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夜色已深，王宮的御書房內依然燈火通明。炭盆靜靜燃燒，空氣中瀰漫著輕微的木煙 香。房內唯一的座椅，是克羅伊斯專用的黃金躺椅，厚重、沉穩，如王權本身的象徵。其 餘人皆立於榻下，身姿挺直，不敢稍懈。七位王子依年齡依序站成一列，自二王子起至最 年幼的八王子，分別是十六歲到十一歲。每一位王子都穿著簡潔而莊重的深紅長袍，腰間 懸著象徵皇族血脈的金飾腰繩，神情凝重而帶著隱約的不安。他們已習慣站在這裡，但每 一次被單獨召見，依然無法平心靜氣。 　　克羅伊斯斜靠在躺椅上，眼神自上而下地掃過諸子，神情如冰，聲音卻平靜：「其他 人都給朕退下。」 　　聲音一落，書房內隨侍的太監與侍從默然退去，門扉閉合後，室內只剩下父子八人。 氣氛頓時更顯壓迫。 　　克羅伊斯站了起來，身形筆直，步伐沉穩。他走向隊伍中的第二位王子，停在他面前 ，與他四目交接良久，像是要將他的膽識從眼神中看個通透，才緩緩開口：「明日大年十 一，三會都給你主祭。」他不等對方回應，隨即轉向第三王子，同樣凝視一會兒，然後說 ：「你做輔祭。後天大年十二，輪到你來做三會主祭。」再往下一步，他站到第四王子面 前，目光依舊鋒利。「大年十二，你做輔祭。大年十三呢？」 　　第四王子略一遲疑，立刻挺起胸膛回答：「我做三會主祭。」 　　克羅伊斯未予表情反應，只往下走到第五王子面前，凝視片刻，卻未出聲。他只是靜 靜望著他幾眼，轉身走回躺椅前方，背對眾人站定後，猛然回身，一字一頓問道：「大家 都明白了嗎？不明白的，請舉手。」 　　七王子舉起了手，動作乾脆而誠懇。八王子瞥見後，也怯生生地舉起手，但手才抬到 半途，似乎就後悔了，開始發抖。 　　克羅伊斯盯向七王子，語氣仍無波瀾：「巨吉斯，你是哪裡不懂？」 　　七王子結結巴巴地說：「請問父王，大年十三以後呢？」 　　克羅伊斯的眼神迅速掃向八王子，那一瞥宛如冰刃，八王子臉色瞬間發白，嚇得當場 哭出聲。克羅伊斯眉頭微皺，再多盯了他一眼，那孩子立刻捂住嘴巴，啜泣未成聲。克羅 伊斯一言未發，伸手依序指著諸王子，自二王子起，一指一名：「十一！十二！十三！十 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當他最後將目光回到七王子身上時，語氣微沉：「這樣 輪流，懂了沒？」 　　七王子連忙點頭，緊張得額頭沁出細汗。 　　克羅伊斯的目光落在八王子的臉上，那孩子正強忍著眼淚，雙唇緊咬，眼神閃爍地點 頭如搗蒜，不敢再出聲。 　　克羅伊斯緩緩地說：「你們在這幾天就算沒輪到，也給朕好好在旁觀摩複習。朕不會 到場，但會叫人看著你們的現場表現。」他語氣一頓，環視眾人，聲音依舊沉著。「現在 還有什麼問題嗎？」 　　眾王子齊聲搖頭，靜默不語。 　　「沒問題了？好，退下吧。」 　　一聲「退下」，眾王子齊整行禮，依序退出御書房，只留下那座沉默的黃金躺椅，與 牆角炭盆中尚未熄滅的火星。克羅伊斯目送諸位王子依序退下，御書房內重歸沉靜，只餘 炭盆中偶爾傳出的爆響與一縷縷未散的煙絲。他抬手輕輕搖動椅側的金鈴，叉形鈴梗上垂 掛的數道金鈴隨之互擊出一串清響，音脈如水，既無催促之意，卻極具召喚之力。片刻之 後，宮門兩側各流入一列侍從。前導的太監與宮女皆只圍著輕薄的腰巾或短紗，身軀幾乎 全裸，在燈光映照下，皮膚泛著油膩般的光澤，腳步輕盈而不雜亂，宛如行於儀式之中的 祭徒。他們不言不語，迅速列於牆邊，姿態肅立，動作之間自有訓練有素的服從與節制。 　　緊接著，門外傳來一聲太監高唱的通報，音調高亢，尾音繞樑而不散：「王太后駕到 ！」 　　書房大門隨即被左右推出，門框之間，一座由四名壯碩太監抬舉的黃金無蓋轎子緩緩 入室。這些太監裸著上身，臂膀如鑄鐵，腿繫短裙，腳步沉穩一致。轎座本體由整塊鑄金 鑿刻而成，周圍雕滿環咬的獅首與蹲踞的獅身，四角各伸出一隻張口怒吼的獅頭，獠牙銳 利，金目怒睜，如欲撲人。轎中坐者為亞提米莎。她端坐於無背倚的坐墊上，身穿純黑長 衣，披帛輕繞肩背，頸間一環暗金項飾與耳垂懸墜的獅首耳環交相輝映，顯得更添莊嚴。 她一手覆膝，一手輕搭金轎之側，目光不徐不疾地掃過書房諸角，神色平靜如水，唯目光 微冷。 　　克羅伊斯一見，立刻自躺椅上起身，步伐堅定而不匆促，走至母親前方，雙臂收攏於 胸前深深一鞠，語氣恭敬：「母后在上，孩兒向您請安。」 　　亞提米莎不曾起身，亦不曾微笑，神情始終如石刻般端凝，語聲清朗，卻不見溫柔： 「陛下吉祥，平身。」 　　克羅伊斯應聲直起上身，退回原位，重新落座於那張唯一的黃金躺椅中，此時他並不 再倚靠，只是端端正正地坐著，雙膝平放，雙手搭於扶手，臉上神情無喜無懼，語氣則帶 著一絲謹慎探問，像是等著解開一場未曾預約的會面之謎。「現在這麼晚了，不知道母后 有何要事來找孩兒？」 　　亞提米莎坐於轎中不語片刻，眼神漫無焦距地落在牆角的炭火餘燼上，沉靜了幾息， 才忽然開口，語氣看似隨意，卻帶著隱隱責備。「我剛剛在回宮的路上，瞥見孫子們從御 書房出來，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模樣。你是不是又罵了他們？」她微微側過身，披帛垂落膝 側，聲音仍保持溫婉：「小孩嘛，不熟悉那些祭儀本就是常事，多練習練習即可，不必太 苛責。別忘了他們還小，能站在你面前已是夠膽。」 　　克羅伊斯靜靜聽完，並未附和，也未立即反駁，只是眼神轉向金輦的獅紋邊角，神情 冷淡。「母后有什麼事情，可以直接說。」他語氣平板，毫無繞圈的餘地，「您平常根本 不關心老二到老八的情況。」 　　亞提米莎微微一笑，笑意中夾著一絲針鋒相對的自知之明：「好吧，那我便不轉彎了 。我要你放了你舅舅。」 　　克羅伊斯聞言仍不動聲色，只是眉稍略提。「我沒關他，」他平靜道，「只是請他作 客。」 　　亞提米莎語氣依舊溫和：「若真是作客，那麼也應該讓他能自由地派遣近臣回哈利卡 那索斯報平安，而不是將每一封信都送到你這兒來，還要你親自審核。」 　　「孩兒只是關心舅舅的安危，」克羅伊斯語聲不急不緩，「況且來往薩第斯的書信， 向來全由我親自過目，這是王都例制，與誰無涉。」 　　亞提米莎語氣一沉：「你怎麼總愛親自管這些閒事？你不是有阿德剌斯托斯、有龐大 良，還有數之不盡的密探嗎？」 　　克羅伊斯輕輕搖頭，語氣像是在說理，又像是在反駁母親對家務的干涉。「不是朕的 舅舅，朕才懶得管。若是與朕有血緣關係的，自然由朕親自處理，這也是禮制所需。若他 是旁人，那便不會有這番費事。」 　　亞提米莎不甘示弱，再試探一步：「那要是你舅舅找一個人回去哈利卡那索斯，去跟 家人報平安呢？」 　　克羅伊斯嘴角微動，語調依然平靜，語意卻無情。「舅舅自來薩第斯以來，已經寫了 五十三封信給他在家鄉的家人，其中五十封都確實送達哈利卡那索斯。他的家人也回了四 十七封，朕全都批閱過，也一一轉交給他。」他略微傾身，聲音如刀子劃過絲絹，無痕卻 斷絕。「他若真有急事，那自然另當別論。但既然眼下沒有急事，那就請他多些耐性，等 過完了年再說，不遲。」 　　亞提米莎終於沉默片刻，隨後低聲補了一句：「他畢竟是你的親舅舅，不能給他更多 一點方便嗎？」 　　克羅伊斯思忖片刻，像是退了一步，卻依舊把持原則。「好吧。朕會讓迎賓館重新調 整菜單，專門供應他喜歡的菜色，並邀請他參加千豬大宴的所有活動。只要他不在外面與 人胡言亂語，那麼他要怎麼過年，朕可以寬容一些。」 　　亞提米莎聞言臉色微變，額角浮出一層細汗，眼神略有渙散，身子微微後仰，坐姿一 時不穩。 　　克羅伊斯立刻從躺椅上前傾，神色微動，語氣中帶出罕見的關切：「母后，您怎麼了 ？要不要孩兒派御醫給您診治一番？」 　　亞提米莎稍作調息，一手扶住轎緣，低聲問：「哪個御醫？」 　　克羅伊斯平靜答道：「孩兒從埃及那邊請來的，孟斐斯的哲胡提赫特普。」 　　亞提米莎輕輕頷首，語氣疲憊：「也罷。天色已晚，我要回去了。」 　　克羅伊斯拱手後退一步，語調沉穩而禮敬：「母后請慢走，御醫也會馬上趕過去伺候 。」 　　亞提米莎乘著無蓋金轎離去，太監與侍女隨行退散，御書房內再度歸於沉寂。克羅伊 斯坐在黃金躺椅上，沉思片刻，忽然輕聲吩咐身旁一名幾近全裸的侍從：「傳阿德剌斯托 斯……不，等等。若他正在忙，就請將他正在接洽的人一併帶來。」 　　命令剛下，便有侍從迅速躬身應命退下。未幾，房門再度開啟，阿德剌斯托斯與一名 懷中抱著雙耳酒瓶、體形圓碩的中年男子魚貫而入，那人正是希基柏留。 　　克羅伊斯的目光先落在阿德剌斯托斯身上，聲音低沉卻直指要務：「阿德剌斯托斯， 迎賓館那邊的情形怎麼樣了？」 　　阿德剌斯托斯恭敬地行禮，語氣平穩而詳實：「稟陛下，梭倫等人仍在通宵博弈，未 有離席之意；海希奧德倒是持續在訓練樂團，未曾中斷。對了，他們目前尚未知曉王太后 殿下將女官賜婚給希羅多德的消息。」 　　克羅伊斯嘴角微挑，聲音裡不見怒意，反倒多了一點譏諷的輕鬆語調：「希羅多德那 種好色之徒，照理說應該忙著玩新娘才對吧？雖然後殿盡是年資頗高的宮女，但也應該還 殘留一些姿色。」 　　阿德剌斯托斯搖頭，語氣如實回覆：「不，他似乎不敢碰對方。不過他也未向其他人 提起此事。」 　　克羅伊斯眼神微凝，語調一轉，帶著幾分決意：「好吧，朕決定去迎賓館一趟。不過 ，在那之前朕要先與希基柏留談一談。你先退下吧。」 　　阿德剌斯托斯聽令退下，步伐從容，一語不發。 　　房中只剩君臣二人，克羅伊斯目光轉向那仍低頭站立、身形渾圓的希基柏留，語氣變 得略為輕鬆，卻仍不失威勢：「希基柏留，阿德剌斯托斯正在交代給你什麼任務啊？」 　　希基柏留抬起頭，臉上堆著一貫的討好笑容，語速飛快而不失謹慎：「啟稟陛下，養 豬官大人聽說小的和希羅多德算是舊識，便打算讓小的去他身邊當個臥底，暗中探聽他的 動向。」 　　克羅伊斯一邊聽，一邊轉著手上的金指環，忽然語鋒一轉，語氣看似隨意，實則探問 ：「喔？他把你送去希羅多德那當臥底，那麼你在龐大良身邊的臥底工作怎麼辦？」 　　希基柏留立刻應對如流，語氣裡既有自豪，也有小心：「自然是繼續做的啊，陛下。 小的哪可能真住進迎賓館？只是找藉口進去寒暄幾次罷了。況且小的已經安排人手專門盯 著希羅多德的行動，一有風吹草動，小的便會立刻知道，並及時向陛下或養豬官大人報告 。」 　　克羅伊斯眼神微斂，語氣轉冷，慢條斯理地問：「所以你已經安插臥底在希羅多德身 邊了。能不能告訴朕是誰？」 　　希基柏留略一躊躇，但仍迅速回答：「就是他身邊那位黑人奴隸，名叫德拉康。身手 不凡，腦筋靈活，是個能做事的。」 　　克羅伊斯一聽，語調立刻轉為堅定果決，目光落在希基柏留的額角，像是釘入他頭皮 之中：「朕不需要知道你安排的臥底是誰。朕只要你記住，往後這方面的消息，直接向朕 稟報，不需要透過阿德剌斯托斯。」 　　希基柏留忙躬身退了一步，回應道：「是，遵命！」 -- 在此發表會略為晚於下面網址的發表進度: https://www.kadokado.com.tw/book/396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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