全不能確定,如果當時我不是往地上呸一句:「不關妳的事!」然後 故做瀟灑地揚長而去,而是輕輕鬆鬆的和她聊起天,今天的我會在哪裡,變成什麼樣子 。這樣看來我一點也沒有後悔的理由,可是後悔的感覺卻持續了好幾年。 現在回憶已經隨著後悔和時間減輕到飄飄然的重量了。在淋著雨騎車的路上, 我繼續把整個頭沈醉在培養液中。 在倚著陽台發呆的前幾天,我和全家人或臥或坐七橫八束倒在床上聊天,一 時興起把我的事拿出來和大家討論。 「我有時候呼吸胸口會悶痛,吸越大口越痛,是在左邊心臟的位置,不知道 要不要去看醫生。」 為了讓父母確信,我還撒了個謊。 這是我一個奇怪的毛病,潛意識裡我非常不相信自己,就算理智中確信的事實 ,還是會害怕被拆穿,必須靠理智去說服這奇怪的害怕。例如作業我明明每一次都自己寫 ,有一次居然會被說抄襲,我竟然會很害怕的在回想我是不是抄人家的,顯示在外的反而 是一種裝出來的理直氣壯。 剛好那個時候我在玩控制情緒的遊戲,能夠藉由模擬生氣來加快自己的心跳。 於是我加了一句:「我有時候心跳還會忽快忽慢。」 於是家人爭相來量我的脈搏,結果他們被信服了,我的心跳真的忽快忽慢。 老哥自作聰明:「這個應該是心律不整。」 去照心電圖當然沒啥結果囉,又不是說發作就發作。於是在身上配戴些儀器,隔 天在給醫生檢查,這天也沒發作,沒檢查出異常。醫生給了我二三十顆小藥丸,叫我發作 的時候吃,以後有什麼問題要追蹤治療。 由於小時候吃藥的痛苦經驗,那二三十顆小藥丸早不知道被我丟去哪裡了。忘記 國小幾年級的時候,我每六個小時得服用一次超苦的藥水。平常感冒糖漿都是甜甜的好滋 味,這個藥水卻是史無前例後無來者的苦。雖然每次服用只要兩三滴,就算兩三杯水也沖 不淡它停留在舌根的苦味。由於每次苦味散盡之前又得再滴個幾滴,我有快一年的時間, 嘴巴總是充滿了這種像是近視眼藥水濃個十倍的味道,可說是陳年老苦。那是為了治療「 不自主運動」所被迫吃的一天十二滴的苦水,用滿嘴的苦味換取無法克制的連連點頭還算 值得。 就這樣子過了幾年不定時的發作。有時發作相隔的近,就以為越來越嚴重了;當 你覺得它好了的時候,又跳出來吶喊著自己的存在。 正當已經身為一個大學生高高興興打開電腦要打逼的時候,原以為不藥而癒的宿 疾竟揮舞一面大旗,率領早已摩拳擦掌的不知名病因埋伏在心臟,毫無預警的全體動員起來。 第一口氣的胸口隱痛勾起「該不會…」的念頭,還沒確定叛變之前以不變應萬變 ,以前也曾有過第二口氣就好的情形。小心翼翼如運送軍火般企圖將氧氣偷渡到肺部卻是 打草驚蛇,吸不到半口氣左胸口已感疼痛。一如久不見的老友的熟悉感覺,疼痛隨吸進的 空氣以等比級數增加。我以每次吸四分之一口氣的方式等待著病因自行解除武力。時間一 分一秒過去,偶爾以吸大口一點的方式和對應的疼痛感覺測試叛軍的士氣,卻是不降反昇 ,果然是已經按耐了許久了。 感覺有點缺氧了。 只有我一個人在房間,坐在已開機完畢的電腦前。 心中冒了個念頭。 如果我今天死在這裡,報紙會不會說我因為打逼時間過久而血液循環不良導致心 肌梗塞?冤枉啊!我才剛開機呢。為了不落人口實,我決定用最後的力氣關機。拖著疲憊 的手將滑鼠移動到左下角按一下,下垂的眼球模模糊糊中看到中央畫面出現關機的選項, 又擊點了一次滑鼠左鍵。電腦完成緩慢的關機程序,螢幕終於全黑了。 我安心攤在椅子上持續用呼吸深淺測試心臟的狀況,回想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人生 ,產生了後悔的情緒,後悔關鍵時刻自己的失言。接著又厭惡起竟然產生後悔情緒的自己 ,於是開始考慮死前的幾分鐘我該做些什麼。可是連一根手指頭也抬不起來了,於是自以 為浪漫的想著:「就讓我死前想著喜歡的人吧。」事實上想著的其實是「就讓我死前想著 喜歡的人吧。」這句話,而不是懷念的14號女孩。我又想起我的父母,我的家人。往事沒 有像一般有所謂瀕死經驗的人們所說,所有事情如倒帶般飛快播放,而是將生命片段的靜 止畫面,以投影片的方式一張張的隨機秀出。 種種情緒轉折在對女朋友陳述這段過程時當然隱晦不說,當然我也是因為沒死在 那次病變才能交到女朋友,才能講這些五四三。女朋友楚楚可憐的聲調停止我的選擇性陳述。 「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事實上我死不死都不關她的事,因為解決「該怎麼辦」的方法就是離開。 對於未來毫不知情的我當然感動的痛哭流涕,發誓不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於是 我們四目相交,我的唇和心消融在她溫潤的雙唇中。 「這..是我的初吻。」說完這句話之後,一段記憶站出來質疑它的真實性。 曾經有一陣子的我相信自己的初吻在四年級就獻給初戀的女孩,直到被一個叫大 展的朋友一刀搓進了致命傷。 「她那個時候不是比你高嗎?」 原本是因為幾天前阿發偷偷告訴我,依據他觀察的結果,大展也喜歡那個女孩, 基於小孩子惡作劇及雄性本能示威,我得意低告訴他事情的經過。 「對喔!」像是「從自爽於大家的目光到發現拉鍊沒拉」的心情,背著眾人目 光羞赧低拉起拉鍊「那時候我好像站在一塊石頭上轉啊轉的。」 自此以後我的記憶就多了那塊小石頭,當作初吻記憶的前奏。我甚至還能清楚 描述那塊小石頭的模樣。那是平坦土地上像被蚊子叮的小腫塊,上面佈滿了細沙,在螞 蟻看起來是個小土丘。我用鞋跟站在小土丘的頂端,以左腳為圓心,右腳當鉛筆以小半 徑在四周畫圓。 可是我又知道,在大展提醒之前,關於初吻的記憶是沒有那塊小石頭的。那究 竟是被喚起的回憶,還是自行添加的國王新衣,以加深相撞時嘴唇真的有接觸的信念? 我的記憶力一向不好,老是丟三忘四,又喜歡胡思亂想,所以常常懷疑自己的記 憶。憑空捏造還是曾經發生的真實,一樣都是大腦皮層中所產生的影像。儘管前一次和新 認識的朋友聊的愉快,下次見面時卻會因為懷疑自己記憶的真實而怕逾舉,而失之交臂。 最誇張的是發生在小學,在過完暑假之後,接到合唱團要團練的消息,卻因為無法確定自 己是合唱團的一員而缺席。就算同團的女生來告訴我也不相信,反而因為時間逐漸的過去 還沒人催我,更相信自己真的不是合唱團的。直到學期末合唱團老師把我叫去罵了一頓, 取消我出去比賽的資格,這才清醒。 可是老師卻認為我智力超群,只是不肯用功,因為有次智力測驗出奇高。那是 因為我拿到的題目本上面,有不知道哪個傢伙用鉛筆寫了些計算過程,一些答案,當然 寫起來超快。從老師手中接過成績的時候,想笑又不敢笑,更不敢告訴別人,想來表情 一定很古怪。 幸好國中後表現一直還不錯,不像國小老是五六名,所以從來沒被懷疑過。爸 爸說我的轉變叫開了竅,卻不知為什麼。一直到後來哥哥當了醫生,才解開謎底。原來 小時候吃的很苦很苦的藥,可以刺激腦部發育。 「難怪我就覺得奇怪,以前小時候一直覺得你笨笨的,怎麼長大後還混的不錯。」 翻出我小時候的照片,果然每一張都在恍神,目光無法對著鏡頭。 變聰明的我一面回味著溫潤雙唇的滋味,一面比較著小時候確信但現在不願相 信的,原始的初吻記憶。 「既然當初的感覺是涼涼的,而其實嘴唇的溫度是溫的,那麼小時候其實沒有 吻到囉。」於是推翻了說謊的罪惡感,於是記憶中我的嘴唇只撞到下巴或脖子的部分。 我想起了,真正的初吻就在吹著輕輕的風,下著毛毛的雨的天氣。在這樣的天氣 裡在現實中第一次失去重量,不是因為回憶,而是因為愛情。 離同學會還有半個小時,已經找到了帶領我穿越時光隧道的元兇。輕飄飄的感 覺落了地,受到地心引力的影響跟著沈重了起來。為了打發走不好的感覺,我先來到了 集合地點。跟好久不見的朋友們卻聊不起來,整個心思掛在上面,無法將頭從已經混濁 的培養液中抽出。 徹夜難眠,很多事情本不該想,一想起來就難以自腦中排開。於是在深夜打開 電視,正好每次看每次笑的食神在重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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