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克羅伊斯的話音剛落，殿內立刻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龐大良率先鼓掌，王子、嬪妃 ，無不拍掌稱慶。樂師們也迅速配合，擊鼓吹笛，弦音震響，將整座正殿的氣氛推至高潮 。梭倫與海希奧德七世等希臘賓客雖未發一語，也隨眾鼓掌應和，只是眼神中多有保留， 嘴角也未能真正舒展。 　　這時，大門兩側的太監們重新開道，眾人回頭一望，只見以弗所王卜萊嵩被四名虎背 熊腰的太監架著抬了進來。他的雙腳懸空，還在頑強地掙扎著想要踏地。直到被放下來， 他立刻伏拜在地，聲音顫抖：「微臣罪孽滔天，祈求聖上儘管責罰，但請饒過微臣的一家 老小！」 　　克羅伊斯一擺手，淡淡地說：「平身。朕的確是要罰你，但你給朕站好！」卜萊嵩被 侍從攙扶起身，卻仍戰戰兢兢。克羅伊斯揮手示意：「來人，給他斟一盃酒！要斟滿，不 許加水！」宮女立刻捧來一大盞滿滿的深色葡萄酒。克羅伊斯邁步上前，指著卜萊嵩，冷 笑道：「來，卜萊嵩，全喝下去，不許漏一滴！」 　　卜萊嵩雙手顫抖地接過酒盃，深吸一口氣，高聲喊道：「微臣遵旨！」他閉緊雙眼， 小心翼翼地將酒盃湊到唇邊，硬著頭皮一口口喝了下去。酒汁濃烈，渣滓不濾，直嗆喉頭 ，卻不敢停下。最終，他竟真的一滴不剩地喝得乾乾淨淨，只剩滿嘴酒渣沾在鬍鬚上。他 仍緊閉雙眼，臉色扭曲，過了片刻才猛地睜眼，滿臉疑惑地喘著氣。 　　克羅伊斯笑道：「卜萊嵩，好喝嗎？」 　　卜萊嵩咬牙擠出笑容：「好喝！好喝！」 　　克羅伊斯點頭：「這可是從克里特島進口的葡萄酒，說實話，朕覺得滿口樹脂味，壓 倒一切。」 　　卜萊嵩趕緊附和：「的確，風味獨特！」 　　克羅伊斯瞇起眼睛：「獨不獨特，朕不知道，但朕確實不喜歡。」 　　卜萊嵩臉色一變，馬上改口：「沒錯！這的確不是很好喝啊！」 　　克羅伊斯仰頭大笑：「呵呵，少來這套！你以為這樣就能拍得著朕的馬屁嗎？」 　　卜萊嵩臉色大變，撲通一聲再度跪下，雙手高舉酒盃：「微臣知罪！微臣罪該萬死！ 」 　　克羅伊斯笑得更開懷了，向殿內大聲宣布：「你不會罪該萬死啦！只要再被罰兩盃就 好！」全場哄堂大笑。「給朕換最大號的盃子！酒還是不能加水！」眾人笑聲未歇，克羅 伊斯收斂笑意，轉向泰利斯：「泰利斯老師，朕向來仰慕您的學問與見識，不曉得您不遠 百里被朕召來，對敝國可有何建言？」 　　泰利斯眨了眨眼，忽然側耳傾聽，皺眉反問道：「Ti? Ou poynoomai, ti eipes?」 　　阿那克西曼德連忙起身，急急脫口用愛奧尼亞方言解釋：「Synchorēson, ho didaskalos mou palaios estin, kai ouk akouei eukōs…」 　　阿那克西美尼趕緊接話，用呂底亞語向克羅伊斯賠罪：「請陛下恕罪！敝人祖師爺耳 力不濟，敝人的老師阿那克西曼德又不大會說呂底亞語，真是萬分失禮！」 　　克羅伊斯笑道：「朕並不介意此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朕得說泰利斯老師是朕最為 欽佩的商人之一！沒錯，商人，不是學者，是商人！泰利斯老師昔日如何炒作愛奧尼亞十 二邦的橄欖油價格，是朕與世界各國進行貿易時所參考的教材之一！雖然朕對這個故事已 經是聽了不知道有幾百遍，但還是很希望能聽到泰利斯老師能夠親自現身說法！」 　　阿那克西美尼接著正色轉述泰利斯的話：「陛下，我這個糟老頭子，年輕時一時衝動 闖下的那些糊塗事，竟讓您誤會了這麼多年，實在讓我羞愧難當。說起來並不複雜。我自 幼酷愛仰望星辰，總覺得研究天象，比世間萬物更高尚、更值得投入一生。可是，先父卻 極不諒解，他認為我既是家中獨子，就應該好好學習耕種與叫賣蔬果，而不是終夜不眠， 只為看星星。我費盡口舌想向他解釋星辰的奧秘，但他聽不進去。等到我終於懂得沉默， 他卻已撒手人寰，只留下十畝薄田與一身清白，從不欠債，是我們家族最引以為傲的榮耀 。可我呢？被全宗族當作廢物看待，說我不會賺錢，也不肯勞動。我滿腔怒火，發誓要證 明，光靠看星星也能賺大錢！ 　　「當時愛奧尼亞大地連年乾旱，橄欖樹歉收。一畝地種得下二十五棵橄欖樹，往年能 榨出五到六塔冷通的油，如今卻連一塔冷通都不到。商人們寧可跑去阿提加買油，再運回 來販售，僅憑微薄差價就能獲利。然而，我夜夜觀星，從昴宿星團與北風初起的時序變化 中，看見了不同尋常的徵兆。我留意到晨風轉向，潮汐異常，鳥群遷徙延遲。所有這些， 讓我大膽推斷：來年必將大豐收！ 　　「可惜，我那時心高氣盛，實是一時衝動。事後回想，才發現我只看見想看的，忽略 了太多變數。其實那並不是什麼嚴謹的計算，而是一場冒險。結果雖然印證了我的推測， 但數學上並不能證明我的公式是對的。然而我當時堅信不疑，便做出一個大膽決定：買下 全愛奧尼亞十二城邦的榨油設備！ 　　「橄欖油的榨取極為繁瑣。先是將橄欖果實碾碎成泥，裝入草籃，再用榨油器榨出油 汁。榨油器有兩種，一種是桿壓式，用巨木反覆滾壓，將油水分離；另一種是螺旋式，像 擰衣服一樣榨出油來。兩者都佔地極廣，需要大量人力。像我這種小農，自然沒有這樣的 設備，平時只能向大地主租借。租金通常是各取一半，但有些地主更貪，只讓人留下四分 之一，其餘全歸他所有。但連年歉收，地主們覺得這些機器不再有用，紛紛願意脫手變賣 。我毫不猶豫，用未來數年農田收益作抵押，向他們舉債購買。就這樣，我打破了先父留 下的不負債祖訓。」 　　「我那時以為自己已經穩操勝券，心裡只等著豐收到來。可誰知，當真正的生長季節 來臨時……」泰利斯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阿那克西美尼照實傳譯：「天氣依舊乾 燥，陽光炙烈，但並不特別異常。夜裡的星辰運行與我預測的幾乎吻合，可地上的橄欖樹 卻依然沉寂，沒有開花，也沒有結果。等到春季過半，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誤判了。宗族 裡的親戚們私下取笑我，大地主們也開始催討欠款。我開始懷疑，是不是連夜觀星辰也騙 了我？我甚至開始想要偷偷將那些榨油器低價轉手，至少止損。就在這個時候……」 　　阿那克西美尼聲音微微一提，眾人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泰利斯抬起頭，深吸了一 口氣，阿那克西美尼繼續傳譯：「突然之間，全愛奧尼亞的橄欖樹，一夜之間開滿了花！ 接著，結滿了果！從未有人見過這樣的景象，枝頭沉甸甸地垂掛著橄欖果，無論貧地或沃 土，山坡或平原，所有的橄欖樹，全都結實纍纍，超乎尋常！人們四處奔走相告，農夫們 徹夜未眠，因為根本來不及收！當時的榨油器，除了我買下的這一批之外，已無人擁有。 整個愛奧尼亞，所有橄欖果實，只能都用我的榨油器。」 　　阿那克西美尼繼續翻譯泰利斯的話，語氣比先前更添幾分趣味與得意：「當時，除了 我手裡的那些榨油器，整個愛奧尼亞再無一人擁有。所有地主、商人、橄欖園主，不論本 來種不種橄欖的，一夕之間全擠到我家來。有人威脅、有人利誘、有人恐嚇、有人哀求… …爭先恐後要把榨油器買回去。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們就自己開始出價互相喊價。有人 說要用多少農產、多少牲畜、多少奴隸、多少金銀珠寶、多少土地來換……詳細我也記不 清了，只記得各種出價此起彼落，連他們自己都咬牙切齒、心有不甘。 　　「終於，等到他們全都喊得滿臉通紅，我才慢悠悠開口說——」 　　阿那克西美尼故意頓了一下，讓眾人屏氣凝神。然後笑著學起泰利斯當年的語氣：「 不過是榨油器罷了，有這麼值錢嗎？況且誰知道是不是只有今年豐收，明年要是又歉收怎 麼辦？大家都是好鄰居，何必撕破臉皮？所以啊，我的意思是，誰都別買，還是照老規矩 租吧！」眾人此時已經忍不住開始竊笑。阿那克西美尼繼續翻譯：「他們立刻點頭如搗蒜 ，說願意租，照老規矩，租金取一半。 　　「我搖搖頭，說：不用，我只要四分之一。是給我四分之一，不是你們只留下四分之 一。」阿那克西美尼眨了眨眼，指了指殿中眾人：「他們當時的眼神，就跟陛下現在一模 一樣。」 　　克羅伊斯眉毛一挑，半信半疑地冷哼：「呵？朕怎麼聽說的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阿那克西美尼聳了聳肩：「如果陛下想要驗證，可以問還在喝罰酒的卜萊嵩。他的爺 爺，正是當年跟我老師租榨油器的大地主之一。」 　　克羅伊斯轉頭看向還在角落吐得昏天暗地的卜萊嵩，大聲問：「卜萊嵩，真有此事嗎 ？」 　　卜萊嵩正趴在地上，雙手抱著赫拉克利特舉著的木桶，一邊吐一邊抬起頭，滿臉通紅 ，眼神迷濛：「請問……國王陛下有……有什麼事情……要問微臣？」 　　克羅伊斯耐著性子問：「你祖父當年，真的跟泰利斯租用過榨油器？」 　　卜萊嵩嘴角泛著酒氣，用力點頭：「有的！」 　　克羅伊斯追問：「而且泰利斯只收榨油所得的四分之一？」 　　卜萊嵩努力睜大雙眼，依然點頭如搗蒜：「對的！」 　　克羅伊斯斜眼盯著他：「你是不是已經喝醉了？」 　　卜萊嵩歪著頭，幾乎抱著木桶躺倒在地，醉醺醺地舉起一根手指：「是的！」 　　克羅伊斯瞇起眼：「所以你還能聽得懂朕的問題？」 　　卜萊嵩打了個酒嗝，滿臉堆笑：「大王永遠是對的……！」說完，他重重一歪，直接 昏了過去。 　　克羅伊斯看著那早已昏倒在地的卜萊嵩，搖頭笑道：「也罷！其實朕也不需要再求證 ，朕自然相信泰利斯老師。」他剛要起身舉杯，卻見泰利斯又微微皺眉，喃喃自語起來。 阿那克西曼德連忙湊耳細聽，阿那克西美尼立刻舉手示意，請眾人稍安勿躁。 　　阿那克西美尼恭敬地轉述：「老師說，當時還是有人不死心，堅持要買下榨油器，不 肯只租。老師回答說——不賣就是不賣，誰來都一樣！」阿那克西美尼比劃著，模仿當年 泰利斯的語氣：「老師還說，榨油季節一結束還不還榨油器的話，還得加收八分之一作為 罰金。那些人又問：『每年都要加八分之一？』老師回道：『只算這一次，之後榨油器就 歸你們了。』」阿那克西美尼攤開雙手，繼續道：「結果也如老師所料，不到一半的人還 了榨油器。隔年再豐收後，更是全都沒還了，只留下老師自家的一套留作紀念。雖然後來 再沒用過，但老師說，每次看到它，心裡都會笑出聲來。至於那些給老師的橄欖油，實際 上也不全是當初說好的四分之一。畢竟那是空前的大豐收，一畝地收成甚至高出十塔冷通 。那些比較厚道的地主，會自願給老師一畝地算兩塔冷通；那些沒還榨油器的，則是一畝 地給三塔冷通。但老師說，他沒跟他們多計較。因為這些收入早已是他債務的一千多倍， 足夠讓他一輩子都不用再為生計擔憂，可以專心投入研究。」 　　克羅伊斯聽得入神，剛要開口稱讚，忽然又皺起眉頭：「等一下……朕剛剛聽見泰利 斯老師還說了一句，你沒有翻譯出來。」 　　阿那克西美尼愣了一下，連忙低頭：「請……請陛下明示。」 　　克羅伊斯眼神有些複雜，語調沉了幾分：「他說，因為這筆財富，娶到了心愛的女子 。可惜那位女子和他們唯一的兒子後來都走了，讓他覺得這些財富也沒什麼意義了。」 　　殿中一陣靜默。 　　阿那克西美尼低頭嘆道：「是的……剛才我漏了這句話，請陛下恕罪。」 　　克羅伊斯凝視著泰利斯蒼老的面容，輕聲說：「奇怪？朕從未聽聞泰利斯老師曾經娶 妻生子。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阿那克西美尼抬起頭來，勉強露出一絲苦笑：「就像今天這個故事的許多內容一樣， 陛下聽見的，也都是從未有人聽過的細節。」 　　克羅伊斯看著泰利斯，輕輕點了點頭：「所以故事應該就到此為止了吧？」 　　阿那克西美尼回頭看了看始終沉默不語的泰利斯，又看了看阿那克西曼德。兩人對望 了一眼，最終阿那克西美尼轉回身來，恭敬地回答：「是的，陛下，到這裡就結束了。」 　　克羅伊斯深吸一口氣，舉起酒盞，向泰利斯一揖：「好！今日能聽到老師親自講述這 番傳奇，朕實在榮幸之至。老師高潔不貪，仁義至上，不僅教會了愛奧尼亞，也教會了朕 真正的大格局，從來不是算計多少銀錢，而是能讓世人心服口服。朕敬您一盞！」說罷， 他仰首將酒飲盡，席間再度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克羅伊斯這才緩緩放下酒盞，雙手按著膝 蓋站起身來，語氣一轉，恢復王者氣度：「那麼，現在該說些正經事了。」眾人立刻安靜 下來，只聽克羅伊斯語聲穩重：「首先，朕即將征討波斯，最快或許就在今年年底。聽聞 愛奧尼亞十二城邦素來重視泰利斯老師的意見，不知老師對此大計，有何高見？」 　　阿那克西美尼轉述泰利斯的回應，語氣裡帶著些許蒼涼與自嘲：「愛奧尼亞十二城邦 向來各行其政，他們來問我，不過是例行習俗，其實從未真正聽進過我的意見。我枉活七 十多年，連個兒子都留不住，我還能在乎米利都的未來嗎？」他忽然換了語調，似是要打 破沉悶：「如今，我最有興趣的事，就是想多活著看一次奧林匹克運動會。我最愛看的， 就是那些年輕人在陽光下奔跑，汗水滴在跑道黃沙之上！不論他們背對朝陽、還是奔向夕 陽，每一個步伐，都讓我這把老骨頭的血液彷彿又滾燙起來！」 　　克羅伊斯聽得大笑，拍手道：「那太好了！千豬大宴期間，朕特地安排了一連串的競 技比賽，不只是長跑、短跑，還有賽狗、賽馬、戰車競速！保證讓老師大開眼界，滿意而 歸！」 　　阿那克西美尼笑著代為回應：「那麼……陛下不禁止賭注吧？」 　　克羅伊斯哈哈大笑：「泰利斯老師若有此雅興，朕為何要禁止？」 　　正當眾人跟著笑聲響起時，一名神情慌張的太監匆匆從殿外跑來，在克羅伊斯身後另 一名太監耳邊低聲傳話。那人點點頭，又湊向正在餵食克羅伊斯的宮女，小聲耳語。宮女 臉色一變，立刻湊到克羅伊斯耳邊悄聲低語。 　　克羅伊斯一聽，臉色驟變，整個人猛地從躺椅上跳了起來，聲如驚雷：「你們還愣在 那裡做什麼？快去救火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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