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償還債務是成熟的開端 　　宮廷深處，威明國王的寢殿燭火通明。鑲嵌著象牙與孔雀石的檀木長桌上，擺滿了盛 在芭蕉葉中的佳餚，空氣中瀰漫著小茴香與芫荽的香氣，混雜著檀香木燃燒的淡雅煙霧。 殿角的銅製香爐緩緩吐出乳香的輕煙，在精雕細琢的石柱間繚繞。 　　威明國王盤腿坐在錦緞坐墊上，身旁是佩戴著茉莉花環的麗踝皇后。她身著深紅色紗 麗，金線繡出的孔雀圖案在燭光下若隱若現。對面的天青國王謹守禮儀，卻難掩眼中的困 惑。 　　「相信我，」威明啜了一口玫瑰香露，銀杯上的精細雕花在燭光下閃爍，「雪膚從小 就與眾不同。」他伸手取用一片以丁香熏製的烤餅，繼續說道：「她出生時受到三位大仙 的祝福，卻從不因此驕矜。三歲時就能精通四部經典，五歲時就能與智士們辯論經義，十 歲時已通曉各國律法，對待最低微的侍從也總是謙和有禮。」 　　天青想起那個在比武場上徒手將他差點斷頭的公主，手指無意識地撫著脖子。燭光搖 曳中，他注意到麗踝皇后眼中一閃而過的憂色，她手腕上的金鐲隨著動作發出細微的聲響 。 　　「問題出在我身上。」威明嘆息一聲，將手中的烤餅放回銀盤，「我見她體格較尋常 孩子健壯，便請來武師教她防身之術。沒想到這成了一切的轉折點。」殿外的迴廊傳來隱 約的鼓樂聲，那是為明日祭典排練的樂師。威明的敘述將天青帶入十年前的宮廷，第一個 古武術教練在第三天就辭職離去，臨行前直言公主已盡得真傳。 　　「後來每個師傅都是如此。」威明苦笑，示意侍從為客人添上石榴汁，「不論是劍術 、弓法、馬術，甚至來自西方的奇門兵器，她總在三日內盡數掌握。師傅們驚嘆之餘，都 會推薦更厲害的人選接替。最令人驚訝的是，她不僅學會技藝，更能領悟其中的精髓，甚 至提出改良的方法。」 　　麗踝皇后輕聲補充，聲音如細雨般柔和：「那時候，雪膚的寢殿裡堆滿了各國贈送的 兵器，從象骨長弓到鑲寶石的彎刀，她卻偏愛沉重的鑌鐵長槊。」 　　這場奇特的傳承持續了兩年，直到持斧羅摩的出現。這位傳說中的仙人當時雲遊至墨 凰國，被威明以重禮聘請入宮。「他與其他師傅截然不同。」威明眼神悠遠，彷彿穿透了 時光，「總是赤足粗衣，腰間除了一柄巨斧別無長物。最奇特的是跟著他的那名女子—— 」 　　天青注意到國王提到那女子時，麗踝皇后輕輕轉動了手腕上的金鐲，發出細微的聲響 。「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持斧羅摩從不介紹，她也總是沉默地打理仙人的起居。他們夜 宿宮前廣場，任人觀看，卻始終保持著距離。有時仙人徹夜傳授武藝，那女子就靜坐在火 光之外縫補衣物，偶爾抬頭時，目光總是追隨著持斧羅摩的身影。」 　　威明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就這樣過了七年。持斧羅摩成了雪膚唯一沒有在三日 內超越的老師，反而日復一日地學習著。這七年間，持斧羅摩不僅傳授武藝，還教她天文 、醫藥、兵法，甚至哲學思辨。雪膚的寢殿裡堆滿了仙人要求她閱讀的經卷，從兵法戰略 到星象占卜。直到今年大年初一——」 　　殿外忽然傳來雷聲，雨季的暴雨驟然而至，雨滴敲打在象牙雕花的窗格上，發出清脆 聲響。「那天下著傾盆大雨，持斧羅摩發現那名女子在睡夢中離世了。」威明閉上眼睛， 彷彿又看見那日的場景，「他在雨中架起柴堆，任憑大雨滂沱仍點燃烈火。我們站在遠處 ，看見火光照亮仙人臉上的淚水。他說：『泥巴，泥巴。』想來便是那女子的名字。雨水 與淚水在他臉上交織，他那雙曾經斬殺無數魔物的手，此刻卻顫抖著將最後一把檀香木屑 撒向火堆。」 　　天青屏息，手中的銀杯微微傾斜，玫瑰香露在杯中蕩起漣漪。他眼前彷彿出現那個雨 中的火葬場，持斧羅摩巍然的身影在雨與火之間顯得格外孤寂。火焰在雨中奇蹟般地越燒 越旺，將女子的遺體化作青煙，融入蒼茫天地之間。 「雪膚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威明聲音微顫，麗踝皇后輕輕將手覆在他的手背 上，「她在火葬結束後突然跪在持斧羅摩面前，雨水浸濕了她的華服，髮髻散亂地貼在臉 頰上。她說：『師娘已死，師父何不再娶？我願意嫁給師父，永遠跟隨！』她的聲音在暴 雨中清晰無比，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天青倒抽一口氣，終於明白公主那日的執著從何而來。燭光搖曳中，他看見麗踝皇后 悄悄用紗麗邊角擦拭眼角。持斧羅摩的回答簡潔非常：「我要先看看妳的武藝到了如何的 程度。」 　　威明望向天青，眼神複雜：「我當時心想，若能讓持斧羅摩成為雪膚的丈夫，自然就 應驗了仙人的祝福——」 　　「對不起，」天青忍不住打斷，「我沒聽說過持斧羅摩，但他再厲害也不過一個人， 如何能成為統御天下的轉輪王？」 　　威明的眼神忽然變得深邃，他向前傾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持斧羅摩 曾二十次獨自殺光全天下各國王室。他一個人的武力，勝過恆河沙數的軍隊，而且長生不 死。傳說他手中的巨斧能夠劈開山河，他的怒吼可以震懾千軍。這樣的仙人若願統一天下 ，建立永世和平，豈非易如反掌？他不僅武藝超群，更精通治國之道，熟悉各國律法，瞭 解民生疾苦。若他願意，確實是最適合的轉輪王人選。」 　　天青怔在原地，手中銀杯終於放下。他遲疑道：「所以持斧羅摩看了雪膚的武藝後， 不但拒絕求婚，還一走了之。於是雪膚便想用武力打敗天下求婚者，結果真的無人能敵。 最後她被迫嫁給我，才用絕食抗議？」 　　威明搖頭，手指輕敲銀杯邊緣：「錯了，她早就輸了，遠在你成為最終角逐者之前。 」國王的目光如炬，彷彿要看進天青的心底，「每一場比試若真是戰爭，她早已喪命。戰 場上不講規則秩序，甚至沒有明確的終結。真正的戰鬥不是比武場上的點到為止，而是生 死相搏的殘酷較量。這點你最後教懂了她，但她仍分不清競賽與戰爭的區別。她以為武藝 高超就能立於不敗之地，卻不知道在真正的戰場上，勝負往往取決於意志、策略，甚至運 氣。」 　　雨聲漸密，敲打在銅製屋頂上如同戰鼓。侍從悄聲點起更多的酥油燈，將寢殿照得越 發明亮。麗踝皇后輕輕擊掌，示意樂師開始演奏。悠揚的西塔琴聲從簾幕後傳來，與雨聲 交織成奇特的旋律。 　　「所以我將她的終生教導權全權委託給你。」威明按住天青的肩膀，語氣沉重而真摯 ，「你將來要成為轉輪王，就該懂得解決這類問題。不僅要教會她戰爭與競技的區別，更 要讓她明白，真正的強大不在於武力，而在於智慧與胸懷。」 　　天青只能苦笑，心想威明將難題推給他人，何嘗不也是一種撒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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