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朝陽刺眼，照在凍結未融的平原上，亮得讓人睜不開眼。千丘陵園以東其帕拉桑（約 等於今四十公里），群山已漸遠去，地勢轉為寬闊。積雪薄淺，僅在低洼處存留細痕；土 壤泛灰，踩下去仍是堅硬未化的結塊。寒風習習，只如刀鋒劃過皮膚的那一瞬，而非連夜 掠骨的凜冽。萬里無雲，天色蒼蒼，廣闊無邊。十一輛車正緩緩前行於曠野之中，各由兩 頭體型近乎馬匹的騾子牽引。牠們肩寬腿長，鬃毛蓬鬆，在寒光中吐出白霧，蹄聲穩重而 規律，彷彿鼓棒敲擊如同鼓面一般平坦的曠野。車上載著的多為老人與幼兒。他們身披厚 氈，蜷身於麻布與木箱之間，或閉眼休憩，或望向陽光，無言無聲。車旁步行者則皆為青 年男女，肩背包裹與工具，有人挽手前行，有人低頭自顧。他們的膚色多為歷經日曬之後 的古銅色，髮色大多為黑或棕，瞳孔則見灰藍與橄欖綠交錯。 　　騾車尚未走過半天，忽然遠方塵土微揚，兩股騎兵隊自平原南北兩翼包抄而至，步步 迫近。不到片刻，整支車隊已被前後合共百騎圍定，騾子踱步不安，行人則多數駐足側望 ，空氣中浮起一絲壓抑的驚惶。 　　「停止前進！」為首騎者高聲喝道，「叫你們的領隊出來！」 　　話音剛落，一名灰白短髮的中年人緩步出列，身穿氈布背心，兩手舉於胸前，面露諂 笑。「啊，原來是養豬官阿德剌斯托斯大人。奴才本雅明的摩爾德開，特來向您請安。」 　　阿德剌斯托斯冷眼望他，聲音平淡：「我有見過你嗎？」 　　「奴才早年曾在宮中當差，見過大人風采。」 　　「你在哪裡當差？」 　　「奴才原是追隨王后與公主娘娘從瑪代來到薩第斯的。後來王太后娘娘覺得兩位娘娘 身邊的僕役太多，便裁撤了我們。我們離宮後也無處可去，只好住進瑪代奴隸的工寮。誰 知數日前，有人放火燒了那些房子。聽說是波斯的恐怖份子幹的，但我們瑪代人與波斯人 長得相像，結果一併遭驅逐出城。我心想總不能死在城外的樹林子裡面，就帶著鄉親們一 路往東，希望趕在糧食吃完之前走回老家。」 　　阿德剌斯托斯點了點頭，問：「這支車隊，是你組織的？」 　　摩爾德開連忙擺手：「不不不，是有位希羅多德大人過來告訴我們，說卡里亞總督皮 辛德利大人聽聞我們的遭遇，非常擔心我們凍死。雖然卡里亞較近，但總督也說安置無門 ，便請希羅多德轉告我們向東回瑪代。為了表示我們對呂底亞的感恩，希羅多德大人還帶 我們前往陵園，祭拜歷代先王，換了保暖衣裳，發了行糧，還讓我們洗了熱水澡。陵園若 肯容留，我們哪裡還捨得離開？但我們本就是一群失了主的奴隸，沒資格再留在這國土上 ，唯有早日回家。」 　　阿德剌斯托斯道：「那麼，希羅多德現在在哪？」 　　「他離開陵園後，便告訴我們一路向東，他要南下卡里亞覆命去了。」 　　「我知道了。」阿德剌斯托斯轉過頭，正要發令。 　　「等一下！」阿提斯的聲音忽地響起。 　　阿德剌斯托斯回望，語氣嚴肅：「王太子殿下，陛下明令您需聽我指揮。」 　　「我會聽，」阿提斯不甘示弱，「但你也太輕信了吧？他們少說有一萬多人，就信一 個奴才的嘴？這些奴隸哪有那麼老實！」 　　阿德剌斯托斯沉吟片刻，語聲不快不慢：「王太子殿下，雖然我們差不多同歲，但我 在這方面的經驗跟判斷絕對比你多。我有自信分辨誰在說謊。不過您的疑慮也不是全無道 理。這樣吧，我逐一檢查，只要沒找到希羅多德，我就放他們走。如何？」 　　「檢查什麼？麻煩！乾脆把這些人全殺了，希羅多德若真躲裡面，他也活不了！」 　　阿德剌斯托斯皺起眉頭，語氣更冷：「我們只有百人，雖然有馬有矛，但他們有一萬 多人，就算辦得到，也比不上我逐個檢查來得快。況且，若無陛下親令，我不會擅自殺一 人。」 　　阿提斯咬牙不語，終又道：「那為什麼一定要你檢查？」 　　「因為我認得希羅多德，」阿德剌斯托斯不緊不慢，「現場只有我見過希羅多德，或 者說只有我記得他長相。你就算見過，你還記得他是什麼樣子嗎？我問你，希羅多德的頭 髮是什麼顏色？眼珠呢？年紀幾歲？身高多少？」 　　阿提斯張口欲言，卻一時語塞。 　　阿德剌斯托斯冷然道：「所以，請照我說的來。」 　　說罷，阿德剌斯托斯策馬向前，阿提斯坐於馬上，雙手死死握緊韁繩，目光沉沉，未 再言語。 　　在遠離平原的東北山坡上，一群人隱身林間。 　　積雪未及踝，林木稀疏，風聲輕過枝頭。從這裡望去，二帕拉桑之外的平原恍若畫卷 ，十一輛騾車沿著土路徐行，遠得幾如蟻列；而那隊騎兵攔截車隊的舉動，雖模糊難辨， 卻仍能看出兩翼夾擊、隊形閉合的意圖。 　　希羅多德微瞇著眼，低聲說：「果然正如荷馬師傅所說的，他們被騎兵攔住了。」 　　盲人荷馬站在一株老松旁，頭微偏，淡淡道：「接下來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騎兵開始 不分青紅皂白的大屠殺；一是直接把他們全都放了。」 　　話音未落，遠處忽傳來車輪碾雪與蹄聲交雜。不過，最先響起的，是那個懶洋洋卻帶 著戲謔調子的聲音：「還有一種可能啊，就是一個一個檢查，然後才會全部放走。」 　　眾人一驚，除了盲人荷馬外，其餘皆轉身望向聲音來處。只見那輛單騾所牽的車輛正 自樹影間緩緩現身，駕車者頭戴紅色的佛理幾亞帽，衣裳染雪，姿態從容。駕車之人正是 那自稱「從未在此之人」的男子。德拉康眼神一震，率先迎上，二十一名侍女亦紛紛起身 ，或小跑，或掩嘴驚喜，簇擁而至，將那車子團團圍住。 　　希羅多德與哈妲莎則並未立刻迎上，只是站在坡邊，神情凝重地望向遠方。那平原之 上，騎兵正要求整支車隊就地停駐，所有行人被驅令排成一列。陽光照在他們的肩背與頭 頂，拉出斜長的影子，隊形從一條線延伸至看不見的盡頭。片刻之後，一名騎士開始騎馬 巡視，由馬上逐一低頭檢視每一人的臉。 　　見此情景，希羅多德方才鬆了一口氣，轉頭對哈妲莎低聲道：「看來……他們只是逐 一盤查，不是要動手。」哈妲莎點了點頭，仍未全釋然。 　　這時，從未在此之人勒停騾車，對一旁靜立的盲人荷馬說道：「荷馬師傅如此料事如 神，又對這山坡與平原地形瞭若指掌，莫非您早年曾來過此地？」 　　盲人荷馬面無表情，語氣平平：「有眼睛的時候，只來過一遍。沒眼睛的時候，已經 不知道走了幾遍了。」 　　從未在此之人聞言，輕輕點了點頭，似懂非懂。忽地，他目光掃過人群，眉頭一挑， 聲音略帶困惑地問：「等等——希基柏留去哪了？」 　　此言一出，原本剛稍稍放鬆的氣氛瞬間收緊。眾人環視四周，才驚覺：從昨夜一同離 開車隊、一直抱著那只雙耳酒壺的胖漢希基柏留，竟不知何時已悄然不見。他沒有發聲， 也沒有留下行跡，彷彿一整夜的同行只是幻覺一般。 　　只有盲人荷馬和啞女荷馬未曾回頭，彷彿這一切早在預料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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