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今年春天來得比往常早了一點。 　　山海之間浮著白霧似的曙光，海風越過峽灣與山丘，將乾鹹的氣息送進哈利卡那索斯 城外的田野。橄欖樹全數開了花，一樹接著一樹，全是細密淺白的小花，在灰綠的枝葉間 輕輕顫動。樹幹粗大的像石柱，樹影下整片陰涼，把地上的石板、爛泥、乾草與松鼠的影 子都收進沉靜裡。 　　葡萄藤開始冒出新芽，無花果葉已展開掌形，靠近池塘的地方，幾株野生鳶尾抽出紫 色花序，還有薰衣草與罌粟隱隱吐蕊。扁豆花與蠶豆花正齊開一片；小麥與大麥田間有數 朵罌粟花隨風搖曳。 　　就在這片花團錦簇的田野之上，十五個孩子嘻笑奔跑。七個男孩，八個女孩，最大的 十歲，最小的六歲，有人編花冠，有人玩捉迷藏，有人爬上葡萄棚，有人朝池塘丟小石子 。他們的聲音此起彼落，像麻雀群落在春天的屋簷。 　　希羅多德則躺在一張橡木躺椅上，就在那株最大的橄欖樹下。他今年六十三歲，鬍鬚 早已花白，眼角皺紋如乾旱山谷的裂縫，但精神仍然健朗。他手中握著一根削尖的柳木杖 ，杖末綁著一塊摺過無數次的羊毛布。 　　忽然間，田野上傳來一陣驚呼聲。 　　「老爺爺！老爺爺！這是什麼？」 　　孩子們一邊奔跑一邊叫喊，簇擁著朝橄欖樹下聚來。當他們靠近時，可以看見他們小 心翼翼地捧著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渾身披著桔黃色的柔軟絨毛，四肢短巧，腹部略圓， 瞳孔在陽光下縮成一線，尾巴則像緞帶般地捲動著，彷彿有自己的意志。那小動物既不像 兔，也不像狐，步伐輕盈得近乎無聲，但神情卻高傲而迷惑，像是剛從神廟裡逃出來的小 神獸。 　　老希羅多德笑了笑，伸出他那雙枯葉般的手掌，將這團金絨般的生命接了過來，讓牠 安穩地伏在自己膝上。小動物嗅了嗅他的手指，低聲發出一連串彷彿厚重銅管敲擊後的震 動聲。 　　「這是我從埃及帶來的小傢伙，」他說。「埃及人稱呼牠為『咪嗚（Miu）獸』。」 他用手指輕撫牠的脖子，接著說：「我們則稱牠為搖尾巴獸，也就是『艾羅若斯（ Ailouros）』。你們可千萬要小心，這小東西不但貴重，還是埃及的諸神之一。埃及人把 牠當神明供奉，甚至為牠建造巨大的神殿。」 　　孩子們睜大眼睛，像是在看一塊會呼吸的金子。小動物則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肚皮朝 天，尾巴仍然懸在半空中晃啊晃，像是一條懸而未決的謎語。 　　忽然，一個紮著辮子的女孩仰起臉來，抱著那隻金毛小動物，轉頭向樹下的老祖父撒 嬌：「老爺爺～你把昨天還沒講完的故事給講完好不好？」 　　老希羅多德眨了眨眼，搔了搔頭上稀疏的白髮，笑說：「好好好！可是……我昨天講 到哪兒啦？」 　　孩子們立刻一陣喧嘩，七嘴八舌湧上前：「你在薩第斯城外遇到土匪！」「肥宰相邀 請你參加千豬大宴！」「你第一次見到克羅伊斯！」「薩第斯城大火燒起來了！」「你還 說你是怎麼認識老奶奶的！」「你參觀了千丘陵園！」「你逃到奧林帕斯山上去！」 　　老希羅多德聽得呵呵笑：「你們怎麼每個人都聽到不同的段落啊？那麼你們想從哪裡 開始聽起呢？」 　　這時，年紀最小的男孩，小呂克瑟斯，板著臉說：「爺爺都在胡說八道。」 　　氣氛頓時一靜。孩子們都轉頭看他，眼神像在看一隻亂入遊戲的小青蛙。 　　老希羅多德挑了挑眉，說：「哎呀？小呂克瑟斯，為什麼你會這樣說呢？」 　　小呂克瑟斯毫不遲疑地回答：「因為是我爸爸說的。他說爺爺成天只會胡說八道。他 小時候就聽過這些故事了，早就知道很多都是假的。」 　　老希羅多德咳了一聲，笑道：「哦？那你爸爸說哪裡是假的呢？」 　　小呂克瑟斯掰著指頭，一臉認真：「他說全部都很假！像什麼波斯的開國君主居魯士 是半神人，私塾裡面的教書先生都說他坐在王宮裡不出門，就能用神力知道誰家正在煮什 麼湯，那他怎麼還會需要你這種普通人去幫他打探消息？根本不需要啊！還有，爺爺說這 個世界上有人皮膚黑得像木炭．可爸爸說根本沒見過這種人，那一定也是你編的。還有， 爺爺從小就只住在這棟房子裡，從來沒看見過他出過門，哪裡去過那麼多地方？」 　　說完這些，小呂克瑟斯理直氣壯地站著，像是完成了一個偉大的成就。 　　老希羅多德望著他，笑得更深了，眼角的乾裂山谷似的皺紋也更深了。「你爸爸說得 很有道理啊！」 　　這話一出，孩子們都愣住了，小呂克瑟斯也眨了眨眼，像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贏了 還是輸了。 　　「既然你覺得爺爺說的故事都是假的，」希羅多德繼續說：「那麼你應該也不想知道 這些故事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了吧？」 　　小呂克瑟斯皺了皺眉，低頭摸了摸咪嗚毛絨絨的耳朵，小聲說：「……發生了什麼事 情呢？」 　　「你是說在哪一個故事之後的故事呢？」 　　「啊，我……不記得了……」 　　話音未落，紮著辮子的小女孩跳了出來，急急地說：「明明是我先來的啦！應該從我 想知道的地方開始說，好不好？」 　　「好吧，好吧，」老希羅多德笑著舉起雙手投降，轉向她：「就先妳這邊開始吧，阿 俄伊得。那妳還記得爺爺上次說到哪裡了嗎？」 　　阿俄伊得一臉認真，像是早就準備好答案似的回答：「就是你和老奶奶好不容易找到 船的時候啊！」 　　外表上看來，那只不過是一艘普通的商船，船身有些斑駁，帆索磨損，甲板上還殘留 著未清的油漬。然而就在即將登船之際，一直沉默不語的盲人荷馬忽然開口了：「這艘船 既然是準備前往卡里亞販售小麥的，為什麼船上沒有一點小麥的味道，反而滿是人體脂肪 的臭味？」 　　船長臉上微微一僵，嘴角抽動了一下。希羅多德也愣住了，望向荷馬。「這不是你自 己挑的船嗎？」他低聲問。 　　盲人荷馬微笑道：「是啊，我當然是挑了這艘船。正因為這艘是偽裝成商船的海盜船 。」 　　話音剛落，船長臉色驟變，怒斥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能容許一個瞎子這 樣無端羞辱我……」 　　他話未說完，正準備揮手招來手下時，船上忽然一陣騷亂傳來。伴隨著重物摔落聲與 慘叫聲，六七個大漢接連從船艙裡被拋出船外，其中三四人落入港邊的水中，其他則重重 摔在碼頭的石板上。啞女荷馬笑嘻嘻地從船艙躍上甲板，雙手各握一把大刀，刀刃上還殘 留著血跡與破布。 　　船長尚未反應過來，盲人荷馬已經拔出杖中細劍，劍刃緊貼上了船長的脖頸。「不好 意思，」他語氣平靜道，「這船已經由我們接管了。」 　　船長顫聲道：「我……我現在願意算你們便宜些，還來得及吧？我還可以退錢，況且 這船也需要人來開，你們才不過四個人……」 　　哈妲莎冷冷地說：「銀貨兩訖。我們給了你金子，自然不會叫你還，所以這艘船歸我 們，你可以走了。」她轉頭問盲人荷馬：「你要怎麼處置其他人？」 　　「滾。」盲人荷馬只說了一個字。 　　船長與他的手下們毫不遲疑，連滾帶爬逃離了碼頭。 　　希羅多德皺著眉說：「可問題還是沒解決啊！我們雖然奪下這艘船，但根本沒有人會 開它……」 　　盲人荷馬微微一笑：「你去甲板下面看看，人都在那兒呢。」 　　希羅多德一臉困惑地跑上船，掀開艙口，便看見底艙裡密密麻麻地蜷伏著數十名赤裸 的奴隸。他們一看到他出現，立刻齊聲歡呼，用各種帶著不同腔調的希臘語高喊：「感謝 你來救我們啊！」 　　與這些奴隸交談一番後，希羅多德才知道他們大多數是從科爾喀斯與伊比利亞沿岸（ 今喬治亞）被擄掠而來的人。他隨即決定放他們自由，條件是協助將這艘船駛往卡里亞。 　　正當他講明這個條件時，盲人荷馬淡淡插話道：「路上會經過色雷斯的海岸，你們只 需在那裡將我們放下就行。」 　　「你們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前往卡里亞嗎？」希羅多德問。 　　「不，我們另有要事，得趕往科林斯。」盲人荷馬語氣堅決。 　　哈妲莎遲疑道：「雖然陸路也能通，但海路更快。若你們肯先跟我們到卡里亞，再換 船的話……」 　　「不，那樣我會欠你們太多人情。」盲人荷馬搖頭道，「而你們若繼續與我們有牽連 ，將會有麻煩。所以，將我們送到色雷斯就好，謝謝。」 　　於是，幾日之後，希羅多德與哈妲莎站在色雷斯的海灘上，與盲人荷馬與啞女荷馬告 別。他們站在甲板上，拼命揮手，直到那對老人與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岸上的密林之中為止 。 　　就在那片林間的靜默深處，他們忽然聽見了里拉琴與雙笛的合奏聲。那是盲劍客荷馬 與他的導盲人荷馬，留在此間的最後迴響。 　　「最後嗎？」阿俄伊得睜著眼問。 　　老希羅多德望著天空，輕輕說道： 　　「誰知道呢？」 －ΤΕΛΟ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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