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天還未亮，薩第斯城的亞提米絲神殿在晨霧與油燈的映照下，如同聖光籠罩的巨獸。 細雪未融，殿前數百盞青銅油燈搖曳不息。參與早會的王公貴族與各國使節早已聚集於偏 門外，踏著石板路上細碎的霜霰，在祭司的引導下依序入內。殿內氣氛凝重，眾人小心翼 翼地在前殿列隊站定，沒有交談，只有衣袍摩挲與偶爾咳嗽的聲音。中央那條深色花崗岩 大道從正門一路直通祭壇，嵌滿琥珀的石面在燈光下泛著隱隱金光。這是王家專屬的國王 大道，平日嚴禁任何人踐踏。大門尚未開啟，前殿空氣中瀰漫著焚香與濕冷交融的氣息。 龐大良站在大道邊緣，雙手藏於袖中，不時抬頭看向門縫外初現的晨曦。他知道，時辰到 了。隨著大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一名稚嫩的身影艱難地踏上王家大道。那是年僅十 二歲的第七王子巨吉斯。他頭頂沉重的黃金王冠，寬大的紫金禮袍幾乎拖地，腳上的黃金 涼鞋明顯過大，每一步都顯得搖搖欲墜。全場屏住呼吸，目送這個少年一步步踉蹌前行。 　　龐大良站在大道外，臉色繃得發白，雙拳緊握，額角沁出細汗。每當小王子步伐一晃 ，他的身體便微微前傾，恨不得衝上去扶住。但他知道，他不能越界。終於，巨吉斯磕磕 絆絆地走到祭壇前，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雙手捧起火種，卻因身高不夠，幾次都點不到 祭壇上的香粉。龐大良眼見如此，終於低聲吸了口氣，跨步上前，接過火種，小心點燃祭 壇。黃煙冉冉升起，混合著松香與異國香料的味道，在殿中繚繞飄散。 　　巨吉斯深吸一口氣，雙掌向上，抬頭望向高聳的眾神雕像與歷代先王塑像，稚嫩的聲 音在石殿中迴盪開來： 　　「萬福眾神在上，自先王巨吉斯登基以來第一百三十年，自阿爾迪斯登基以來第九十 四年，自撒狄阿提斯登基以來第八十七年，自阿呂亞泰斯登基以來第八十五年，自父王克 羅伊斯登基以來第三十五年的第七天，晚輩巨吉斯，獻香、鮮花、瓜果與一千頭全豬等祭 品多多，供眾神與祖先享用，護佑呂底亞全體臣民與王族，永享太平，繁榮不息！」 　　說罷，他雙手再次高舉，閉上雙眼，任由焚香之煙繚繞額前。隨著祭壇黃煙繚繞，巨 吉斯剛剛念誦的祈禱餘音尚未散去，忽而樂聲大作。前殿兩側的祭司們依次起身，有的敲 擊大鼓，有的吹奏雙笛，有的彈奏豎琴，更有祭司高聲吟誦盛讚亞提米絲的經文。樂聲與 頌聲交織在高聳石柱與浮雕之間，如潮水般湧向祭壇。與此同時，數十組祭司魚貫而入， 每四人一組，抬著木製祭架緩步前行。架子上堆滿了當季鮮果如葡萄、橄欖、石榴、甜瓜 、野棗、荊棘棗、無花果，還有大麥、小麥、扁豆、豌豆、鷹嘴豆等穀物，以及蔥、蒜、 菜豆、萵苣、蕪菁等蔬菜，接著是整隻的鴨、鵝、雞、野雉、野雁、野鴨與野鵪鶉，還有 全羊、全豬與全牛，一頭頭完整未解體的牲畜毛色光亮，背上插著桂枝與橄欖葉作為獻祭 標誌。最後，八人一組的祭司抬出了十二面純金打造的巨盾，每一面盾牌比成年男子還高 ，鏤刻著眾神的浮雕並鑲滿各色珍珠與寶石，閃耀著刺眼的光芒。等到所有祭品與金盾依 序在祭壇前排開，誦經聲也隨之歸於寂靜。 　　巨吉斯緩緩轉過身來，雙手高舉，掌心向上，稚嫩的嗓音在靜穆中響起：「天鹿報訊 聖母！」 　　眾祭司與所有呂底亞人齊聲回應：「乃因聖神受孕！」隨之而來的，是如潮湧般整齊 而響亮的誦念：「萬福菇蓓樂雅，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巨吉 斯，並為讚美。大地之母亞提米絲今祈天主紐斯，為我等賜福！」 　　巨吉斯接著宣告：「諸神之僕在茲。」 　　眾人再度應和：「希惟致成於我，如爾之言。萬福菇蓓樂雅，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 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巨吉斯，並為讚美。大地之母亞提米絲今祈天主紐斯，為我等 賜福！」 　　巨吉斯高聲宣布：「且天主聖子降生為人。」 　　眾人響亮回應：「居我人間！萬福菇蓓樂雅，滿被聖寵者，主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 美，爾胎子巨吉斯，並為讚美。大地之母亞提米絲今祈天主紐斯，為我等賜福！」 　　巨吉斯頌聲顫動：「亞提米絲，為我等祈！」 　　眾人齊聲應和：「以致我等，幸承紐斯所許之洪錫。萬福菇蓓樂雅，滿被聖寵者，主 與爾偕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巨吉斯，並為讚美。大地之母亞提米絲今祈天主紐斯， 為我等賜福！懇祈吾主，以爾聖寵，賦於我等靈魂；俾我凡由天神之報，已知爾子巨吉斯 降孕者，因其福報，及其寶座，幸迨於登基之榮福，亦為是我等主紐斯，心誠則靈！」 　　就在最後一聲「靈」字落下時，樂聲再度大作。龐大良站至隊伍前方，高舉雙手，沙 啞而威嚴地高喊：「跪！叩頭！起！跪！叩頭！起！跪！叩頭！起！……」整個大殿除了 巨吉斯之外，所有人跪拜伏地，額頭觸地。七次叩首之後，龐大良已氣喘如牛，雙膝微抖 ，但仍高喊：「禮成！主祭致詞！」 　　巨吉斯雙掌再度高舉，深吸一口氣，開始誦念主祭致詞：「呂底亞人與萬國嘉賓，願 眾神庇佑你們！今日……」巨吉斯忽然卡住，因為他忘詞了。 　　龐大良趕緊小聲地對他說：「今日，吾等聚首聖殿，不僅為賀新歲，更為敬獻吾國全 民之供品。」 　　巨吉斯趕緊高喊：「今日，吾等聚首聖殿，不僅為賀新歲，更為敬獻吾國全民之供品 。」然後他還是忘了下一句。 　　龐大良低聲道：「回望往昔……」 　　巨吉斯趕緊說：「回望往昔，開國者巨吉斯王，受聖神感召而生，受天命而平亂安邦 ，登上王座，創立今日大業……大業……」 　　龐大良道：「創業維艱……」 　　巨吉斯連忙補充道：「創業維艱，守成不易，吾等世代不敢或忘。歷代先王肇基立國 ，血汗鑄就疆土；今日我等不敢徒務……」 　　龐大良提醒說：「今日我等不敢徒務近功，忘卻根本。」 　　巨吉斯道：「今日我等不敢徒務近功，忘卻根本……呃？」 　　龐大良道：「緬懷先王，慎事諸神，同心同德，貫徹始終。 　　巨吉斯覆誦道：「緬懷先王，慎事諸神，同心同德，貫徹始終……然後呢？」此話一 出，有些人已經忍俊不禁。 　　龐大良瞪了那些人一眼，小聲地在巨吉斯的耳邊說：「今朝所獻佳餚財寶，願眾神鑒 納。」 　　巨吉斯大聲說：「今朝所獻佳餚財寶，願眾神鑒納。」然後小聲地問：「下一句？」 　　龐大良道：「祈大地之母亞提米絲再賜豐收，保我國祚綿延，百業興旺，人民康泰， 邊疆永安！」 　　巨吉斯連忙大聲說：「祈大地之母亞提米絲再賜豐收，保我國祚綿延，百業興旺，人 民康泰，邊疆永安！」 　　龐大良說：「接下來是最後一句，怎麼說？」 　　巨吉斯如釋重負，高聲歡呼：「天祐吾王克羅伊斯！萬世昌盛，生生不息！」 　　原本這樣的致詞之後，還會由主祭展開冗長的諫勉與宣示，但自新年第七日以來，克 羅伊斯安排了第二到第八王子輪番主持每日三次的晨午晚會，祭司與王室禮官早已疲憊不 堪。因此，為了節省體力與時間，今日便省略了後續的冗長演說，直接結束祭文。祭詞落 畢，樂聲再度響起，宛如晨風般揚起整座神殿的簷下金鈴。祭司們高聲吟唱，引領眾賓客 依序退下。在金盾、佳餚與萬香繚繞之中，亞提米絲神殿的早會至此圓滿結束。 　　晨會結束後，眾賓客依序離開神殿，各自回到迎賓館或所住府邸更衣，準備參加稍後 的早餐會。龐大良也不例外，他乘坐王宮的四轎匆匆回到宰相府，一路快步闖進更衣室。 　　「快！把這身祭服脫了，再拿輕便一點的來……」龐大良一邊揮手，一邊催促著僕人 們。正當他脫下外袍、準備更衣時，忽然發現更衣室內早已有一人端坐在一旁的矮榻上。 定睛一看，竟是克羅伊斯。龐大良大驚失色，連忙跪下：「微臣不知王兄駕臨，萬望恕罪 ！」 　　克羅伊斯卻揮手打斷他：「免禮。朕沒提前通知，就是不想在你弟弟面前裝模作樣。 」說罷，他瞇起眼睛打量著龐大良：「這三天以來，老二到老八，哪一個表現最差？」 　　龐大良額上微微滲出汗來，小心答道：「王子們都是臨時被召，毫無準備。又都是初 次上陣，微臣實難論誰好誰壞……」 　　克羅伊斯冷笑：「所以，你的意思是，全都很差？」 　　龐大良連忙低頭：「微臣不敢妄言如此……」 　　克羅伊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語氣柔了幾分：「龐大良，你向來不對朕說假話，朕 向來欣賞。但最近，你是不是對朕……越來越疏遠了？」 　　龐大良眉頭一皺，連忙回道：「微臣不明白王兄的意思。」 　　克羅伊斯背著手走了幾步，低聲道：「這幾個孩子表現如何，朕都看在眼裡。他們確 實被保護得太好了，朕從來沒打算讓他們個個都獨當一面。但你應該知道，就算你直說他 們不成器，朕也不會怪你。事實如此，又何必遮掩？」他頓了頓，又冷冷一笑：「再說， 你拿朕給你的職權做了多少好處，朕會不知道嗎？那些小報告，朕連看都懶得看。你心裡 很清楚，對吧？」 　　龐大良沉聲道：「王兄，王子們本質不壞，只是少了歷練。若能聘名師指導，自能日 漸成器。若要有阿提斯王子那般本事，恐怕還需時日。」 　　克羅伊斯冷聲反問：「若他們日後個個勝過阿提斯，甚至起了取代阿提斯、取代朕的 心思，你教朕如何自處？」 　　龐大良沉穩回答：「若師者得其道，自能教其子忠義，不生異心。」 　　克羅伊斯呵了一聲：「那你當年的老師，夠好嗎？」 　　龐大良不禁苦笑：「王兄開什麼玩笑？微臣自幼伴讀，與王兄共拜一師。」 　　克羅伊斯微微一笑，似是玩味，又似不屑：「行了。你今天就別去了，叫你大兒子代 你出席早餐會。你自己換好衣服，到御書房來，朕有事找你。」 　　龐大良頓了頓：「有什麼要事？」 　　克羅伊斯回眸一笑：「你忘啦？以弗所王卜萊嵩，今日來了。」 　　龐大良一路快步趕到御書房，推門入內，只見大廳寬敞無人，只有幾名宮女正輕手輕 腳地點著油燈。七張躺椅沿著牆邊排開，中央最大的一張是金雕浮紋的王座，其餘左右各 有三張較小的青銅躺椅。此時，只有一人斜倚在左側第一張青銅躺椅上，正是卡里亞前王 皮辛德利。 　　龐大良連忙伏拜請安：「王舅吉祥！」 　　皮辛德利笑著擺手：「宰相大人不必多禮！況且，我也已經不是王了。」 　　一名宮女輕聲說道：「請宰相大人坐在王座的右邊。」 　　龐大良起身入座後，試探性地寒暄：「王舅啊，不知您最近還好吧？」 　　皮辛德利聳聳肩：「都說了我不是王了！」他抬手撓了撓下巴，又苦笑道：「最近嘛 ，也還算過得去。唯一難受的，就是迎賓館的伙食，全是按那些希臘佬的口味準備的，清 淡得像是洗過好幾遍的湯水，連一點鹹味都沒有！哪天你能不能幫我安排一下？讓我跟著 國宴一起吃，或是叫廚房多備些酒，最好還有蜂蜜，我都快渴死了！」 　　龐大良苦笑，轉而問道：「舅舅，怎麼您會在這裡呢？」 　　皮辛德利眨了眨眼，理直氣壯地回道：「我還想問你呢！不是你叫我來的嗎？」兩人 頓時一愣，相視無語，臉色僵硬得像被釘死在椅上。就在此時，門外忽然響起太監尖銳的 宣告聲：「國王陛下駕到！」兩人立刻從躺椅上彈起，匍匐在地。 　　克羅伊斯在宮女們抬著的轎子上安然入內，邊走邊笑道：「舅舅、弟弟，免禮啦！都 坐回你們的位置，客人很快就要到了！」 　　克羅伊斯剛剛安坐黃金王座，門外再度響起太監高喊：「養豬官阿德剌斯托斯、以弗 所王卜萊嵩與王子赫拉克利特到！」 　　門外傳來一片叩首與衣襬摩擦的聲響，率先響起的是阿德剌斯托斯那渾厚有力的聲音 ：「末將阿德剌斯托斯，拜見國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著，是帶著顫抖與明顯壓抑恐懼的聲音：「微臣……以弗所的卜萊嵩，拜見國王陛 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緊接著，一個還帶著少年氣息、卻強裝鎮定的童聲脆生生地響起，語調裡帶著一點不 服輸的梗著脖子：「草民卜萊嵩之子，赫拉克利特拜見國王陛下！」 　　卜萊嵩立刻壓低聲音，帶著惱怒與焦急地低斥：「赫拉克利特！不是告訴你，入境要 隨俗呀！」 　　克羅伊斯聽得分明，唇角浮現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懶懶地對太監傳令：「傳話下去 ，阿德剌斯托斯留在外邊待命。卜萊嵩和赫拉克利特，請進。」 　　不多時，一對渾身泥濘的父子踏入御書房。卜萊嵩神情倉皇，戰戰兢兢地邁步進來， 一面抖落身上的泥巴，一面強撐著禮數跪拜在地，深怕有絲毫怠慢。然而他身旁的赫拉克 利特卻倔強地站著不動，雙手緊握拳頭，雙唇緊抿，死也不肯跪下。卜萊嵩額角冷汗直冒 ，扯了扯兒子的袖子，小聲催促，但赫拉克利特仍舊挺著胸膛，雙眼直視王座上的克羅伊 斯。卜萊嵩心急如焚，轉頭四顧無援，只好一咬牙，強行將兒子按趴在地，手忙腳亂地壓 住他不肯低頭的腦袋。 　　克羅伊斯看在眼裡，卻不怒反笑，舉手示意：「夠了，住手吧。卜萊嵩，你幹嘛把你 兒子帶來？」 　　卜萊嵩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這時，赫拉克利特猛地掙脫，口若懸河地大 聲喊道：「你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衝進卡里亞王宮，把卡里亞王打包帶走，過了幾天就說 卡里亞王國沒了，變成你呂底亞的一省！我們以弗所剛聽到這消息，你的人又突然衝進王 宮，把我爸爸抓來這裡！我一路跟著，想問你為什麼要綁架我爸爸？他沒做壞事，大家都 說他是個好人！你不應該這樣對他！」 　　卜萊嵩臉色慘白，癱軟在地，一句話也不敢接。 　　克羅伊斯反而仰頭大笑，笑聲震得銅燈微晃：「卜萊嵩啊，這真是你的兒子嗎？怎麼 膽子比你還大？不會是你老婆在外頭跟什麼野男人生的吧？」 　　卜萊嵩臉色更白了，嘴唇哆嗦，不知該怎麼回答。 　　克羅伊斯轉頭看向少年王子：「來，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赫拉克利特撇嘴走上前，一臉不屑地說：「剛剛外頭那個太監不是喊過了嗎？你怎麼 忘啦？赫拉克利特呀！」 　　克羅伊斯哈哈一笑，抬手指向旁邊的皮辛德利：「來來來，看這邊。這位就是卡里亞 前王皮辛德利，朕的親舅舅。朕可沒對他怎麼樣哦，只是看他年紀大了，請他好好退休養 老罷了。對吧，舅舅？」 　　皮辛德利馬上陪笑附和：「對對對！一點都沒錯！」 　　赫拉克利特眉頭一皺，脫口而出：「可我爸爸還年輕啊，應該不用退休吧？」 　　克羅伊斯拍手大笑：「當然不是叫他退休，是請他來幫朕辦大事！」他一揮手，對身 旁的宮女笑道：「妳們幾個，還愣著做什麼？趕緊給卜萊嵩洗洗澡，換身像樣的衣服！這 房裡全是屎尿味，今天這會哪還開得下去？哈哈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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