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多利留昂雖遠離薩第斯，卻是佛理幾亞首府，商賈雲集，街巷繁鬧。王太子一行入城 時，市民紛紛擠上牆頭樓臺觀望，街道兩側攤販不減呼喊聲勢，甚至總督府四面高牆之內 ，仍可隱隱聽得市聲喧嘩，如浪濤拍案，連續不絕。 會客廳中，三面列柱，一面開窗，窗上未施帷幕，光線直照入內。大宴鋪陳其中，矮案錯 落排開，案上盛滿野鹿脊排、焗鵪鶉、醋浸牡丹雞、甜酒燴鯰魚、乳酪燒蕈、蜜封無花果 等山珍海味，粗略一數不下六十餘道。侍者衣鮮履潔，立於席側，手持銀夾備命，宮廷樂 師倚牆坐奏，管弦齊奏。唯獨宴上氣氛凝滯，宛如斷流。 　　王太子阿提斯與養豬官阿德剌斯托斯並肩而坐，皆未除甲，鐵片映得燈火斑斕。二人 直腰端坐，面無表情，神色冷峻。人面獅隊重騎兵列坐殿尾，亦全副武裝，雙手置於腿上 ，未發一語，彷彿石像。 　　邁達斯總督獨坐對席，年近三十，身穿紅袍，頭戴銀冠，額頭微汗。他幾次欲言又止 ，終於乾咳一聲，擠出笑容道：「真是抱歉，總督府的圍牆都太薄了！呵呵……」此語落 地無聲，對面兩人神情未改，侍者低頭，樂聲未歇，仿若無人聞聽。邁達斯臉色一僵，片 刻後只得向門邊隨從高聲喊道：「來人！去外面叫那些死老百姓安靜點！誰叫他們騷擾到 我們用餐的雅興！」 　　他語剛畢，阿德剌斯托斯抬手阻止，語氣平淡如訓導童僕：「總督大人不得如此擾民 。我之所以不動手，是因為王太子阿提斯殿下在此身份地位最高，理應由他先動手。」 　　阿提斯側首看了他一眼，聲音低沉，語氣冷峻：「哦？我之所以不動手，是因為總督 大人是東家，禮貌上應由他先動手。」 　　一語既出，滿席沉寂，連角落吹笛的老樂師也頓時停手，弦音餘震繞梁。邁達斯臉色 青白交雜，唇角抽動，喉間吞聲數次，最後只得勉強一笑，起身舉盞道：「感謝王太子殿 下抬愛，微臣……微臣決定自罰一盃！來人，倒一滿盃酒，不摻水也不過濾！」話音方落 ，一名侍從即刻奔上前來，從銅壺中注滿生釀葡萄酒，濃香四溢，波光盈盞。 　　邁達斯正將酒盞舉至唇邊，盃中混濁如泥，酒渣漂浮，氣味濃烈刺鼻，眾人屏息靜觀 。就在他即將一口吞下之際，阿提斯忽然開口制止，聲音雖不高，卻穿透重甲之間，如槍 鋒破風：「好酒別這麼浪費。」他不緊不慢地說，「你又沒做錯什麼，何必這樣罰自己酒 呢？將那盃酒拿去重新過濾、摻水，分成兩盃，我跟你一起喝吧。」 　　邁達斯愣了一下，旋即雙手奉上酒盞，嘴上連道不敢，卻不敢抗拒王太子之命。侍從 小心將酒盞接下，送至側室過濾、加水，片刻後以兩盞清澈葡萄酒送回，分奉主賓二人。 阿提斯伸手接過，一飲半盞，眼神不變；邁達斯則僅啜一口，隨即放盞，雙手交握於膝， 額角汗痕猶在。場面稍緩，卻仍沉沉壓迫，直至邁達斯試探性地伸手，拿起案上一塊灑芝 麻的扁麥餅，小口嚼下，咀嚼聲輕微而持久，才終於打破靜默。 　　見總督動手，其餘二人方才低頭取食，動作不快，也不多語。侍者見狀，如釋重負， 悄然為三人更換冷盤。 　　邁達斯見氣氛略有鬆動，鼓起勇氣提問：「不知道王太子殿下為什麼會在新年假期期 間抵達多利留昂城呢？」 　　阿提斯放下雙手，未直接回視，只淡淡道：「父王指派重要任務交由阿德剌斯托斯執 行，我只是負責在旁學習。」語氣不冷不熱，如霜過竹林。 　　阿德剌斯托斯隨即接言：「重要任務內容與細節不便言明，但我所率領的兩隊兵馬所 需的物件與配備，皆需總督大人配合與協助。」他語速不快，音量不高，卻如命令般無從 回絕。 　　邁達斯立即起身作揖，態度誠懇：「屬下必會全力配合！」他臉上的緊張終於消散， 額頭汗水也似乎隨著這句承諾一併蒸乾。說話語氣轉為輕快，眼中不再閃躲，姿態重新回 到貴族應有的穩定範式。 　　就在邁達斯剛剛表明全力配合，氣氛稍顯緩和之際，會客廳外忽然響起一連串沉重而 急促的足音。大門轟然開啟，一名身披紅甲、胸口繡有獅首鷲紋的騎士快步入內。他未發 一語，只俐落地繞過席側，走到人面獅隊一名軍官身邊，低聲耳語數句。 　　那名軍官神情微變，立刻上前數步，單膝跪地，右拳扣胸，向阿德剌斯托斯行軍禮， 聲音不高卻清晰：「啟稟養豬官大人，獅首鷲隊有要事稟報。」 　　阿德剌斯托斯面無波瀾地站起身，轉身向邁達斯略一低頭，語氣簡潔有禮：「因有緊 急軍務在身，不便繼續享用這場午宴，請總督大人慢用。」說罷便轉身離席，長靴踏石無 聲，披甲隨行而出。 　　阿提斯也隨即放下手中半塊尚未嚼盡的麥餅，輕描淡寫地笑了一聲：「我也得一起去 實習啦，你就慢慢吃吧。」語畢，他亦不顧邁達斯反應，起身拔腿便走，步履比養豬官更 快半分。 　　會客廳內只剩邁達斯獨自一人，對著滿案菜餚與兩盞未乾的酒盃，僵笑片刻，終於低 低地歎了口氣，彷彿剛才那場風暴只是一場虛驚。他拿起桌邊一枚葡萄，指間旋轉，嘴角 無奈一抽，卻終究沒有放入口中。 　　當阿德剌斯托斯等人疾馳抵達獅首鷲隊通報的地點時，天色已近黃昏。途中降下了一 陣細雨，雖未成大雨，卻足以將山林間殘雪沖刷殆盡，只留下濕冷而空曠的泥地與光禿的 石塊。一輛翻倒的四輪篷車橫陳在林中土坡下，車軸斷裂，輪輞破碎，帆布沾泥。阿德剌 斯托斯當即翻身下馬，疾步奔向那輛側翻的篷車，蹲下身撫摸折裂的車軸與裂損的輪輞， 指尖擦過斷面的木屑與泥痕，隨即轉向地上散落的白骨與餘燼。他伸手入內，捧起一把炭 灰，用掌心揉勻，隨後打開手掌，目光銳利地端詳著灰中細末與溫度殘痕。 　　阿提斯這時也趕來，身形矯健地翻身下馬。當他看見地上的骨骸時，先是一怔，隨即 眼中閃出一絲異樣的興奮。「這些是人的骨頭嗎？」他低聲問道。 　　遠處山腰傳來若有若無的狼嚎聲，並夾雜著幾聲烏鴉的聒噪，林間霧氣微漲，枯枝低 垂。 　　阿德剌斯托斯不緊不慢地回答：「這些骨頭都很新，所有的肉、內臟，還有一些小塊 的骨頭，應該都被附近的狼群、兀鷹和烏鴉啃光了。但就留下的這些殘片來看，不太像是 人類的骨頭。」他撿起一塊長條形的骨頭，掂了掂，繼續說道：「至於是什麼骨頭，要帶 回去給資深獵戶看看。但依我經驗，像是一群狗，不，是一群狼的骨頭。那邊那塊大的， 應該是馬骨，也有可能是騾骨。」他指了指一旁的碎片，又望向餘燼：「況且這裡還有未 散盡的木炭與灰燼，大約最晚是昨天晚上，或者更早，昨日下午有人曾在此紮營。」 　　阿提斯聽完，雙手叉腰，下巴一抬：「所以希羅多德他們的馬車壞了，在附近打獵， 宰了騾子和狼群，吃完了肉，就繼續步行囉？」 　　阿德剌斯托斯淡然點頭：「這的確是一種可能。」他望向四周濕滑的地面，又蹲下查 看淺淺的車轍與蹄痕：「不過從昨晚到現在，山上斷續都有降雨，地面多數痕跡已被沖得 不明顯。先前幾天我們發現的蹤跡，多是在積雪上留痕。一旦雪融或被雨沖，便再無跡可 循了。」 　　阿提斯略一沉吟，忽然提議：「既然他們是步行，那明天起，就以這裡為中心向外搜 尋。走了兩天的人，怎麼樣也不可能走出太遠，在明日日落前必定會被找到！」 　　阿德剌斯托斯聽了，語氣冷靜：「如果這並不是他們的車呢？」 　　阿提斯皺眉：「怎麼可能不是？冬春交替之際，誰會特地走這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荒野獸徑？只有躲避追捕的人才會走！」 　　阿德剌斯托斯不爭論，只淡淡道：「現在不要急著論定希羅多德是唯一會走這條路的 人。先想另一種可能：如果這並不是他們的車，那我們該怎麼辦？」 　　阿提斯聞言一怔，一時語塞，沒有立刻回答。 　　阿德剌斯托斯站起身，轉頭對眾騎兵高聲喝令：「傳令！通報獅首鷲隊所有分隊，於 此地集結！」接著回頭又對人面獅隊下令：「人面獅隊準備紮營，就地駐守！」再來他對 一名獅首鷲隊的騎兵軍官說：「你負責找兩個人撿拾這裡所有的碎骨，送到多利留昂，找 經驗豐富的獵戶辨識是何種動物的骨骼？查到後立即回報！」然後，他轉身看向仍沉思中 的阿提斯，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動聲色的堅決：「來，我先幫殿下紮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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