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zone (恍如隔世)
看板Fencing_club
标题人生系列之二-心脏与人生
时间Tue Feb 24 11:27:35 2004
心脏与人生
怀念一个朋友
经过冗长的告别仪式後,我终於有机会好好注视灵堂上的相片。
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头发分岔得有条不紊,学士服正经八百地晾在身上
,浓挺的眉毛很自然地平放在直视着镜头的双眼上。外表不再是那个长不
大的小孩,骨子里的戏谑成分却从弯成奇怪形状的嘴角齿缝偷溜出来。忍
不住朝着这熟悉的弧度报以一笑,随即被从心窝直冲鼻梁的凄凉抵销。
过程中我保持一贯的沈稳凝重,从来不肯稍微表露内心的激动,
每一步都踏得缓慢结实,和家属问答时语调也没有一丝颤抖。瞻仰遗容时
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幻觉中,棺材内朋友紧皱的眉毛和用力上扬的嘴角瞬
间恢复成照片上的模样,彷佛这简单而肃穆的丧礼只是他游戏人生的一个
玩笑。我的眼前已一片模糊了。所有心思都集中在维持身形的平衡与庄重
,我缓步走出会场,绕了两圈才找到机车,狂飙上山路回家。
避开了弟弟妹妹大步跨进厕所,也不哭泣呐喊,只是打开水龙头
,不断掬满双手往脸冲,顺势将头发往後拨。水珠从额头滑过太阳穴,稍
微在激昂的嘴角停留聚集,一下子耐不住地心引力,倏然脱离挤压得变形
的表皮,难为在重重空气中杀一条血路,却只为了在斑驳褪涩的磁砖上摔
个迸裂飞溅。
「要man,越痛苦的时候腰杆要挺得越直,嘴角要抬得越高。」这
是我取笑他怪模怪样的姿势和表情时所得到半开玩笑的回应。
抬头看看镜中的自己,金色离子烫长发即肩,朦胧中就像小时候
打饿狼传说最爱用的安迪—泰瑞的弟弟,不知火舞的老公。想起有一次看
电玩杂志,安迪的生日不就是和过世的朋友同一天生日?难怪每次和他玩
饿狼传说或格斗天王他也总爱用安迪,就算被电的死死,换其他组合里面
也总有个安迪。
「阿展!电话!」门外传来阿公的呼喊。
熟悉的呼喊将陷入电玩杂志回忆的我拉进了一个扭曲的现实,转
身出厕所的刹那我是准备去接死去朋友电话的小三生,一瞥镜子反射出来
的却是发现真相而失落的医学生,还cosplay安迪。
以前他总是打阿公房间里的那支电话,叫他打其他支都说不要。
「这支电话好记。」这可恶的家伙是这麽说的。
「请问林大展在吗?」还未变声的童音字正腔圆,不同於一般同学
的浓厚乡音。国小时他打电话的第一句总是这样,这时候我就知道该把记事
本拿出来了。几乎每个礼拜天晚上他都会打电话来问我说明天要带什麽,而
从礼拜天到礼拜五总有两三天会打电话来。
难怪他在心脏病发死於自家客厅的前一天告诉我:「其实这麽多同
学中我最怀念的就是林大展了。」看着天空装模作样後转头嘻嘻一笑,「因
为小时候隔天要带什麽东西都会问你。」说完马上背出我阿公房间的电话号码。
「这支电话其实是我阿公在用的,你打另外一支。」
「记不起来啦!」
「你家离学校这麽近,就算没带跑回家拿一下不就好了。」
「会有纠察队!」
国小时代总是有些怪规矩,现在想起来真是欺负小学生听话。全校
依照住的地方分成五十四个路队,不能单独进出校门,上下学都要先集合才能
出发。纠察队每个人都有本小簿子,上面写着第几队有几个人,哪一队少了几
个人扣几分,也不能多人,不然会揪出不是这一队的。於是也不能走到校门口
附近才随便找个队伍跟着混进学校。
似乎台湾学校以集合学生为乐趣,每天都要以班为单位集合去升旗。
出发前要先在门口集合成四列,向右看齐向左看齐开始前进,还要使左脚踏着
背景音乐的重音以整齐画一。一二、一二小跑步到操场定位後又要整一次队,
好像国小六年所学的事,就是和其他人对齐。
三年级有一次一二、一二小跑步左脚踩着重音去操场的时候,经过
一个阶梯左脚踏右脚跌了个狗吃屎,满嘴泥土灰尘,後面同学轰然笑了出来,
包括那个每天打电话问我要带什麽的朋友,还加了句:「林大展,狗吃屎。」
。如果早知道笑如尼采说,只是紧张、惊恐的情绪下突然知道危机已远离的瞬间
而产生的放松,我会随即释然。但国小生的我只是沈着脸没有什麽表情,站起来
拍拍嘴上的灰尘。面无表情是我不知道该用什麽情绪反应时所习惯采取的对策,
在还没生气到或还没高兴到可以自然做出心情对应的举动时的对策。
「你们怎麽这麽没同情心?你有没有怎麽样。」记忆中最柔和的话语使
得这一跤成为印象最深刻的一跤。甜美声音的主人帮我拍了拍膝盖及身上的灰尘
,我依旧面无表情,却是因为不知道怎麽面对突然产生的柔情与窃喜。这是第一
次领略了女性的温柔,却不知道往後很多年,在她灿烂的阳光下将显得我的忧郁
更加幽暗深沈。
笑声嘎然而止後朋友搭着我的肩继续他的狗屎笑话以掩饰笑我的尴尬:
「幸好嘴巴落地的时候没有狗屎在那边。」沈浸在刚刚短暂的温柔的我礼貌性报
之一笑,没再继续理会他。
大眼睛、长头发、功课好、声音柔,这不就是每个小学生的梦中情人
吗?不就是每个成年人对於青涩年华最甜蜜又苦涩的回忆?为了朋友过世而失去
了浪漫的我,却暂时不再对这个视觉器官显露过份、头毛旺盛、声带和耳膜容易
共振的生物有兴趣了。
升旗,各处室报告,整队,回教室,快转着明天将再重播的录影片段,
上课,下课,上课,快转到十点十分,早上第二节下课,每个小学生最期待的二十
分钟下课。一向热情的朋友拉着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玩他新发明的游戏--五行拳。
这是他最近迷上的,利用五行相生相克互相追逐的游戏,每个人猜拳以选择不同的
元素,可是比起他之前发明的一些游戏反而不太好玩,对於谁属於哪个元素谁生谁
谁又克谁大家总搞不清楚,玩了一阵子大家就兴味索然了。为了激起大家的兴致,
他回家画漫画,找了五个同学当主角,分别隶属金木水火土,各自有不同的能力以
打击坏人。很自然他就是运用火的使者,因为他容易脸红。而在二十分中的游戏之
後,他的脸上总如上了脂粉,就算汗液纵横也冲不掉的那种,而身体更如偷跳进水
池抓鱼一般。在漫画里,他则根据性格而以我名字命名那运用水的使者。水克火。
如果是星期六,放学後我们会骑脚踏车到附近的山溪间赤手抓小鱼,有时
会拿塑胶袋、铁铝罐当网子,或是用石头和手筑成水坝。累的时候就坐在大石头上
休息,剪起旁边的平滑小石玩打水漂。功课上输他,打水漂我可是强多了,随手都
可以打个三四个,他的石头都直接噗通一声到底。
有时候我们沿着溪流向下走,捡比较漂亮的小石头。有一次他拣了个紫色
的圆滑小石在手中把玩,忽然说:「每个石头都有自己的记忆。像我现在这样拿着,
它就有了我的记忆。就叫它记忆石吧」
我把它抢了过来,往一颗大石头砸去,记忆石碎成了几块,落进河里,有
的飘走了,有的留在原地。照他的说法,每个碎片都有部分关於我们两个在河边玩
的记忆,如果全部凑在一起,能够拼凑出完整的当时的现实吗?被溪流冲走的部分
,还能凑在一起吗?至少他保留的那部分的碎片,已经被他带进棺材了。我保留的
部分,终究只是碎片而已。
我们顺着时间的长河往下游走,沿路捡起各自喜欢的记忆石,两个人都喜
欢的就砸碎了各分一些。这次我们一起看上的,是从小石子间窜出的一丛小花旁的
,在向阳处特别闪耀,阴暗处特别深沈的一颗圆形的鹅卵石。
这是关於一丛小花的故事,虽然事实上我没看过这丛花,却认得最显眼的
一株,是扶我起来的甜美声音的主人。
喜欢捡石头的朋友,送花给那个大眼睛长头发的女生。
这颗石头似乎在大眼睛长头发所属的小女生团体激起不小的涟漪。我看见
小团体把朋友围了起来逼问:「你是不是喜欢…?」
「不是。」看得出朋友脸红。
「那你为什麽送花给…?」
「不是我,明明就是谁谁谁自己送的。」
「那为什麽谁谁谁说是你叫他送的?」
「哪有。」
「可我们明明看到是你。」
「是这样子的,那天我和谁谁谁一起经过窗户旁边,看到一束花掉在地上
,谁谁谁把它拣起来,问我怎麽办,我就说丢了啊,他就丢了啊,怎麽知道刚好丢
在她的桌上,他就一溜烟跑掉了,我想说不关我的事就没有走,所以你们一出来就
看到我。」
「那我们那时候怎麽没看到他?」
「就跟你说他跑掉了。」
「不要不承认喔。男子汉敢作敢当。你的脸都红了。」
「你去对谁谁谁说。」
於是朋友也一溜烟就跑掉了。我没有去问朋友到底真正的情形是怎样,不
想让人知道我对这件事情其实是很关心的。这是自幼的阴郁性格所产生的个性,越
喜欢一个人,越是千方百计不让人家知道自己喜欢她。而且我开始怀疑,朋友是情
敌。
虽然看着黑板,我总觉得朋友上课会偷偷看她,睡午觉脸也是朝有她在的
这一边,而且他们两个都是合唱团,平常更有机会在一起练习。听说双方的爸爸还
是以前的同学,双方姊姊也是同学,两个人都功课都那麽好,老师都这麽喜欢。有
一次朋友喜欢的的消息传到他们合唱团老师耳里,老师竟然还说:「蛮配的啊。」
我常常想起朋友说狗屎笑话前的尴尬表情。
那不像因笑我而对我产生的尴尬。
是怕被人发现他想辩白却欲言又止的窘境。
欲言、又止、低头、强笑、抬头、搭肩,「幸好嘴巴落地的时候没有狗屎在那边。」
一格格画面像是画在课本右下角的连环图片,迅速的翻页像是生动的电影,如今已
是怀旧的老片了。
黑白电影中的我更加忧郁了,可怕的是,快转之後大眼睛越来越高了,比我们两个
都高。我倒是有点幸灾乐祸,「比人家矮还配个屁。」
汗为心液,不知是否是因为太常流汗的关系,五年级以後他常失神,连合唱团也
不去了。合唱团的老师还当面说他:「三年级的时候不是很乖吗?现在怎麽变这样了?」
挨了骂跑回教室的他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只是不断的点头,空洞的眼神里只剩下一
片茫然。问他为什麽一直点头,他说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没有人玩朋友发明的游戏了,同学们不是玩羽球就是躲避球、踢毽子、扯铃
。我的球力道很强劲,算是班上的强打之一。而朋友连打躲避球都一直在点头,後来
也不跟我们一起打了。他的新玩伴,现在是一个不会玩什麽运动的转学生。打电话问
我明天要带什麽的次数变少了,大部分会先问转学生。
心不在焉使得他丢三落四,需要常买新的铅笔或橡皮擦。就算有问转学生隔
天要带什麽,他还是常常因忘了带东西而被罚站。只见站在教室外窗边的他,仍是不
断点头、点头,好像每一次点头就要从脑袋甩出些东西似的。他拿在手上把玩许久的
紫色小石已不再完整,只剩下我摔碎的一块缺角。
其余部分却在我这收藏的好。
我发觉自己已经完全迷恋上大眼睛了。虽然眼睛没朝向她,却总清楚她的一
举一动,她如春风吹出的每一个字。刚好她的位置换在我的旁边,每天中午都可以看
着她长长的睫毛安然入睡。我的功课也变好了,从班上的二十七八名,渐渐逼近到十
一二名了,很获得老师的夸奖,有几次甚至还考赢了朋友。
礼拜三只有音乐或美术一类轻松的课程,我特别喜欢礼拜三,另外还有一个
原因是音乐课可以听到她唱歌。她的声音甜美柔嫩,朋友失神前总是和她一起参加演
讲或朗读比赛,从那次狗吃屎後至今认为最优美的声音就是此声。而朋友的父母认为
礼拜三的课不怎麽重要,所以总跟学校请假带他北上看医生。只见得他不断吃药,克
制点头,可是撑不到一分钟又从头壳里甩出一点东西。而我感觉自己又变聪明一些。
後来听说香港有个大仙专治疑难杂症。朋友的父母透过管道跟大仙挂了号,
等了几个月後终於轮到他,请了假专程到香港请大仙看看是怎麽回事。
後来听朋友说起这次事情的经过。
他说爸爸的朋友开车载他们到一座大厦,坐电梯到了十四楼竟然发现里面布
置的跟一般庙里差不多。有个穿道士服的五十几岁相貌清雅的先生和另一个戴墨镜的
人聊天,带墨镜的长的很像一个喜剧演员,旁边还站了个长相可爱的胖子。
广东话听不太懂,不过大概猜到那两个人是来跟大仙求灵感的。大仙看到他
爸爸的朋友,招手叫他们过去。大仙已经知道朋友的状况,叫在场几个人都站到墙边,
留朋友下来准备作法。大约献果、念咒、请神、烧符的过了半个小时,最後大仙用神坛
上的蜡烛点燃了一道符在朋友头上画几圈,往眉心灵空虚点。
「失--神--归--位!」
朋友只觉得眉心一热,(不过他想那是因为燃烧的纸张在前面晃当然会热)
,又被大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竟然忘记要点头了。大仙将灰烬放进一杯水中,
叫朋友含在嘴里用舌头搅动,说心藏神,而心开窍於舌,这是避免心神再从舌头窜出。
朋友回头叫了声爸妈,他的父母看起来都很感动。他爸爸紧紧握住他妈的手激
动低说:「小儿子回来了!」
旁边大仙不知怎麽冒了一句:「大家都回来了!」
他爸妈没有理会大仙突来的一句话,对大仙千谢万谢,又叫朋友给他磕头。大
仙似乎很想打发他们走,问起刚刚两个朋友在哪里。朋友的爸爸也没发现他们是什麽时
候走的。大仙若有所指的说了一句:「求到了,就该走了。」不知道说的是朋友一家人
还是戴墨镜的和胖子,朋友一家人还是很识相的走了。
星期一上课时,同学们对於朋友不再点头大感新奇,围着他问东问西,於是朋
友恢复以往的多话和诙谐。骚动在放学之前结束,地球又重新上了轨道。朋友的眼神大
部分的时候还是一片茫然,不过偶尔会眯起眼睛出现诡异的笑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说话也是有所保留。之所以猜想他看起来一片茫然的时候其实是在思考,是因为发现他
其实很聪明,甚至会不屑於讲出他真正的想法。六年级的一次智力测验,他出乎其他人
意料的是全校最高,在同年龄的百分比是99+,老师说是在一百个人中可以赢九十九个,
他又露出诡异的笑容了。班上功课比他好的女同学们却是很不服气,深觉的算法不公平,
还找朋友要答案卷,朋友给了她们,也没跟她们说什麽。
上了国中女同学们还是不信服朋友的智力果然是胜她们一筹的,就算朋友几乎
次次拿第一名。
乡下小地方,国中就在国小的对面,大部分的同学都是念同一所国中,加上能
力编班,以前班上成绩较好的同学还是会在同一班,於是我、朋友、大眼睛共做了九年的同学。
国中的男生,对於身体的变化特别敏感,为了隐藏对巨变的恐惧往往对之以嘻
笑怒骂。可以为了小便斗发现的一根毛而闹上一整天,或为了脱别人的裤子而在教室里外追逐。
正当听到小霖嘲讽似的大声在厕所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谁落了一支毛在这
里。」的同学们纷纷红着脸回想,今天是不是有在这个小便斗上厕所,神色自若的朋
友走进厕所。「反正不是我的。」完全听不出对於发育中身体的羞赧。
「我又还没长。」反而走近留了根毛在排水孔的小便斗。童稚的声音和成熟
的语调不搭,彷佛他对於人生的变化都已经了如指掌,对於迈入青春期的变化没有一点
期待或恐惧。
曾经怀疑他是情敌的我忽然间安心了许多,为了增强信心还多余的问了一句:
「你怎麽发育这麽晚?」朋友想也没想:「本来就有早晚的差别了。只是我刚好比较晚
。」阿发在旁边补充:「他年纪本来就比较小一些。」
我如同吃了颗定心丸,猜忌之心尽去,再加上我们从没聊过这方面的问题,
於是各种新出炉的话题全摊了出来。从班上女生的样貌到对於女生的经验,朋友只是静静
的听着,眼神渐渐茫然。我脱口说出国小有一次不小心摸到同班女生的胸部而被打的经验
,於是被其他几个男同学逼问触感还叫我要负责。听完之後朋友露出极难忘记的诡异笑容
,这笑容仍然在多年後在他的丧礼震撼着我。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庄子所谓的相视一笑,莫
逆於心,但他注视我的眼睛,打破沈默夺取焦点的同时,我清楚知道自己的心如老爸的荷
包被看个见底。在这个人面前,就算将自己的心藏在胸部後面,一样无处可躲。
「展哥既然都招供了,我也不好隐瞒我亲过女生的经验了。」朋友的笑容诡异的
让人不知如何是好。阿发当然要追问是谁罗,一个比自己小快一岁的又没毛的小鬼怎麽可
以超越自己。
「就大眼睛罗。」
在一片哗然声中朋友看着我,不疾不徐的又有点得意的说着他的故事。
「四年级有一次烤肉结束,我以为有人叫我就转头过去,没想到大眼睛刚好走过
来,撞了一下,不小心就亲到了。」
我怀着希望问:「亲到嘴吗?」
朋友眼睛转了转:「对啊。嘴唇滑滑凉凉的。唉,我的初吻就这样被夺去了。她
可比我大快一岁呢。撞了之後我倒在地上,头有点痛,她还扶我起来。」
我的心在淌血,恨不得掐死这个小子,顾不得露了形迹,只是想找出他这些谎话的破绽。
「她那个时候不是比你高吗?」
朋友想了一下,「那时候我好像站在一块石头上转啊转的」。
朋友瞧着我似乎在等我下一个问题。眼神再度接触的刹那我明白了,原来他早就知
道我喜欢大眼睛了,这些完全是为了想看我焦急又想隐瞒的表情。我决定不再如他所愿,尽
管无法分辨他关於送花与亲吻的故事是真是假,我再也不要表露出对於这些消息的过份关心。
这个决定却是让我寝食难安,尤其是我看到了这一幕之後。
那是阳台边朋友甩头背着大眼睛离去的一幕。
难道大眼睛喜欢朋友,而朋友不喜欢她?
我焦急的想知道他们对话的内容,却又不敢问其中一个。我不要再表示关心,我不要。
「他真的这样说喔。」我偷听到一群女生的部分谈话。这群女生恶狠狠的瞪了朋友一
眼,我好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麽!
这个秘密到朋友死去前都没有透露,我一直都没有问他。
各自上了高中後很少联络,大学毕业後举办了一场同学会,得知大眼睛和阿发已经
订婚了。朋友的话变得很少。
隔天,朋友被发现死在自家的客厅,电视机关着,遥控器被丢的远远的。
朋友是伤心痛苦而死的,越痛苦,他的嘴角越高。
我相信他的心和我的心连在一起,都放在大眼睛的身上,如同我们各自拥有记忆石
的碎片。如今大眼睛要嫁人了,朋友的心死了,我的心也不见了。发现自己已经少了些什麽。
想要再找到紫色小石的碎片,却已经不见了。
那为什麽当初要拒绝呢?是为了我吗?
他诡异的笑容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走出厕所接了电话,是阿发打来的,邀我去给朋友上炷香,我说去过了。
走过客厅,弟弟正在看纬来电影台重播的食神,正好看到可爱胖子唐牛哭笑不知的叫
着:「我真猜不透你啊!」,我若有所悟,觉得自己长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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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这篇文章之前,我试着将心情调整到今晨起床的状态。那是身心平静舒适,
完全轻松的一种状态。彷佛懒洋洋的,又彷佛充满生机,想要去郊外吹吹风、散散步。
如果将这心情按照季节归类,则一定是春天。我透过粉红色的蚊帐望着天花板,起不了
任何的思维活动,只有一种轻松而异样的感觉。喝了杯摆在床头的水,感觉一股清凉从
喉头经过、安置在空腹,胡乱做了做体操,就在这莫名的感觉驱使下急急忙忙地走出公
寓,却连急忙些什麽也不知道。出门之後又觉得悠闲了,在毛毛雨中慢慢地骑着小五十
,感觉这无目的的自由自适,忽然有些怀念的味道,才知道从起床现在的感觉,其实是
穿越时光隧道的感觉。
感觉这个姑且名之为感觉的东西非常奥妙,虽然人们用一些特定的形容词诸如
生气、哀伤、快乐来笼统的概括它,或描述一个容易联想的情境如「像是抽到乐透彩」
、「像踩到狗屎」或是「像是穿越时光隧道」来对照,我们却永远不可能完全体会另一
个人的感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话说的很好,就算喝的是同一杯水,是冷
是暖没有个准则,就算用温度计量是同一个温度,人对冷热的感觉还是有差,就算同
一个人不同状态也不一样。我们每个人踩到狗屎的感觉也不一样,不同状态的狗屎踩
起来不但不一样,一样状态的狗屎也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就算一起经历过一样的事情
,每个人根据不同的角度所得到的感觉差异就越大。就算我和另一个人真的一起穿越时
空隧道,他在用「穿越时空隧道」来修饰某种感觉的时候不见得是我在此所想表达的。
所以关於穿越时光隧道是什麽感觉我也不用详细说明,就算你说了解也不见得真的了解
,你说不了解也不见得真的没感觉过这样的感觉。
如果根据情境记忆的理论,或许是以前某个生命中重要的片段也如今天下了些
毛毛雨,天色灰蒙蒙而景物模糊,导致我容易产生某些回忆,於是记忆因为时间而减重
的轻盈将我抬到一个暂时与现实分离的位置,而产生有如穿越时光隧道的错觉。
这些分析当然是马後炮,当时我并没有思考的能力,脑子完全浸泡在名之为回
忆的培养液中,现实被隔离在厚厚的液体与玻璃瓶外。映在圆柱状玻璃瓶上的影像,是
十四岁还是国二生倚在三楼教室外阳台的我,看着远方装沈思。身後走来的是那个座号
是14号的我喜欢的女生,想不到她对我的语调还挺温柔:「猪肉荣,听说你心脏有些问
题,有没有怎麽样?」我却说了我未来百思不得其当日心态并後悔多时的话。
严格来说我并不是後悔,如果将後悔定义为希望回到过去并加以改正当初所做
所为。而如果後悔有帮助的话,我会选择後悔,所以我从不後悔。但如果将後悔归类於
一种感觉,它是无法克制、习惯性出现在夜晚闭上眼睛後的感觉,那麽这种感觉常发生
在我身上。或者说後悔是一种自我防卫的机制,当我们无力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透
过将事实重现并在其中扮演关键性角色的幻想抚平了伤痛,加重了自己在幻想中所扮演
角色的重要性,也减了回忆的重量,使我们能笑着诉说回忆而不致被回忆压得喘不过气
。有时候後悔也过於加重自己自己在当时所表现的重要性,以为自己当时所采取的某些
动作决定了所有的未来,而使回忆更加的沈重。如果浑沌理论是真的,那我们可以知道
无论过去的任何一丁点事物有所改变,从改变的分岔点所延伸出来的另一段现实将会和
今日我们所认识的现实完全不同,但却也未必和我们所想像的相同。除非我们总能知道
什麽时候做什麽事所能产生的後果,但果真如此,也不会有所谓的後悔。
於是我完全不能确定,如果当时我不是往地上呸一句:「不关你的事!」然後
故做潇洒地扬长而去,而是轻轻松松的和她聊起天,今天的我会在哪里,变成什麽样子
。这样看来我一点也没有後悔的理由,可是後悔的感觉却持续了好几年。
现在回忆已经随着後悔和时间减轻到飘飘然的重量了。在淋着雨骑车的路上,
我继续把整个头沈醉在培养液中。
在倚着阳台发呆的前几天,我和全家人或卧或坐七横八束倒在床上聊天,一
时兴起把我的事拿出来和大家讨论。
「我有时候呼吸胸口会闷痛,吸越大口越痛,是在左边心脏的位置,不知道
要不要去看医生。」
为了让父母确信,我还撒了个谎。
这是我一个奇怪的毛病,潜意识里我非常不相信自己,就算理智中确信的事实
,还是会害怕被拆穿,必须靠理智去说服这奇怪的害怕。例如作业我明明每一次都自己写
,有一次居然会被说抄袭,我竟然会很害怕的在回想我是不是抄人家的,显示在外的反而
是一种装出来的理直气壮。
刚好那个时候我在玩控制情绪的游戏,能够藉由模拟生气来加快自己的心跳。
於是我加了一句:「我有时候心跳还会忽快忽慢。」
於是家人争相来量我的脉搏,结果他们被信服了,我的心跳真的忽快忽慢。
老哥自作聪明:「这个应该是心律不整。」
去照心电图当然没啥结果罗,又不是说发作就发作。於是在身上配戴些仪器,隔
天在给医生检查,这天也没发作,没检查出异常。医生给了我二三十颗小药丸,叫我发作
的时候吃,以後有什麽问题要追踪治疗。
由於小时候吃药的痛苦经验,那二三十颗小药丸早不知道被我丢去哪里了。忘记
国小几年级的时候,我每六个小时得服用一次超苦的药水。平常感冒糖浆都是甜甜的好滋
味,这个药水却是史无前例後无来者的苦。虽然每次服用只要两三滴,就算两三杯水也冲
不淡它停留在舌根的苦味。由於每次苦味散尽之前又得再滴个几滴,我有快一年的时间,
嘴巴总是充满了这种像是近视眼药水浓个十倍的味道,可说是陈年老苦。那是为了治疗「
不自主运动」所被迫吃的一天十二滴的苦水,用满嘴的苦味换取无法克制的连连点头还算
值得。
就这样子过了几年不定时的发作。有时发作相隔的近,就以为越来越严重了;当
你觉得它好了的时候,又跳出来呐喊着自己的存在。
正当已经身为一个大学生高高兴兴打开电脑要打逼的时候,原以为不药而癒的宿
疾竟挥舞一面大旗,率领早已摩拳擦掌的不知名病因埋伏在心脏,毫无预警的全体动员起来。
第一口气的胸口隐痛勾起「该不会…」的念头,还没确定叛变之前以不变应万变
,以前也曾有过第二口气就好的情形。小心翼翼如运送军火般企图将氧气偷渡到肺部却是
打草惊蛇,吸不到半口气左胸口已感疼痛。一如久不见的老友的熟悉感觉,疼痛随吸进的
空气以等比级数增加。我以每次吸四分之一口气的方式等待着病因自行解除武力。时间一
分一秒过去,偶尔以吸大口一点的方式和对应的疼痛感觉测试叛军的士气,却是不降反昇
,果然是已经按耐了许久了。
感觉有点缺氧了。
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坐在已开机完毕的电脑前。
心中冒了个念头。
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报纸会不会说我因为打逼时间过久而血液循环不良导致心
肌梗塞?冤枉啊!我才刚开机呢。为了不落人口实,我决定用最後的力气关机。拖着疲惫
的手将滑鼠移动到左下角按一下,下垂的眼球模模糊糊中看到中央画面出现关机的选项,
又击点了一次滑鼠左键。电脑完成缓慢的关机程序,萤幕终於全黑了。
我安心摊在椅子上持续用呼吸深浅测试心脏的状况,回想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人生
,产生了後悔的情绪,後悔关键时刻自己的失言。接着又厌恶起竟然产生後悔情绪的自己
,於是开始考虑死前的几分钟我该做些什麽。可是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了,於是自以
为浪漫的想着:「就让我死前想着喜欢的人吧。」事实上想着的其实是「就让我死前想着
喜欢的人吧。」这句话,而不是怀念的14号女孩。我又想起我的父母,我的家人。往事没
有像一般有所谓濒死经验的人们所说,所有事情如倒带般飞快播放,而是将生命片段的静
止画面,以投影片的方式一张张的随机秀出。
种种情绪转折在对女朋友陈述这段过程时当然隐晦不说,当然我也是因为没死在
那次病变才能交到女朋友,才能讲这些五四三。女朋友楚楚可怜的声调停止我的选择性陈述。
「如果你死了,我该怎麽办?」
事实上我死不死都不关她的事,因为解决「该怎麽办」的方法就是离开。
对於未来毫不知情的我当然感动的痛哭流涕,发誓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於是
我们四目相交,我的唇和心消融在她温润的双唇中。
「这..是我的初吻。」说完这句话之後,一段记忆站出来质疑它的真实性。
曾经有一阵子的我相信自己的初吻在四年级就献给初恋的女孩,直到被一个叫大
展的朋友一刀搓进了致命伤。
「她那个时候不是比你高吗?」
原本是因为几天前阿发偷偷告诉我,依据他观察的结果,大展也喜欢那个女孩,
基於小孩子恶作剧及雄性本能示威,我得意低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对喔!」像是「从自爽於大家的目光到发现拉链没拉」的心情,背着众人目
光羞赧低拉起拉链「那时候我好像站在一块石头上转啊转的。」
自此以後我的记忆就多了那块小石头,当作初吻记忆的前奏。我甚至还能清楚
描述那块小石头的模样。那是平坦土地上像被蚊子叮的小肿块,上面布满了细沙,在蚂
蚁看起来是个小土丘。我用鞋跟站在小土丘的顶端,以左脚为圆心,右脚当铅笔以小半
径在四周画圆。
可是我又知道,在大展提醒之前,关於初吻的记忆是没有那块小石头的。那究
竟是被唤起的回忆,还是自行添加的国王新衣,以加深相撞时嘴唇真的有接触的信念?
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好,老是丢三忘四,又喜欢胡思乱想,所以常常怀疑自己的记
忆。凭空捏造还是曾经发生的真实,一样都是大脑皮层中所产生的影像。尽管前一次和新
认识的朋友聊的愉快,下次见面时却会因为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实而怕逾举,而失之交臂。
最夸张的是发生在小学,在过完暑假之後,接到合唱团要团练的消息,却因为无法确定自
己是合唱团的一员而缺席。就算同团的女生来告诉我也不相信,反而因为时间逐渐的过去
还没人催我,更相信自己真的不是合唱团的。直到学期末合唱团老师把我叫去骂了一顿,
取消我出去比赛的资格,这才清醒。
可是老师却认为我智力超群,只是不肯用功,因为有次智力测验出奇高。那是
因为我拿到的题目本上面,有不知道哪个家伙用铅笔写了些计算过程,一些答案,当然
写起来超快。从老师手中接过成绩的时候,想笑又不敢笑,更不敢告诉别人,想来表情
一定很古怪。
幸好国中後表现一直还不错,不像国小老是五六名,所以从来没被怀疑过。爸
爸说我的转变叫开了窍,却不知为什麽。一直到後来哥哥当了医生,才解开谜底。原来
小时候吃的很苦很苦的药,可以刺激脑部发育。
「难怪我就觉得奇怪,以前小时候一直觉得你笨笨的,怎麽长大後还混的不错。」
翻出我小时候的照片,果然每一张都在恍神,目光无法对着镜头。
变聪明的我一面回味着温润双唇的滋味,一面比较着小时候确信但现在不愿相
信的,原始的初吻记忆。
「既然当初的感觉是凉凉的,而其实嘴唇的温度是温的,那麽小时候其实没有
吻到罗。」於是推翻了说谎的罪恶感,於是记忆中我的嘴唇只撞到下巴或脖子的部分。
我想起了,真正的初吻就在吹着轻轻的风,下着毛毛的雨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
里在现实中第一次失去重量,不是因为回忆,而是因为爱情。
离同学会还有半个小时,已经找到了带领我穿越时光隧道的元凶。轻飘飘的感
觉落了地,受到地心引力的影响跟着沈重了起来。为了打发走不好的感觉,我先来到了
集合地点。跟好久不见的朋友们却聊不起来,整个心思挂在上面,无法将头从已经混浊
的培养液中抽出。
彻夜难眠,很多事情本不该想,一想起来就难以自脑中排开。於是在深夜打开
电视,正好每次看每次笑的食神在重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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